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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禁区(1 / 2)



被送进施疗所的那个男人,有一个缓缓抚摸自己指腹的习惯。



无意中向男人指出了这一点之后,男人挠了挠自己那已经混入了几缕白发的脑袋,羞涩地微笑了起来。



“这是不知不觉染上的习惯。可能看起来会很不体面,很让你心烦,不过还望见谅。”



他是个谦逊的男人,但是离卑屈却相去甚远,应该说,男人的身上带有一股豁达之人独有的雅致。假如男人坐到一张藤椅上的话,那他之后的一举一动必然都会透着这股雅致吧。此外,无论是那张消瘦的脸,那双深陷进眼窝的眼睛,都令人感觉男子经历过的岁月比一般的老年人还要长久。



这个男人,就像是在问晚饭的菜色一样,把那个带有决定性意义的问题若无其事地问了出来。



“毕竟,我也没法活多久了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对于该不该回答他产生了犹豫。



但是,我却连这份犹豫都没有掩饰好。这下他恐怕已经很清楚答案了吧。再向他隐瞒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先用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然后把手擦干了之后,看了看桌子上那张用红笔写成的,记载着今早其中一个徒弟在参拜钉食大人的时候得到的神谕的纸片。



“上面说,每晚不间断地使用符咒以及进行放血的话,也许,能活到冬天……”



男人闭上双眼,静静地摇了摇头。只靠这么几个动作,他就让别人了解到了自己坚强内心中的打算。



男子一边轻抚自己的一根手指,一边开朗地说道



“我已经在心底里决定过,如果能让自己选择逝去的时间的话,就选夏天的了。”



直到太阳升到高处为止都一直在高鸣的双音蝉如今,进入片刻的休息,等待着黄昏的到来。外头只传来了弟子们筹备祭典的声音。今天的过午时分炎热,但却寂静。



这个夏天,也许的确非常适合死亡也说不定。



脑中,不由得出现了这种轻率的想法。于是我悄悄地在手掌上写了个“人”字。



“您,不害怕吗?”



最终,我还是向这个男人提出了这个决不允许向一般病患询问的问题。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男人,沉默了数秒。天上的云彩缓缓飘动,男人脸上的表情也遁入了阴影之中,让我无法看透。没过多久男人总算开口作答了,但是那把声音,却明显和先前不同,听起来十分的低沉。



“因为一个超越了死亡的诅咒,现在,也仍然在扰乱我的心绪啊。”



超越,死亡。在我复述着这句话的时候,男人又一次轻抚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您想听听看吗?”



我那沾满汗水的后背突然毫无理由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可是,我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因为,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了某种不应该置若罔闻的东西的存在。这是一股近似于害怕的直觉。



“那天,正好就像今天一样炎热……”



那一天我也因为,突然袭向太阳穴的剧烈疼痛,而出了一身粘汗,从浅睡中惊醒了过来。四处发黑的枕头又染上了新的血渍。也许是我的睡相太差了吧,叠在被子旁边的衣服也被弄得乱七八糟。



那阵子,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美美地睡上一觉。



你应该,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吧。比如说,对有谁在自己的面前死了啊,又或者是恋情啊之类的琐碎的烦恼耿耿于怀,结果搞得自己整晚都没合过眼。因为类似的原因,导致自己没办法安稳地,静静的睡上一觉的时期,在你的人生中,应该也有过吧。对我来说,这段时期就是从我十二岁开始,到我十五岁那一年的,那三年间。



而我当时的烦恼,比这些更加的切实,并且还会伴有一些让人感到进退两难的问题就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脑髓就会像是被挖掉一样痛起来,疼痛会把我睡梦中的世界撕成碎片,我甚至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拉回了现实。



当我趴在读书架上打瞌睡的时候,到钉食大人的住处跑了一趟腿之后,有时甚至在我洗脸的时候都会出现头痛,那些时候我只能放下手头的一切,跑去叫我的人的身边。不然的话,我的头里就会像是被深深地插入了一根铁棒一样,痛得更加严重,更加激烈,弄个不好甚至有可能会产生生命危险。这股痛苦不问时间,不问地点,一直在束缚着我。



对,就连那个早上也是一样。



我被这股痛苦惊醒过来之后,急急忙忙打算换衣服,但是因为我的其中一只手正为了缓解痛苦而搓着太阳穴,所以换衣服的进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就在我总算绑好了带子的时候,一记新的疼痛又袭了过来,痛得让我倒在了榻榻米上。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地爬着,在爬过了几个坐垫之后,总算是,奄奄一息地爬到了走廊上。



