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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我只是很想从梦中醒来。



这个世界简直是一场恶梦。



有人跟我说,这是可以从梦里醒过来的药,可以让我很放松。



我当时相信翻个身一醒来,就能抵达我的世界,不痛苦也不可怕。



地板不时在旋转。



世界不停在旋转。



不知道哪里发出的低沉机械声隆隆作响,就算不去注意还是传进耳里。我的世界不停旋转、倾斜、流逝,人的轮廓慢慢融化,脸中央渐渐膨胀,丑陋的毛孔和痘疤看起来像野兽一样。即使在这种时候,人偶的肌肤依然光滑美丽,我才想起为什么经理说人偶比人类好太多了。



地震发生的那一晚,我被派到其他电影院打扫,正想认真工作,却因为地震的摇晃感到不安而折回。最近经理一直像老虎一样,如果人偶倒下来受损,我又会被打。肚子柔软的地方被鞋尖踢到,会无法呼吸还会呕吐。最凄惨的莫过于打扫自己的呕吐物。



我心想,先回去看看人偶的状况再回来打扫,这样来回几次就好。反正夜晚很漫长,漫长得令人厌倦。虽然我有打针,可以像超人般拚命工作,但是最近头脑不怎么灵光。虽然我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是恰到好处的笨蛋。



我只要开始思考一件事就会坐立难安,得等到这件事完成,才能从脑海里除去。



回到电影院发现房间好干净。



衣橱里的人偶虽然斜斜叠在一起,但毫发无伤。我从袋子里拿出来看了看,总算松一口气。



但是,我明明没有打开电影院的门,门却是敞开的。



我觉得奇怪就绕了放映厅一圈。



观众席上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偶,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原来是人。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但我先把血擦干净,接着心想必须要把这不知是人还是人偶的东西藏起来。



弄脏的话会挨骂。



观众席弄脏的话,我会挨骂的,谁教我是比人偶还差劲的人。又脏又恰到好处的笨蛋,除了打扫什么都不会,所以起码要把打扫这件事做好。



我把她装进每次捆装栈敷童子的麻布袋中,上面铺着数不清的布,最后再用毛巾包裹起来放进衣橱里,并将人偶也放进袋中。双手不只是因为寒冷而颤抖着。



接着,我又急忙回到其他电影院打扫。



再回来的时候警察正巧来察访。



警察到处看,虽然也探头进衣橱,但我拜托他们说:「这是很重要的人偶,如果损坏我会挨骂,所以请别碰触。」还好警察第一个打开的袋子里真的是人偶,他们信以为真就没有继续搜查。



全部都是梦境。



如果能快点醒来就好了。



如果能苏醒就好了。



隔天,那个装在人偶袋子里的尸体依然存在并未消失,必须想想办法才行。我把浑身是血、看起来像人偶的那个东西放到推车上,牙齿颤抖着喀喀作响。尸体我已经看习惯了,大家都在战争中和战后死亡,死的人非常多。体内乱成一团而死的人,非常沉重又散发恶臭。



我必须把她搬走。



因为脏了。







关口丝毫不想目睹榎木津施予天谴的那个瞬间。他一直以来已经看过太多榎木津的疯狂行径,完全可以预料是什么情况。



即便如此,天城却来找关口。



已是太阳西下的夜晚。



那时关口在京极堂家中。



前一天,被迫东奔西走的疲累导致身心都满目疮痍。明明走路就能回自己家,他却连回去的力气也没有,结果就在京极堂家中过夜。跟着榎木津行动,非常消耗精神。



榎木津该闹的都闹完以后,便与天城一起回去,只有关口留下来过夜。



关口一如往常地摇摆不定。



心情总是分分秒秒在转变、动摇。每次被逼着出门,一出门又立刻后悔,回头躲在家里。也许他一辈子都会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吧。



