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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无视人潮流动,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的榎木津穿过电影院入口。



白色外套的衣角像翅膀一般掀动,外套随着霓虹灯的颜色变换色彩。



榎木津身后是木场。



接着是一身黑的京极堂。



天城与关口呆呆看着前方三人,慌慌张张地往前走。



与其说是桃太郎与随从,更像是百鬼夜行。



正准备出来制止的剪票口女性,一看到木场掏出警察手册立刻闭上嘴。



蜂拥而上的警察们越过天城与关口进入电影院。



首先看到的是安川,以及打杂的少年。少年抱着穿和服的人偶。



「安川健夫——我们以违反毒品取缔法逮捕你。」



木场的高亢嗓音让安川当场愣住,张大双眼后退了几步。聚集在出入口处的少年们,其中也有几人脸色一变试图逃跑。警方为了压制住他们,双方产生冲突。



遭受池鱼之殃的关口与天城被推了出去,遭到少年殴打。



被重重打了一拳而跌坐在地的关口,看到天城也倒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人对看后站起身,虽然觉得痛却没来由地涌现笑意,两人无奈地笑出来。



这时,一名男子往关口与天城冲过来,想穿过他们之间。



「呜啊!」



天城把男子推向关口。



「呀啊~」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关口又把男子推往天城。



被夹在天城和关口之间的男子破口大骂:



「你们是怎样啊!」



天城与关口因为太过害怕而缩起身,身体出现不明所以的反应,两人的双脚突然抽筋而跌倒,当然男子也连带摔在地上。



跌坐在地的男子身上掉出安瓿和小袋子。



「!」



男子虽然急忙想捡起——



「你们两个默契还真好啊,这东西就是证据。」



木场跑上前捡起证物,直接抓住男子的脖子提起来带走。



「你、你要做什么?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什么都没做,没有做!」



看到这样混乱的情景,安川大喊着想逃走,这时出手的是站在前方的榎木津。



「吵死了,你可有很大的关系,关系大着呢!对付坏人就要这样!」



榎木津一把抓住安川的手腕翻转,直接把人摔出去。整个身体飞出去的安川,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嘶……」



抱着人偶的少年发出细微的声音,榎木津表情冷漠地靠近,抓住少年的手说:



「你也是。做坏事的家伙会遭到天谴。你最好到育幼院去,继续过这种生活,会出人命的。」



少年用一种仍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呆滞又怀疑的眼神看着榎木津,喃喃说着:



「……是。」



关口看着那些被拖走的少年仰天长叹,天城也局促不安地左右张望,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川被榎木津压着不能动,他的双手被木场用绳子捆绑起来。



「犯人就是这家伙!杀小孩也不是第一次,还有很多!这个男人是恋童癖,虐待女童是他的癖好!最后再把对方杀掉。这次有人跟我说,要我观察时机、等待时机,但我实在忍不住这口气,忍到肚子都痛了。你就应该要这样!」



仿佛要给予最后一击,榎木津豪迈地敲了安川的头后,用厌恶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手。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等。」



因为——他是神。



不会有人对神说「等一下」。



少年们一个个被逮捕、带出电影院,安川也被木场带走了。



警察们接到指示,针对放映厅和后面的房间进行搜查。



留在大厅的只剩下没有接获指示的人们——榎木津与眉心挤出皱折的京极堂,丢脸地摸着臀部、走路踉跄的关口,加上天城母子。



骚动结束后的空气总是不可思议地像软软的寒天般凝固起来。



听得到啪哒啪哒的开、关门声音,还有远方某人正大声说话。



关口对于现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不理解,只能傻傻站着。



周遭仿佛是水底一样异常安静,远方传来像在举行仪式的杂音。



榎木津一如往常打破这种停滞不前的气氛。



「决定了!书店!接下来让笋子被附身!驱魔!」



榎木津抓着天城颤抖的手臂交给京极堂。



「榎兄,这次没有附身妖怪,也没有需要驱除的妖怪。对吧?天城妙子夫人。」



被打败般无话可说的京极堂,将视线转向大厅的椅子。



天城妙子看来像是很有分量的民俗艺品占据着沙发椅,用疲累的脸色看着京极堂。



之前看到她那充满生命力的样子消失殆尽,妙子就像一尊人偶。不美丽又衰老的人偶坐在椅子上。



「不,阴阳师先生把附在我身上的妖怪全部驱除了,非常精采。我要向您致谢。」



妙子慢慢起身,面向京极堂低下头来。



「阴阳师先生,如果我早一点行动的话——那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她低头看着地板小声说,嗓音低沉无力。