一位身着墨黑色服饰的少女正坐在这条走廊上,看着我这一边。



这位就是,我的主人。



墨黑色的头发乌黑发亮。另外,她还有一双和她娇美的鹅蛋脸并不相配的,如同刀刃一般锐利的眼睛。真要形容的话……对,她就是一个给人一种裁纸一般的美感的,妖女。



少女的手上还握着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颜色的手缝人偶。和那种用于祓禊的人偶不同,这个人偶的头部缝得很稳,而且四肢上的每一根手指和脚趾也都仔细地再现了出来,这是一个咒具。另外,相信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一根闪着钝色光芒的钉子正插在正好是人偶太阳穴的位置上。



“你比昨天,慢了整整十五秒呢。”



她低声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便把钉子从人偶的太阳穴上拔了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再一次扎了进去。我一边弯起身子一边呻吟了起来。



“你穿上这个的话,我就饶了你。”



她递到我鼻子下的,是我平时穿的那双草屐。可是,它现在和我昨天穿着它回来的时候比,却多了好几处明显的不同。



草屐上沾着好几搓黑土。而且还传出一股像是烧了某种香一样的气味。草屐带的根部还标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一想到这双平凡之至的草屐在昨天到底被施加了怎样的咒术,我便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在被她用下巴比了比之后,我提心吊胆地穿上了草屐,下到了铺满小卵石的庭院里。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在我姑且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也下到了庭院上,说道



“我每拍一次手,你就走一步。”



她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对我说完之后,便开始轻轻地,拍起了手来。



我战战兢兢地,迈出了一步。



就在我缓缓把右脚踏下的时候,我发现踏上去本应平实的小卵石地,却沉了下去。不,并不是那样,而是我的脚深深地沉入了地表的下面。脚踝下面的部分,就那么埋在了地底之下从我的眼中消失了。这本应不可能发生的一幕,让我不由得,发出了纤细的悲鸣声。



她瞄着我慌慌忙忙打算把脚抬起来的那个瞬间,啪,又拍了一下手。之后坚实的土地也理所当然地,没有接住我逼不得已所踏出去的这只左脚,我的双脚就好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一点一点地陷了下去。大地,感觉就好像一块羊羹一样易碎,又好像麦芽糖一样柔软。啪。我是想要把沉到地里的右脚给拉出来的,可是右脚却违背了我的意愿,沉得更深了。啪。左脚,也一样。我家里的这个让我没办法继续前进的庭院,已经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陌生的无底沼泽了。不,应该说,它像某只正张开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猎物的生物吧。啪。我的双膝完全没入了地里面。包住我的双脚的下半部分的,是一些又冷又湿像是泥土一样的东西。是一种沉沉的并且给人阴郁质感的东西。我的汗水,在不知不觉间滴落到了这种不明实体的东西上。啪。我现在就好像只有腰部上面的身体长在了地上一般。啪。可就算是这样,我那双已经没法看见的脚还是在擅自动着,啪,还在继续往下沉。我着急地看向她之后才发现,本应比自己矮小的她,现在为了俯视我已经需要把头完全低下来了。啪。她的嘴角上,隐约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她的这抹笑容,助我勉勉强强地,忍住了自己因为过于害怕而差点流出的泪水。因为我认为就算被她握着生死大权,可只要我内心中还保有那份与自己年龄相应的倔强,我就不能在她面前出丑到哪种地步。



啪。连胸口都已经陷进地里了。我的双手正抓着地上的小卵石。可就算因为肺部被压迫而喘不上气了,贪婪的土壤也还是在继续吞噬着我,啪。呼吸变得困难,可现在却连剧烈咳嗽都做不到,胸中的苦痛只是一味地在加剧。啪。连我的手,我的脖子都已经陷到土里了。我就像是个快要溺死的人一样,用上自己整个身体,拼死在挣扎着。啪。啊,我要溺死在自己家的庭院里了。啪。眼前的每一颗小卵石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啪。



我的意识,溶到了,黑暗之中。



自幼就怀有据说优异得百年难得一遇的诅咒才能,并且还没有把这件事隐瞒起来的她,一直都被身边的其他孩子所嫉妒。别的孩子排斥她,暗中对她使坏,甚至好像还有人讹传说她是在外头捡回来的孩子。不过,这一伙人大多,都受到了她的报复。欺负她的恶饿鬼,在夜路上遭到了大群蜘蛛的袭击,另外,某个喜欢散播传闻的少女则是被逼要说一整天的真话,而且还在这种状况下被趁机盘问,勒索了个遍。