即使关口像是从躲在寒天薄膜中的状态,变得像漂流到陆地上的水母,京极堂对他也没有半句怨言。京极堂夫人也用平时的态度对待赖在自家的关口,早晚为他准备餐点。



关口的意志仿佛快要坏掉的灯泡,想到的时候亮一下又熄灭,并在一明一灭的过程中再也不亮了。即使想换一颗新的,新的意志却哪里也找不到。



京极堂今天也是抱著书专心阅读,无视登堂入室的天城。



京极堂的妻子千鹤子带领天城入内,端出一杯美味的热茶。



晚餐时间早已结束。



天城第一次见到千鹤子,表情显得有些害怕、有些紧张。他面对京极堂、榎木津和木场时,态度明明很悠哉,面对千鹤子却绷紧神经,见到雪绘时也有些僵硬。奇怪的是,一般人的态度应该会相反才对。和长相凶恶的京极堂和行径怪异又不可思议的榎木津相比,千鹤子和雪绘怎么可能会不好相处呢?虽然千鹤子拥有一张与女演员相较也毫不逊色的姣好面容。



「不,不用麻烦。」



看着紧张而僵硬的天城,千鹤子微微一笑。



隔一会儿,天城才开口。



「榎木津老师把车子借我,让我带关口老师和中禅寺老师一起过去。他确认过现在是适当的时机,应该差不多了。所以……也就是说……请跟我一起走吧。」



「车?」



因为京极堂完全不理会天城,只好由关口回应。毕竟寄人篱下两天也觉得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磨磨蹭蹭地只会点头。



「我有汽车驾照,在市区活动时,偶尔会开家里的车。」



天城有些自豪地说,仿佛能看到一条隐形的尾巴在天城的屁股后方摇来摇去。



「榎木津老师说即使开车接送,中禅寺老师可能也不会来,但是总比叫中禅寺老师自己想办法过来要好多了。」



「你不需要叫我『老师』。」



京极堂冷冷地回了一句,令关口松一口气。如果只有关口独自面对,可能会被卷进去,有京极堂守门就安心了,他一定会把天城请回去。



「但我看到您就想称您为『老师』。而且,若是关口老师尊敬的对象,对身为弟子的我来说就是老师。另外,如果两位不跟我走,榎木津老师会骂我的。」



「要当老师还真轻松啊。」



翻了一页书的京极堂回说。



「他要骂就骂吧,反正这件事与我无关。你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个笨蛋侦探行动的吗?这就叫自作自受。」



「是的。但榎木津老师拍胸脯说,他可以将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他说要把包括警察、我母亲还有我哥哥安川在内的所有人都叫过去。不过这些事是由事务所去安排……榎木津老师只是下达让全员集合的指示……所以……我有些不安。因为榎木津老师自信满满地说,他一定会大闹一番,也会有人被逮捕。我不完全理解榎木津老师的意思,虽然他说得很清楚,但仔细想想其实很模糊。就连我也想像得到,恐怕一切都会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吧。」



关口也能想像得到。



京极堂同样感受到了吧,虽然眼神依旧停留在书本上,但手抓着下巴。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理解那家伙说的话。」



「我很不安,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被警察逮捕,安川会不会又大发雷霆。虽然没有好好讲过几句话……虽然同父异母……但死的是妹妹,又是以那样的方式死去……让我担心又害怕。而且,榎木津老师又说了跟昨天一样的话,说让我被附身就好了。」



天城盯着京极堂和关口,表情的确显得非常困扰。



这时京极堂擡起头,露出看透一切的表情。就旁人看来,京极堂总是板着一张凶恶、好像背负世上各种不幸的魔王面孔,但是关口却能从京极堂眉心的皱折和眼神深处分辨出那一丝温情。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千鹤子,突然发出「呵呵」的轻盈笑声。



千鹤子也看出来了。



她不慌不忙地说:



「你就去吧,也能转换心情。」



「我不需要转换心情,对我而言在这里看书比什么都幸福。」



京极堂眉心的皱折又更深了。



「但是我想把这张桌子擦得亮晶晶的来转换心情啊。你老是坐在这里看书,那一角我一直都擦不到。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我转换心情的方式,你就当作是为了我,出门去吧。」



「已经够干净了吧。」



面对吐露不满的京极堂,千鹤子像小鸟般歪着头微笑看向天城。



千鹤子用轻柔的嗓音说:



「不用在意,这个人每次都这样,结果还是会接受人家的拜托。」



闻言,京极堂露出史上最凶恶的表情,千鹤子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没办法像榎木津老师那样开车。」



