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丑恶的生物冷不防出现在眼前。



那是个勉强挤在大盘子里的死尸。附有无数吸盘与尖刺的成束触手令人油生恐惧，整个滑溜溜的质感让人打从心底产生排斥反应。正中央的圆形头部上冒出两颗没有生命的眼珠子，简直像在盯着自己看。



「——！」



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窜过全身，让莱德一脚踢开了椅子。他以出自本能的速度拔出光线枪。



「——黑迪亚斯！」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开始累积电浆，发出蓝光。



「等等，等等，喂！」



皮尼欧大叫，贝萝丝也惨叫一声而后退。



莱德呼吸急促，急远上升的肾上腺素勉强制止了差点按下扳机的食指。



「喂，你是怎么啦。」



「黑迪亚斯，人类的敌人！歼灭对象！」



他对着安抚自己的贝萝丝大吼，瞪着大盘子上的死尸。枪口微微颤抖。



不知道甚么时候逃到了椅子后面的皮尼欧，悄悄伸出脑袋来。



「这只是只章鱼啦。很好吃喔？」



好在即将迎接最高潮的舞台舞蹈掀起了手哨与如雷欢声，让桌子这边的骚动没有引起太多注目。



贝萝丝露出苦笑，拔下一只热呼呼的章鱼脚，若无其事地放进口中。



「嗯，满好吃的。你连这么一只小章鱼都怕，要是遇到鲸乌贼岂不是吓破胆了？」



莱德显得目瞪口呆。



「章鱼……食物……好吃？」



莱德这下才终于明白这只是普通的食物——特别晚餐的主菜，架着光线枪的手臂放松了力道。



就在皮尼欧松了口气地站起来的时候，莱德耳朵旁的通讯器响起哔哩哩的呼叫声。



「本机请求驾驶负莱德少尉提供支援——」



就在不久之前。



跳进回流银河内侧的捷霸，发挥不受海水影响的机动性能接近了鱼群。



它把拖着渔网慢慢前进的潜水人型机抛在后头，以猛烈速度追赶鱼群。利用感应器捕捉到全貌后，



「侦测完成。目标，海中鱼类。开始捕获。」



两眼叮的一声发光，机体中央的发射口开始充填能量。



「重力震荡开展，放射！」



环状的能量放射出去。



只见光环直接通过鱼群，刹那间，往四方弹开的能量波掀起了漩涡，抓住鱼群，迅速吸引到一处。波动一面发光一面紧紧聚合，变成球状的重力场。



「捕获结束。」



捷霸操纵着将鱼群吞进其中的重力球，拖上海面。



跟在轰然飞上海面的捷霸后面，有它几十倍大的巨大水团被沉甸甸地托上半空。



捷霸巧妙地操纵重力中心，将水团慢慢移向水产加工船。



「喂、喂、喂，难不成……」



惊慌失措的工会长按住遮阳帽逃之夭夭的瞬间，从上空一路滑过来的水团就像敲破鸡蛋似地四散落下。



随着一声沉重的坠落声，整艘船重重地倾向一边。



工会长一时不由得闭紧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甲板呈现令人战栗的惨状——



「莱德也是，你也是，都在想甚么啊！」



工会长交叉着粗壮的双臂，仰头瞪着捷霸。



「就营养学而论没有问题。」



「问题不在这里！」



他用力一跺脚，鱼类堆成的小山便崩塌了一角。不过这些鱼都失去了原形，变成了烂巴巴的大量碎肉。



莱德听到捷霸的呼叫声赶到现场，皮尼欧与贝萝丝也追在后面，来到了水产加工船的甲板。



皮尼欧蹲下去，捏起一只只连着一点点白肉的鱼骨头，惊愕地说：



「全部都磨成鱼浆啦……」



「无法处理状况。本机请求莱德少尉提供支援。」



可能是心理作用，爱机的语气听起来显得有些困惑。莱德慢慢走近捷霸，穿起了卷在腰际的驾驶服。抬头仰望的表情浮现出自然的笑容。



好久没有跟捷霸为了同一目的而行动，让他感到单纯的喜悦。



踏上捷霸弯腰伸出的巨大手掌，莱德矫捷地跑上机体。他背对着跳进开败的驾驶舱门，机械臂座椅立刻接住了莱德的身体。驾驶服亮起了辉线，与捷霸合而为一的感觉显得有些新鲜。



工会长对着挺身站起来的捷霸喊道：



「听好了，要用渔网！仔细看看其他人是怎么做的！」



莱德藉由外部扩音器对他说：



「我要尽量大一点的渔网。还有……想请求人型机协助。」



抓着巨大渔网的一端碰咚一声跳进海里的捷霸，让能量环发着光，再度往鱼群逼近。不过这次有莱德控制，不会再胡乱把鱼群赶跑。



它小心不刺激到鱼群，慎重地进入回流银河。