而最惨的,则是某个代代都在咒道上富有名气的家族的长子。那孩子无谋地正面找她比试诅咒,结果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身上的诅咒的影响,在三天三夜中只要一入睡,就会有一大群蚯蚓在他的肚子上筑巢。而且还不止这样,他的家里好像也因为他败给了一个并非出自名门的小女孩,因此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



不管怎么说,在类似的事件发生了好几次之后,其他的孩子们便对她心生畏惧,和她相处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的。



啊,当然咯。大人们也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打着和她的父母谈判的旗号到她家去大吵大闹,亦或是责备,劝说少女本人的人也有不少。可是,在那之后,却煞有介事地传出了传闻,说不幸毫无例外地降临到了那些少女看不顺眼的人身上。



结果村里的人把村子里发生的所有意外,都全部归到了少女的头上。比如说木匠在修理瓦房屋顶的时候滑了一跤的事。也许是刮了大风,导致田里的麦子在夜里全部倒下的事。明明没有半片乌云,天上却突然落下一道闪电把咒道场给烧掉了的事。最后甚至连井里的水变浑浊了,或者是山羊不产奶了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不幸,都怪到了少女头上。



对,少女的名字,就这样在村里被当成了灾祸的别名。



少女走在路上的时候,人们便会向落潮一样退向两边把整条路空出来,为了祈祷少女别看向自己,而一边偷偷地在掌心中写上一个“人”字,一边祈求钉食大人的加护。



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在害怕。



他们怕的,可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据说还有人向钉食大人许愿说“请在有人死掉之前,把这个恶鬼之子给吞了吧。”……结果,到底是因为钉食大人纵使身怀神力也没法影响她分毫的原因,还是说是这些人的愿望没能传达到钉食大人的耳中的原因呢。



有人,真的死掉了。



某天晚上,一个住在少女一家三口附近的老婆婆,为了借点盐而拜访了她们家。明明在玄关大声喊了半天都没人回应,可老婆婆对此却毫不介意,自把自为地踏到了横框上,结果就在这一刹那,老婆婆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异常情况。过去曾今担任钉食大人的巫女的这位老婆婆,对咒力的感觉要比常人敏感一倍。



感受到这股非比寻常的邪气之后,老婆婆连忙折了回去,带了三名钉食大人的巫女过来。可是,这三位现役巫女的其中一人,在打开了玄关的门之后,立马就被袭来的妖气给震晕了过去,由此可见此事的严重性非比寻常。



巫女们在屋子里看见的,是两具倒在榻榻米上的尸体。



住在屋子里的这两人,就好像身体从内侧炸了开来一样,在五脏六腑破裂得惨不忍睹状态下,死掉了。另外,男性的一只眼珠从眼窝中掉了出来,女性的眼角则留着几滴血泪,另外,两人脸上的眉毛都吊得高高的,舌头则是无力地下垂着,一看他们这幅如同鬼脸一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是在极度痛苦与恐惧中断气的。



但是,最让踏入惨剧现场的人们感到恐惧的,并不是这两个死人,反而是剩下的那个活人。



位于同一个房间,身为这家人的独生女的少女,此刻却坐在药橱的上面,一边晃着自己的两只脚丫子,斜眼看着房间中的两具尸体。



就像房间中的地狱绘图是一出引人发笑的猴戏一般。



不管是在房子里使用净化的符纸的巫女,还是那些来帮忙收拾尸骸的男人,在看到少女之后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之后便再也不去留意少女,装得就好像药橱上面空无一人一样。



死去的,正是少女的生父以及继母。



爱慕着已经病逝的生母的她,恐怕是没办法忍受这位继母以及再婚的父亲吧。养育她的双亲的性命,在巫蛊之术日渐增进的她眼中最终也还是贬值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这下她是真的变成鬼的孩子了——村里的所有人,都像这样,轻易地在自己的脑中想象出了真相。



但是,公然从嘴中把这番真相说出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大人们甚至忌畏说出少女的名字。



至于我嘛。很惭愧的,那时我把自己关在了家中的房间里,正一心一意地在抄写经书。



如果把从钉食大人的神社中借出的经文全部抄写一遍,并且把抄写的这些经文贴身带着的话,没准,能够与少女的力量对抗也说不定,至少应该也能让自己从少女那能把村子变为烹煮恐怖的坩埚的咒术之中,存活下来也说不定。当时盘踞在我脑中的,就是这些自私自利而又肤浅的想法。



就在我废寝忘食不断动笔的第三天,就快把所有经文都抄完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谁正在后面窥视着自己,于是我便毫无警觉地把头转了过去。