「如果我早点处置有毒瘾的安川,那孩子是不是还能活着……」



含在嘴里的声音,仿佛强忍着泪水。



「天城夫人背负着『天城演艺社』这块招牌,与黑道之间也有往来,必须保全的人不少。安川如果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就罢了,正因为有血缘关系,导致妳无法出手。不管怎么说,关于毒品交易这件事,妳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自己处理不是吗?所以才来找我商量。表面上是拜托我驱除附在栈敷童子人偶上的妖怪,其实是来找我商量自家电影院的毒品交易该如何是好。不过那根本不算商量,妳是拜托我这个第三者向适当的单位报案,没错吧?」



「……嗯。」



「安川先生是在什么时候染上毒瘾?」



「是战争的时候。当时军方为了使士兵不知疲倦以应付军需工厂的工作和执夜勤,配给了安非他命做为特效药,结果就上瘾了。那时还不叫做安非他命,叫做『猫目锭』。只要服用这个药就不会困,晚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大家都感激地收下,每个人都在用。就算现在已遭禁止,戒不掉的当然大有人在。以前安非他命是给劳动者吃的,一旦上瘾,看到没药吃的那种痛苦,怎么说呢……很可怜啊。医生也不能开处方,结果只能私下非法交易。」



即使法律改变,也不可能因为法律禁止就有办法突然戒掉。



我非常了解这种感受。头脑明明知道,身体却不听使唤。人的身体是会背叛、欺骗头脑的。



「比如说我会抽烟,烟是让我感觉麻痹的防护工具,酒也是让人忘却烦忧的防护工具。对于没有这些就活不下去的人来说,那是好不容易到手的武器。」



毒品是让人进入梦境的药。



安非他命是让人从梦境醒来的药。



就算持续服用的结果只能被梦境困住、沉沦死亡。



药有时是某些人的武器也是防护工具。如果这是弱点的话,我也是很软弱的。



面对娓娓道来的妙子,京极堂眉头深锁,阴郁的表情像是背负世上所有不幸。



「先不论烟酒,但安非他命现在是管制性的药品。」



「嗯。」



妙子擡起头,看着京极堂应道。



「正因受到管制,黑道才认为有利可图。安川先生满足自己毒瘾的同时,为了追求财富与黑道联手从事毒品交易,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我大约在两周前跟安川说:『你要这样沉沦下去我管不着,但不要把我们公司也拖下水。』当时我已抱着被打的心理准备,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他听我的忠告收手,我就会放过他的……」



「安川先生无视天城夫人的忠告吧。像天城夫人这样的公司,需要与黑道往来;在经营过程中,也靠着与黑社会交换利益让公司壮大。虽然天城夫人没有想过要往演艺和娱乐事业以外的范围发展,但安川先生不一样。他计划引出警察再大捞一笔,就算被天城夫人指责,也没有抽手的想法。」



「正常做生意不是很好吗?安川一心想要夺走我们的公司,也许太心急了。」



「什么……安川兄他……居然做出这种事……」



天城看着妙子,眼眶泛泪地喃喃说着。看来天城不知情。



「出现在安川先生电影院里的栈敷童子人偶,根本没有被附身。人偶和电影院被利用为交易毒品的工具,青少年会将藏在人偶和服里的毒品取走。他故意在青少年的圈子里放出这个传言,吸引他们来馆。售票员和剪票员也是共犯吧?万一东窗事发,他一定打算直接撇清。即使交易被发现,安川先生也会一口咬定自己对交易过程不知情,也不知道栈敷童子的人偶居然被这样使用。结果,电影院的业绩随着毒品交易倍增。这是胆小的人耍小聪明做的坏事,跟妖怪附身完全无关。」



栈敷童子人偶里居然藏着毒品。



而青少年就在黑漆漆的放映厅中付钱买毒品。



包含毒品费用的电影票,藏着毒品被放在观众席的人偶。



「电影院常常发生争吵,恐怕也是因毒品交易产生的纠纷吧。应该另外有人专门监视藏在人偶当中的毒品数量,以及取走毒品的人是否有确实付钱。之后不知道安川先生会不会跟警察说明——无论如何,都没有需要我驱除的东西,整件事只是单纯的犯罪行为。」



「真的是耍小聪明做坏事。我对于败给毒品的人没有意见,也不擅长对人落井下石。安川的个性……因为和他父亲不合,所以没有跟着我们姓。对于遭禁忌症状缠身的人,非但不予以协助还利用他们赚钱,甚至玷污自己贩售的商品,最后连自己也无法脱身,简直愚蠢至极。真的是世界末日。」



「末法时期指的是释迦牟尼涅槃后的世界,亦即释迦牟尼死后,经过正法、像法时期的一万年间,人们遗忘佛祖的教诲,破戒僧侣增加,世间混乱的时代。《末法灯明记》上记载,日本从永承七年起进入末法时期。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早已进入末法世界,早已迎来末日。」



表情严肃的京极堂继续说。



「最初出现在『天城演艺社』的座敷童子——也可以说是栈敷童子,应该属于心得童子吧。那并非为非作歹的童子,而是做为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带有吉祥物涵义的人偶。但因为安川的缘故,心得童子变成座敷童子。妳也察觉到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的栈敷童子人偶其使用方式。」