一面放射出和缓的重力波一面穿过鱼群中央后，大量的鱼群就像被吸引般跟在捷霸后面。捷霸在海中沿着大圆圈状的轨道前进，并徐徐缩小回游半径。



最后，回流银河中的鱼大多数都集中到中央来。



在海中待机的三架潜水人型机，在莱德的指示下一齐与捷霸会合，将带来的渔网的四角聚集在同一处合起来。



然后小心翼翼地登上甲板，四架机体一起将渔网拉上来。



网中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岂止丰收，根本是满载而归。新鲜的鱼一堆堆地被打捞上船，活跳跳地拍打着地板。



「挺有一套的嘛！」



工会长笑眯眯地说着，



「是吧？」



皮尼欧翘起了嘴角。



「为什么是你在得意啊。」



露出苦笑的贝萝丝看起来也很满意。



驾驶舱里的莱德露出微笑，不只是因为自己想出的作战方式进行顺利，更是因为自己能够为他人做出贡献。



「捷霸。还能再来回几次？」



「建言。来回缺乏效率。请准许提出代替方案。」



「说说看。」



立体影像投射出来，在周围海域的模式图上重叠了无数轨迹，并显示出大致上的移动方向。



「……原来如此。」



莱德只看一眼就明白了捷霸的提案。从这里就能看出两人的默契。



「好，连络莉婕特。」



4



斐尔洛克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眺望太阳迟迟不落的加尔冈缇亚，并从无线对讲机听取着莉婕特的定时报告。



「……那么，渔获量的成果想必不在祭典盛况之下罗？」



「是的。以回流银河的捕鱼活动来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丰收。」



「那再好不过了。得向工会长道谢才行呢。」



「那么，也一定要向他们……向莱德与捷霸道谢才行。」



「你的意思是？」



「是莱德将捷霸探测到的鱼群资讯，分享给整个渔业工会的。」



「哦，这招不错。是谁提出来的？」



「是由莱德提出，再由我同意的。」



「这样啊……」



斐尔洛克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靠在轮椅的椅背上。



「有甚么问题吗？」



「没有，你的判断很正确。只是看到年轻一辈越来越可靠，老头子难免感到有些寂寞啊。」



放眼望着从黄昏进入夜晚的天空与海洋，斐尔洛克却满足地微笑了。



即使夜幕低垂，商店街仍然呈现比平时更热闹的景况。



渔获丰收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船团，祭典的喧嚣余韵丝毫不见降温。排列在整条通道上的摊贩依旧活力十足，来往人群的欢笑证明了夜晚方兴未艾。



「有没有找到甚么好吃的？」



艾咪仍然穿着跳舞的服饰，与莱德漫步在热闹的人群里。



「……那个是？」



环视四周的莱德，目光停留在一个火锅料理的摊贩上。



「啊，看起来好好吃喔。就吃那家吧。」



掀开布帘，一名老当益壮的老先生正在搅拌满满一锅的汤。



「欢迎。」



「我想，买东西。汤。两碗。」



「哦。你不就是那个来自天空的人吗？」



莱德点点头，从口袋中取出薪水袋。



「我看看喔，应该是这个，跟这个吧？」



莱德取出艾咪指着的一张钞票与两枚硬币，交给老先生。



「钱……」



「好，谢谢惠顾。」



老先生交给莱德两碗热呼呼的汤，以及配着吃的海带面包。中午在食堂的时候艾咪替他付了钱，所以这是他第一次自己花钱。



「艾咪，我会买、东西了！」



「嗯！」



艾咪笑盈盈地。



「这个也拿去吧。」



老先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糖果，塞进莱德手里。



「钱……」



莱德正要再掏出硬币，老先生阻止了他。



「不用啦。这是我的心意。」



「心意……？」



「是啊。听说多亏你的福，渔获量大丰收啊。大家都很感谢你的。」



莱德看看艾咪，她笑着点点头。莱德老老实实地收下糖果。



「……谢谢。」



「这是我该说的啦。」



两人在商店街闲逛，也买了给贝贝尔的礼物。是个圆滚滚的玩具螃蟹，只要卷一下发条，脚就会叽叽叽地摆动一会儿，不是甚么特别的玩意。把它放在葛雷鼠的旁边，它就会又害怕又爱去逗，很有意思。