正是她。



我那时整个人都被吓瘫了。还把墨砚整个打翻掉了,搞得自己的手和地板都被染得一片墨黑。



如同那些只出现在幽灵画作之中,实际上却并不存在的女人一般,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美丽长发的她,正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我的身后,俯视着惊慌失措的我。



为什么,她会在我的家里呢。我的脑子在那时因为这个超越了自己理解能力的事实而完全麻木,没办法进行一丁点的思考。之后我才知道,那时村民们因为到底该由哪家人来收养除了死去的双亲之外便无依无靠的她的这个问题而在集会上起了一番激烈的争执,最后,这份苦差事由我的父亲接了下来,为的是保住宗家的面子。这相当于是把一头猛兽养在了自己的家里,所以对当时的父亲来说,这恐怕也是个艰难的决定吧。



但是不管怎样,对当时毫不知情的我来说,她就好像是杀光了我的家人,然后才潜入到了这个房间里的一样。



“别担心,我没有对家里的人出手。”



就好像是读了我的心一般,告知我这番话的她,把写有经文的白纸捡了起来。



完蛋了,虽然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有机会把这些纸藏起来。于是我只能一言不发地祈祷,希望她不要猜到我是为了何种目的才抄写这些经文的。可是,我的祈祷也全是徒劳,她就像是当场看破了我的企图一般,低声笑了两声。



“用来代替护身符么。原来如此,作为一种防备施咒者的手段来说这是个贤明的选择。虽然以那些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真正的诅咒为对象这有多靠得住很让我怀疑就是了。”



听到她的这番话之后,让我不自觉地,问出了那个应该视为禁忌的问题。



“你,真的,杀了自己的双亲吗?”



“……当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一看见她吊起嘴角露出的笑容,我就对自己这个轻率的举动感到后悔了。



“你不觉得可笑吗。明明我一直以来,都想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们的,可村子里的人,却统统都不来找我询问事情的真相,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真是的,看着就让人火大,她一边这么嘟哝着,一边把手里拿着的我所抄写的经文给哗啦哗啦地撕掉了。理所当然的,像我这种信仰不怎么坚定的人所抄出来的经文就算被撕了也不可能会降下什么神罚,我这几天的努力,就这样变为了一堆废纸屑。



可是,我却在她说的话语中找出了一丝希望,为了紧紧地抓住它,我鼓起勇气向她问道。



“那,果然,是他们误会了对吧。你并没有杀那两个人。”



靠在房间里的壁龛上的她此时却微微眯起了那双透着达观之人特有的光彩的眼睛。



“你是想去相信我并非什么鬼的孩子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好了。把那两个人逼上死路的毫无疑问就是我。”



她动作优雅地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以自己犯下的这份可憎的罪孽为荣一般。结果,大人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垂下了自己的肩膀,还稍稍打了几个哆嗦。然而在说完那番话之后,她却没有住口而是继续说出了一句我想都没想过的话。



“可是谁都没有发现。被我害死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三个?”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天真得要死啊。一方面认定我是一个杀掉了两个人的嗜血之徒,另一方面,却又天真地以为我的生母真的是得病死的。”



在此之前,我就已经有感觉到一股并不像是夏天会有的凉意了。但是,听到她的这个回答之后,我的背上却立刻产生了一股,像是有冰块滑过一般的冰冷感觉。



“……不是,病死的吗?”



“当然咯,她也是我咒杀的。不过由于我当时同时使用了蛤蟆毒素和咒印,所以恐怕在他们看来就只是病死的而已吧。”



估计是有什么虫子停到拉窗上了吧,我听见了一阵小小的,吱吱作响的振翅声。可是现在,哪怕只有一刹那,我都没办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你的,生母,不是对你很温柔吗?那个人应该是爱着你的啊。”



“所谓的爱情可是一种蒙蔽人双眼的药呢。就算所爱的人是一只恶鬼,被这种药蒙蔽了双眼的人也完全不会察觉到。”



尽管我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冷酷感情,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我浑身上下起的那些鸡皮疙瘩,却反而收了回去。这是因为,我从她的这番话中,理解到了某些东西。



我总算明白了,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种像是飞禽走兽一样,和人类相对的存在。想要去理解她根本就是无益的。



话语,脱口而出。



“你这只鬼。”



“对哦,我就是鬼。”



房间中,好一阵子只传出了虫子振翅的声音,我摆出一副,该说是所谓的十二岁的孩子所能表现出的最坚决的态度吧,向她传达道



“不要,对我的家人,出手。”



她用手扶了扶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说道



“那么,就由你来当我的玩具吧。到死为止都要一直取悦我哦。”