「是的。」



「不过,天城家做的是靠人捧场的娱乐产业,现在还必须和黑社会合作,才能让公司更兴盛,所以妳不能报案。如果妳报案就变成背叛者,将会影响公司今后的发展。『天城演艺社』必须持续与黑白两道保持良好关系,确保优良企业的地位。妳来拜托我驱魔,是因为妳知道我认识警界的高层人士吧。而妳也知道我立刻发现了栈敷童子的秘密,应该会向警方报案。」



「没错。」



「虽然我没有驱魔,但将此消息透露给友人知道,结果就是如此,恐怕这也是妳希望看到的结局。但只有一点是妳没有想到的,那就是少女的死。妙子夫人,妳先在『星光剧场』看到了少女的尸体是吗?」



妙子的眼神看似早有觉悟。她挺直背脊,娇小的身躯直挺挺地坐着。



「……是的,我看到了。」



「咦……?」



关口与天城同时出声。京极堂瞥了两人一眼,视线转回妙子继续说:



「那是尸体在『天城座』被发现的前一天——也就是少女死亡的当晚。地点在『星光剧场』,也就是这里,没错吧?安川先生请妳到『星光剧场』来,结果妳发现了尸体。后来发生什么事?」



「安川约了我见面。」



妙子说。



「我接到安川的电话,他叫我晚上一个人到『星光剧场』,有话跟我说。虽然不知道他在偷偷策划些什么,但我可不是那种会傻傻地独自赴约的笨女人。这里的黑道曾经欠我死去的丈夫一个人情。虽然都是黑社会,但黑道中也分成讲义气的人还有真的很差劲的人渣。所以我去找讲道理也重义气,在做摊商生意的黑道朋友,拜托他们跟我一起赴约。我进去前跟他们说:『如果我三十分钟以内没有出来,请你们进来帮我,我可能会被杀。』」



我已经做好被捅一刀的心理准备。



但我估计不至于危及生命,因为他是一个胆小的男人,不足以成为犯罪者。我以为自己只不过会被威胁一下便能了事……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我边叫着安川的名字,边往里面走去。大厅和办公室都空无一人,我打开放映厅的门就看到椅子上——」



坐着一个人。



一开始以为是人偶,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



「才发现那是尸体,也知道是谁的尸体……我马上走出电影院……思考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随我来的黑道朋友们。」



也许是因一切都被京极堂看破,妙子决定放弃隐瞒,亲口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认真思考过。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如果还活着我会救她,但如果已经死了,该考虑的就是自己该怎么办。我当时乱了阵脚,而且在电影院时又刚好发生地震——就好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



面对活生生的人可以观察对方脸色来应对,却很不擅长面对死去的人或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像活在一场恶梦当中。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电影院才终于回到现实,跟随我来的摊商男人们待在外头。虽说这些人讲义气,但本质是黑道,如果告诉他们电影院里有一具尸体,又会欠他们一个人情。被人家抓在手里的小辫子当然是愈少愈好,我当时突然就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我当作没发生这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事也没发生就一起回去了。到家后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又一个人跑去电影院,结果发现警察来了。既然警察现身,表示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便折返回家。我心想,这是安川设计的圈套。如果我一直待在电影院里思考该怎么办,一定会被当作嫌疑犯带走。之后警察也许会找上门来,我边思考要怎么回答边等待。」



「但就在妳离开后不久,电影院内的少女尸体消失了。打扫的少年把尸体藏起来。」京极堂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心想警方应该会联系我,等了一天却没有收到任何发现尸体的消息,好似被摆了一道,甚至怀疑起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但是那个孩子的确没有回家,我陪着她非常担心不安的母亲度过一晚,然后,尸体这次出现在『天城座』。那段时间我一直持续思考一个问题:我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把看到的实情说出来,自己才能逃过一劫呢?我真的是魔鬼吧,安慰着失去孩子的母亲,脑子里却只盘算着自己和自己的公司。那边的侦探先生……」



妙子看向榎木津。



「侦探先生叫我『女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称呼与自己的性格完全吻合。没错,我是『女鬼』。」



「侦探看错了,妳不是女鬼,应该是鬼子母神。」



「那是什么……?」



妙子狐疑地反问。



关口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听着妙子与京极堂之间的对话。



这时,关着的「星光剧场」大门被打开,冬夜的冷空气进入室内。带着寒气的木场再度登场。



「不相干的人要在现场待到什么时候!解散、解散!现在开始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天城妙子,妳是案件关系人,请跟我到局里一趟。」



大批警官涌入,把大家从大厅的沙发上赶走。



「让开!让开!」



为了彻底搜查椅子下方和地板,警察粗鲁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好的。」



妙子回答,天城追上前陪伴着她——丝毫不相像的母子两人,却用莫名相似的动作看向木场,轻轻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