他们坐在稍微远离喧嚣的船边，将面包泡在汤里吃。两个人肚子都饿了，看起来分量偏多的餐点也在转眼间被吃得干干净净。



「啊——，真好吃。肚子好饱喔。」



补充了体力，艾咪呼出了一口气。



莱德突然在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直放在里面的笛子。



他将笛子抵在唇边，轻轻吹进一口气。



好几次都只是漏出的空气，最后终于有几次化为笨拙的音色。



艾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声音只不过是有几个高低，根本算不上一首曲子。即使如此，当莱德有些羞赧地转向艾咪时，她仍然对莱德露出微笑。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闪电从海洋飞向天空。



眼前一瞬间被泛白的闪光填满，葛雷鼠体毛直竖，吓得缩成一团。紧接着，是撕破大气的雷鸣。



莱德不顾掉落在地的笛子，扑倒了艾咪的身体，同时拔出光线枪。他搂住一时吓呆的少女的肩膀，像是要挺身保护她。



「捷霸，侦测敌人。」



莱德紧紧抱住肩膀的手阵阵发热，艾咪感到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侦测结束。测量周围的能量反应。」



莱德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



「危险度指数，小。」



看到莱德即使如此仍然维持警戒之色，艾咪轻声安抚他。



「没事的。你看。」



莱德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除了星光之外没有一丝光明，夜晚的大海。



这时，吸收了黑暗般的水面，开始发出朦胧升起的磷光。



微光互相缠绕，渐次形成翠绿色的光辉照亮四周。



薄纱般的光之帘幕层层重叠，有如微风轻抚般摇曳不定。



「这是，什么？」



「光幕。回流银河解开时就会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艾咪以一种呢喃般的声音说。就像不能被任何人听见似地。



莱德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搂着她的肩膀，赶紧放开了手。



自己竟然直接触碰了她的赤裸肌肤。心跳与鼓动迟迟无法平复，莱德尴尬地让视线四处游移。



艾咪也别开视线，怕让莱德看见了自己羞红的双颊，掩饰地捡起了笛子。



「笛子，还要再多练习呢。」



「练习……艾咪，跳舞，练习过了？」



「嘿嘿……」



对于以害羞的笑容打马虎眼的艾咪，莱德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想看，艾咪跳舞。」



「咦？……嗯，那就当成刚才的谢礼。」



她轻盈地站起来，赤裸的脚尖向前走出。



回流银河解开的范围更大，静静地燃烧的荧荧光幕将加尔冈缇亚包裹起来。



在溶溶荡荡、如梦似幻的翠绿色光辉中，艾咪婆娑起舞。



不是舞台上的狂欢乱舞，是嬉戏般的轻柔舞步。



飘逸得有如忘了重量。



轻巧得像是在水上跳跃。



举手投足之间不时朝向这边的羞怯眼眸，夺去了莱德的心。



乘着闪烁星光演奏的天籁，少女幻想般的舞蹈就像天生如此般优美，彷佛永远不会结束。



来到家里为贝贝尔看诊的欧达姆医生，总是会告诉他船团的状况，也会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回答贝贝尔的问题。



听到加尔冈缇亚庆祝渔业丰收的喧腾声，贝贝尔就能想像那光景，彷佛身历其境。不知何人演奏的音乐隐约传进耳里。窗外的夜空中，光幕正在放出消失前的最后一次壮丽。



他试着向拿下听诊器的医生问道：



「欧达姆医生，从宇宙也能看见光幕吗？」



「嗯，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不是都说死者的灵魂，会前往光幕的另一头吗。可是，宇宙也在光幕的另一头，对吧。」