这个代价实在是太过于巨大,太过于惨痛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到死为止这句话的意思,就等同于永远。



“怎么样,做得到吗。如果你做得到的话,现在就在这里,向我磕头起誓吧。”



没有办法,犹豫了一番之后我最终还是只好两手贴地,把头低了下去。结果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从头部传向大脑的钝痛,以及一阵传到耳朵里面的,像是拔草一般的刺耳声响。她毫不造作毫无犹豫地,从我低下的头上,用力地拔下了数根头发。



没骨气的我并没有因此而抬头,而是偷偷地,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来。对于施咒者来说,握有了对方的头发,就等于是握有了对方的性命。我被明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却还是没能反抗她的自己气得龇牙咧嘴,以能压出痕迹来的力度,紧紧地把自己的额头压在了榻榻米上。



一个缝有我的头发的人偶马上就被做了出来,我就这样成为了她的玩具。



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诅咒都在我这个玩具身上试了个遍,找到了不少乐子。



像是把我的舌头贴到上颚上,令我在两天内都没办法进食啦。派一群只有我才看得见的蜜蜂来追赶我拉。让沙子不断洒落在我的头上,让我的头怎么梳也梳不干净啦。甚至还试过逼得我只能四肢匍匐地移动。



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不向他人暴露出一丁点感情的她,就只有在看着被诅咒折腾得丑态百出的我的时候,才会露出微微的笑容。露出那种就好像是在说自己开心得不得了的笑容。



我在走廊上恢复意识的时候,嘴里面还残留着一种滑溜溜的违和感。身处庭院的她在支起身子的我因这股不可思议的余味的影响而舔了舔嘴唇之后,便对我说道



“已经清醒了的话,就赶紧跟我来。要去看为钉食大人举办的游行了哦。”



“额,我的嘴里,现在还感觉怪怪的。”



“因为我之前让你吞了恢复意识的药啊。用鼻涕虫还有蛤蟆和蛇炼成的那种。”



我不由得逼自己吞下一口唾沫,来把那些从胃里面涌上来的东西给压回下去。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因为这种程度的东西就吐个不停的话,那身体肯定没法继续撑下去。



可悲的是,过去暂且不论,对现在这个又是被她逼着吃过蝎子和蜈蚣,又是被她逼着喝过那些不知用什么熬出来的药的我来说,忍吐这种事,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可以的话,出发之前我想先去找双鞋……”



“你光着脚走就行了。”



她厉声拒绝了我这个惨兮兮的要求之后,便转头开始快步走了起来。无法反抗的我只好急急忙忙地动身跟在她的后头。穿过庭院的时候,积存在小石子里面的热量一直在灼烧我的脚底。



她一如既往,选择的是,穿过位于屋子后门外面的墓地,走矮树林里的小路的这条路线。所以理所当然的,路上除了我们之外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她从平时开始就选这种人烟稀少的路走的理由,该不会,是在避免发生意外害我死掉的时候,让别人看见吧。就在我一边看着立在两侧的坟墓,一边摇头打消这种至今为止已经多次浮上心头的疑惑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当场坐了下来。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我发现一只身体散发出如同琼脂一般光泽的水晶蜗牛正贴附在其中一块木牌上。这只蜗牛正扭动着身体,想要从贴附的木牌上面爬到地上。



她去收集路边的花草,毒虫以及一些珍贵的生物来当作咒蛊的材料是常有的事了。但是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取下别在腰间的腰包,而是在守望着水晶蜗牛爬到了地上之后,突然指向了那个木牌。



“比如说,这个。”



她把伸出的指尖缓缓放低,这次,则是指向了墓碑所伸出的那个短短的影子。



“如果,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里的话,那么影子也必定会在那里出现。不管,是木牌还是坟墓,又或是立在地面上的桩子都一样。这些实体,必定会带着一个影子。世间万物一直都是这样共存的。仅仅只有其中一方‘存在’是不可能的事。”



她时不时地,会像这样,在没有任何的连贯也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说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来。这些话我一直都是听过就算了。



“河流的源头以及入海口,此岸与彼岸。头和尾。只要世上存在着一,那作为其分身存在的二就必定也会存在于某处。没有任何例外。对,所以,只要我们在这边‘存在’,那么毫无疑问也会在那边‘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呢。”



在她回答我之前,祭典中的音乐的伴奏便乘着风从远处传了过来。她就那么沉默着,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又一次迈步走了起来,因此我也好,一头雾水默默地跟上去。