天城边说边紧握方向盘,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国产车。



「你要是像他那样开车,我绝对不坐。」



京极堂没好气地回答。



被两人带着的关口来到户外。



关口又——出门了。



这样来来回回的过程不断重复,界线变得扭曲。外头吹着寒风,只有街灯发出灯光而刺眼。冬天的景色没有太多色彩,从家里到坐进车中的路上,口中呼出的气息雪白。



坐在后座的关口不时偷瞄身旁的京极堂,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坐上车。但他能像这样稍微放松心情而不那么紧张,都是因为京极堂一如往常地在身旁。



「怎么?从刚刚就一直看我。」



京极堂闷闷不乐地问。



「没有,我想说你是穿简便和服加上外套。」



京极堂每次要驱魔时,会有一套固定的服装:手上戴着手背套,身穿纯黑简便和服,搭配染着五芒星的和服外套。但是,他今天虽然穿着一样的黑色简便和服,却搭配纯黑的和服外套,手上也没有戴手背套。



关口曾现场看过好几次京极堂驱魔的情景,这个朋友驱除的每一个妖怪都很强大又邪恶,而且,每一起事件和每一个妖怪对关口而言,都觉得距离自己很近——因为它们都拥有些许魅力。



正常人一定会疑惑,面对猎奇杀人事件和罪犯,怎么可能产生感情上的共鸣。但是,关口内心小小的尖针却让他感到痛楚。



虽然担心是否又要回到那些现场,但是,既然京极堂穿着普通的简便和服,表示这次事件并没有跨越两界吧?



不需要多说,京极堂自然知道关口内心的想法。



「没有附身妖怪,放心吧。」



他像家长一样对关口说道。



「榎木津老师叫我们去新宿那间安川经营的电影院,猎物似乎就在那里。他跟我说,毒品、小孩、流浪儿童、恋童癖和时机都已经跟警察确认过,没有问题。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但我还是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



天城握着方向盘说着,开车技术倒是意外不错,感觉很牢靠,不会让人不安。



「榎木津老师也好、中禅寺老师也好、关口老师也好,为何能如此冷静又悠哉呢?」



「你不也是这样……开车的吗?这样就很足够了。我第一次遇到杀人事件时,简直狼狈不堪,忘记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关口没想太多地回应天城。



他一边回答,一边想着自己当时真是如此吗?



明明已经遗忘却能够回答,表示这段记忆可能存在关口的脑中某处。



虽然一切都模糊不清。



「你说话总是习惯贬低自己,但没那回事啊,你确实很进入状况。虽然看起来软弱但其实很坚强也有能力,跟我一点都不像。」



要当弟子,也应该是关口当天城的弟子。天城活得正直且认真。



说出了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想法后,关口低头发出「啊啊」的奇怪声音,对这样自以为是的自己感到厌恶。



「才不呢,我一直都优柔寡断。比起这个……」



天城与关口同样会在同一个地点打转而迷失方向,总是说着一样的话。



「各位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呢?虽然榎木津老师说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去想,但我还是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我之所以成为我的理由,母亲之所以成为母亲的理由。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伤痕,为了掩盖伤痕而长大,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呢?但是,榎木津老师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



「不是这样,他也有他自己的难处。」



京极堂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的……这样啊,各位都有各自的伤痕吧。」



天城点点头,语气听起来像是没有完全理解和释怀。



载着三人的车子加速往前驶去。



红色霓虹灯照亮招牌。五颜六色的看板加上旗帜。售票处贴着很多海报。



车子停在新宿「星光剧场」前方一段距离的位置。



这一带在新宿算是较冷清,行人也少。



榎木津已经到了。



他站在售票处前方,以鲜艳的华丽照明为背景,挺直背脊笔直站着。他披着雪白外套,头顶著白底金边的圆顶礼帽,一只手拿着金色手杖。



「好慢。」



面对瞪着冷冷双眼抱怨的榎木津,京极堂叹气说:



「不是,对我们来说是你每次都太早到。」



榎木津身旁站着木场。沉稳的庞大身躯加上四方脸,眉头深锁看来不太高兴。



「怎么连大爷都在?」



关口惊讶的同时,一群警察们从道路对面集结过来。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关口,为什么连你也跟过来?」



木场没好气地说。



回答的是榎木津:



「因为我是正义,桃榎木津礼二郎太郎要带着奴仆出发打倒恶鬼。」



这时,人潮从电影院当中涌出。应该是电影结束了,人群纷纷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