「原来如此。那么归结起来，莱德就是来自死者的国度了。这下可得想想祭拜时的悼词了。」



这时，门口传来精神饱满的声音。



「我回来了！啊，欧达姆医生。」



「姊姊，你回来了。」



「回来啦。哦，莱德也来啦。」



「对呀真，医生，欢迎你来。」



莱德稍微打丁个招呼后，将螃蟹玩具与糖果拿给贝贝尔。



「礼物……」



「咦，这是要给我的？特地为了我买的？」



贝贝尔开心地笑了。



「我听说你不知道怎么用钱，不是吗？」



欧达姆一问之下，莱德的视线变得炯炯有神，点点头。



「钱，会用了。拿到，给人，大家，会开心。会高兴。」



「没错。你领取的酬劳，就是你帮助过别人的证明。」



「我，帮助过，别人……这就是工作。」



大家笑眯眯地点点头。为了别人，帮助别人。而领取到的证明，又为了别人而使用——当莱德终于明白时，它像一股清风吹动了莱德的心。



「……有人，找我，工作。」



「是甚么工作呀？」



「跟捷霸一起，打捞的，工作。」



「不错啊！」



贝贝尔笑容满面地探出身子。



「不错吗？」



「因为海底不是沉了很多东西吗。打捞起来，大家就可以知道这颗星球发生过什么事了！」



对兴奋地两眼发亮的贝贝尔点点头，莱德明确地说：



「我，想做打捞工作！」



5



他们要的沉船，就在水深约三〇〇公尺的海底。



追在先行潜航的贝萝丝的人形机后面，莱德一面调整捷霸的重力控制，一面慎重地增加深度。



「很高兴你来我们这里。」



水中无线对讲机中传来了贝萝丝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会跑去皮尼欧那边呢。」



「因为我有些事，想请贝萝丝，教我。」



稳稳地踏在海底的脚下卷起了泥沙。



贝萝丝机点亮了探照灯，照出类似发动机的巨大圆筒形遗物。



「只要你有那架人型机，恐怕我很快就没有东西可以教你罗。」



「没有那种事，有很多事想请教你。」



莱德依照指示，剥掉了一小块外壳。贝萝丝机用灯光照着凑上前看看，无线对讲机中传来她开朗的声音。



「好，这个也押中了。」



这个物体使用了很大一块磁石，如果能顺利搬走，将会很有用处。



「这可是个宝喔，小心点搬。」



莱德从剥除的外壳厚度计算出坚固程度，缩减了偏流光炮的功率照向物体。苍白的光针慢慢滑过表面后，铁板就像旧砖块似地轻易剥落。



「很好，你挺厉害的嘛。」



得到称赞让莱德打从心底觉得高兴，就在他露出微笑的时候。



本来应该无声无光的海底，一瞬间染成了鲜红色。



正确来说是驾驶舱内被特别警戒色所填满，刺耳的警报声在头盔内响起。



「莱德……？」



当贝萝丝对捷霸突然停止动作产生疑惑时，她的机体遭到冲撞，整个弹了出去。



「呜哇啊啊！」



莱德把贝萝丝机推进沉船的船舱里藏起来。威胁正在逼近。



他立刻与船舱拉开距离，捷霸让感应器展开全面搜索。



「确认敌影，必须迎击。」



「重新确认一递！」



「固有反应，分析完成。可能性，百分之九九，九七。」



那纯粹只是偶然。



其中一头，不慎进入了平时几乎从不出没的海域。



而莱德不幸地过上了它。



在只有采照灯光的海底黑暗中，外围发出翠绿色磷光的白色生物畅行无阻地来回游动。



敏捷的动作来自于躯干中央——或者应该说捕食口周围生出的多达十只的恐怖触手，身体左右两侧一字排开的巨大眼睛通通瞪着自己。扭动着柔软躯体跋扈于海中的姿态，对莱德造成了原始性的忌讳与憎恶的激情。



「认定对象为黑迪亚斯。」



——黑迪亚斯！



虽然未能目测到特有的外骨骼，但既然固有反应一致就错不了。



人类的公敌。赌上种族存续对抗的天敌。



就在短短的一瞬之间，所有思考均告中断。



从出生以来就支配着莱德的使命感，甚至凌驾于理性与感情之上。



「开始交战，歼灭黑迪亚斯！」



「了解。」



就以必须击毙的敌人在眼前跋扈这点而论，深海的黑暗与那无垠的宇宙并无两样。



不消灭对手，死的就是自己。



这唯一的念头，让全身汗毛直竖。跟随着血液沸腾的同时头脑中心急速冷却的陶醉感，莱德对必须扫荡的敌人发动了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