就在我因为脚被刺刺的尖草以及小树枝划得伤痕累累,而将要开始呻吟的时候,我们总算是走出了矮树丛回到了开阔的道路上。



到底是大道,路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女人纷纷在脸上涂上了胭脂,还用簪子把头发别了起来,就连男人们,也纷纷扎上了腰带,穿上了订制的木屐。



可是这些人一注意到这边,便纷纷低下了自己的头以防和她对上眼。高兴得活蹦乱跳的孩子看见她之后,也像是吃了加盐的菜一般,纷纷静了下来。



尽管离她杀死自己的双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村里的人果然也还是在惧怕她,疏远她。可就算是这样,她却像是在大胆地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一般,走得平静而缓慢。我在害怕的同时,也从这位走在我前面,比我矮上不少,打扮得一身黑的少女身上,感觉到了某股类似于羡慕的感情。



不久,我们就在十字路口碰上了钉食大人的游行队伍。



在拿着装饰有四角锥的木钉以及绑着锤头的竹竿打头阵的女性,跟在她们后面的敲着梆子的人,以及那些敲着挂在肚子上的阵鼓的年轻人相继通过之后,终于轮到压轴的部分出场了。



在一辆两边各有数十个男人推着的手推车的上面。



在这辆手推车上面的,正是钉食大人那金光闪闪的,巨大的蛇皮,一看到其威容,盘踞在我脑中的那些烦心事,便在一瞬间,统统消失掉了。虽然孩提时代的我,在数年之前就已经目睹过这一幕了,但此刻我的心果然还是深深为之所动。



就像是把一颗有数千年树龄的巨木横倒在上面一般,钉食大人的身体大得惊人,其长度规模,有着就算把供在木搭的手推车上的蛇皮畳上好几圈,尾巴也只是微微露了出来的这种程度。对钉食大人来说,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人类这种生物不论老少一个接着一个地吞到肚子里去吧。



而在这张蛇皮的下半部分,则完全看不到蜕皮的时候会产生的裂口,因此这张蛇皮会给人一种这并不是钉食大人蜕下的空壳,而是降临到了神社之中的钉食大人本尊的错觉,也是无可厚非的吧。就算是现在,我甚至都仍觉得,钉食大人现在也仍在,一伸一缩地吐着那血红色的蛇信子。



对,就在人们觉得那本应是空壳的大蛇的蛇身,貌似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大蛇扬起了它那巨大的镰刀形脖子,然后把村民们纷纷打飞了。之后巨蛇睁开了它那鲜红的瞳孔,开始使用它那强韧的下颚,以及如同利剑一般的尖牙捕获猎物,并且把这些猎物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就像是在做白日梦一样,我把这一幕在心中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如果这一幕发生在现实之中的话,我想,这一定会是神圣而又难以冒犯的一幕吧。



在我透过中空的蛇身看向对面的同时,蛇身上那些白色的网眼形花纹在倾泻下来的阳光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层金光,闪闪发光的蛇身显得格外妖冶,不时晃入众人眼中的这些光芒,也令蛇身显得更加生动,甚至让人产生了巨蛇复活的幻觉。散发出这股光彩的蛇皮里面,就如同是寄宿着灵魂一般。



并排站在推车后面的,则是一些抱着空水桶的人们,他们会在把蜕掉的蛇皮沉进沼泽之前先用水把它沾湿以展平上面的褶皱,以便让蛇皮显得更加的气派。在蛇皮被绳子吊着慢慢沉入了水中的之后,这队人马才总算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从钉食大人古老的身体上蜕下的残骸,在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沼泽的底下之后,恐怕便再也无法浮上水面,而只能变为满溢在水面上的点点磷光了吧。就算是在游行的队列通过我的眼前,走上了通向沼泽的下坡路之后,这个冷酷而又庄严的世界的回音,也依然在我的心中回响不绝。



这时一阵剧痛再次袭向了我的太阳穴,把我从俗世之中拉了回来。



钉子以及与我的感觉相连的人偶她是一直贴身带着的,之前则是把它们收到了衣服的袖子里了。



您晓得吗,在那条通向神社的道路附近沿河的地方,有一片像是擂钵一样的低洼地。那片低洼地,在过去,其实好像是一块平地来着。以靠近小河的地方为中心,过去那里好像分布有好几户人家。可是呢,听说……在几百年前,某户名家的当主打算隐瞒自己被选作活祭品的这件事触到了钉食大人的逆鳞,结果导致钉食大人把那片地给毁了。暴怒的钉食大人不断翻弄着自己的巨体,翻掘着土地,结果钉食大人的这份怒气甚至把小镇的地形都连着一起改变了。不少人好像都被钉食大人的蛇身扫平了房子,或是被甩动的尾巴给打死了。



她在这边低洼地的边缘坐了下来,说道



“这蟒蛇单单就只是块头大了一点,居然就能被捧得这么高啊。而且那上面的只是区区一个空壳而已啊”



考虑到这地方的背景的话,能把这番该说是会遭天谴还是说不怕死才说得出口的话,像这样毫不在乎地说出来的,当然,就是她了。



在她旁边的我,一边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保持平静,一边用尽可能显得自己驯顺的话语回答道。就好像是相信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够免遭神罚一般。



“以前,我曾经有见过一条行使神迹的蛇。虽然那条蛇并没有钉食大人那么巨大,可是那条蛇看上去却显得既神圣,又可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那之后,我就开始能从蛇的身上感觉到某种吸引我注意的东西了。”



“你说,看过,是在七年前的那场祭典上吗?”



“是的,在它出现在分家的老人家的枕头边的时候我有过去围观。那条蛇的样子,该说是特别的怪吗,有着罕见的奇态……”



她以一副漠不关心地语气,继续说道



“是一条有着两个头的蛇对吧。蛇头上的四只眼睛,全都被深深钉入的二寸钉给刺穿。可就算是这样它也不会搞错方向,被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引导着的它,必定会爬向目标。爬到那些应当成为祭品的人的身边去。”



“您知道这种蛇吗?”



现在想想,我问的这个问题在她这本咒术领域的活字典眼中,肯定是其蠢无比的吧。



“封住自己的双眼以提高神性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手段了。这么说起来”



我在受到她的指引,抬头看向眼前的山脉之后,发现有一个稻草人,正孤零零地立在斜面上开垦的那片黑茶田上。看上去那个稻草人的双眼上好像也钉着两根大大的钉子做装饰,所以从远处看,稻草人的头上就好像长了两只角一样。



“那种样子的稻草人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这些稻草人和你父亲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是的,那是我们在田植头头的拜托下准备的稻草人,在上面好像施加有在驱赶乌鸦方面特别有效的咒术。”



听到这番话后,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别说是乌鸦了,我还知道能让驱逐所有的害虫和野兽,甚至能够经得住暴风雨的袭击的稻草人的制作方法呢。”



她貌似连那些只记载在古老文献上的诅咒,都知道得比村上的任何一个人清楚。所以这番话恐怕也是真的吧。



“可以请你告诉我吗?没准这能帮上父亲的忙呢。”



“很简单,首先,你们要准备人类的眼球二十个左右。”



“额,算了,果然,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我立刻放弃询问方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见她在这之后便垂下了肩膀,就好像打心底感到遗憾似的。



“这么说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问题,于是开口向她问道



“虽然你看上去对那张钉食大人蜕下来的蛇皮没什么兴趣,可是当初说要来看钉食大人的游行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她微微咧嘴一笑,就好像是在说“连这种事都不明白吗”一样。



“我来这里看的并不是游行本身,而是那些聚在游行里面打算赚一笔的人以及那些看热闹的人啊。”



“是哦。”



你这种行为本身不就是看热闹吗,这句话被我硬是卡在了喉咙里没说出来。



在那之后,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带着我又一次回到了大路上。但是在这之后我却遭了不少的罪。



我还以为她会赶着回去看热闹,不料她却以为了避免中咒的人出血而要练习调节诅咒产生的痛楚为由,一边走一边把人偶身上的各个部位给钉了个遍。



拜此所赐我也没办法好好地用两只脚走路,比如因为人偶的脚底被刺而使得我整个人跳了起来,有时则是一边护住膝盖一边单脚跳跃前进,有时则是一边捂住侧腹一边呻吟,惨叫,此外还好几次摔到了地面上,再一次站了起来之后也是走得一晃一晃的。



人们不但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而且还很自觉地给我们让出了道来。



她带着如同在跳着舞一般的我,带着打趣的态度逛了几个摊子。



其中有卖骷髅形状的麦芽糖的小摊啦,贩卖现制的可疑药品的小摊啦。更有靠大蜘蛛互斗的结果来占卜吉凶的小摊。以及只要是有四只脚的生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全丢进大锅里煮的小摊。甚至还有些小摊还展示着一些有着狗一般大小的角蛙的木乃伊。说是角蛙但事实上也里面塞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不过,对路上走的那些人来说,也许我们两个,才是他们在这次游行上见到的最稀奇的东西吧。



最后,让她驻足停留的,是一个搭着佛青色帐篷的摊子。



十只蝙蝠,就在这帐篷的底下自由地盘旋着。花上一枚铜钱,就可以从店家那里要到一张符咒,游戏就是要求客人用这张折好的符咒,把帐篷里的蝙蝠给打下来。



满脸麻子的店主装作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走向了我们。这些外人之所以敢随随便便向我们搭话,是因为他们只会在祭典前后到我们村子来,因此并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人。



“小姑娘,为了能抓到它们你今天可得加油啊。”



这位把毛巾绑在头上,活像一个旷工一般的店主的说话方式实在是过于亲昵,没准会惹得她不高心,对此有所顾虑的我当时是被吓得胆战心惊。可是,在这方面她确显得格外的宽宏大度。



不,听完这番话后她的情绪却没有半点变化,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其实一点都不宽宏大度。



她在突然把二十枚铜钱递给了店主之后,看都不看满脸惊讶的我一眼,便把换来的一张张符咒叠好,放到了看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的一张。然后,以比用针捣弄蜈蚣的毒腺的时候还要更加纤细的手法,慎重再慎重地折起了符咒来。我之前根本就没怎么见过,她像现在这样聚精会神的样子。



把纸折成鸟的形状,然后比赛谁的鸟能够飞得最远,这种孩子们最常做的游戏,你过去也应该也有玩过吧。可是呢,对于擅长使用咒术因而被其他孩子疏远的她来说,这些要和别的孩子一起才能玩得起来的游戏是十分不擅长的。



现在想想,她那天折出的那只纸鸢的双翼不但不平衡,而且头还特别的重。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纸鸢是没办法笔直翱翔的。再加上,帐篷里面的蝙蝠也是经过小摊的精心饲养的,所以这些纸鸢根本没办法撞上蝙蝠群。纸鸢有时擦过蝙蝠的鼻尖,有时则是飞向了完全不对的方向,用符纸折成的纸鸢一次次飞偏,纷纷落到了地上。



叠成一大叠的符纸也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不断减少着。



估计是急起来了吧,她折纸鸢的手法也变得粗暴了起来,现在,与其说她是在让飞出去的纸鸢撞上蝙蝠不如说她基本上都只是瞄着蝙蝠然后凭力气把纸鸢抛出去而已,不过这样其实反而顺了店主的心意。蝙蝠们就好像是看透了她使力投掷纸鸢的时机一样,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才闪过飞来的纸鸢,每次看到了这一幕,她都会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拳头。她瞄准的好像是那只最小的,看上去最容易命中的小蝙蝠,可是事实上那只蝙蝠却具有相当的智慧以及敏捷。它甚至还动作优雅地扇动翅膀,把从自己身旁飞过的纸鸢给拍了下去。



咒符,现在已经只剩下一张了。



“很奇怪吗。”



她一脸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突然转头看向了这边。



“看到我居然连这么一个小孩子做的游戏都玩不好,你现在肯定开心得不行对吧。”



她把手伸进袖子,又打算把人偶取出来,见此我赶忙否定道



“完全没有这种事。毕竟这游戏和施咒的技术没有半点关系,单纯只是赌运气而已。”



“我才不想听你说的这些借口。如果你觉得自己能打下来的话,就做给我看吧。”



说罢她向着最后的一张咒符比了比下巴,于是我只好拿起那最后的一张咒符。咒符给人的手感很粗糙,我想这些咒符恐怕是用不好折叠的劣质纸张做的吧。平时不管是道具还是别的什么都总是准备周到的她现在会陷入苦战,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把支撑身体的翅膀折得大大的,同时还调整了一下尾翼的角度,把咒符折成了一只鹫。以前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也是把纸折成这个形状的。



我看了看那只她打算抓的蝙蝠。然后微微使力,瞄准着那家伙把纸鹫放了出去。放出的纸鹫从蝙蝠的身边飞了过去,我感觉她此刻正在我的背后偷笑。



可是,纸鹫在空中优美地翻了个跟斗之后,却像是被蝙蝠的肚子吸了过去一样,啪地一声撞了上去。蝙蝠在承受了咒符上面的咒力,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滑翔了几圈,最终,在滑出了一个格外宽大的圆之后,飘到了地上。



“小鬼,可要好好照顾它哦。这家伙可是我摊上格外聪明的一只啊。”



店主恋恋不舍地这么对我说道,送给我的这只蝙蝠,恐怕是飞太久累了吧,只见它此刻收起双翼,站在了我的肩膀上休息。



她那一身漆黑的衣服溶入了黑夜之中,恐怕是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再显眼的原因吧,我们很自然地,就混到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果然,这种手工活实在是比不上你啊。”



她在叹了一口气之后,静静地握住了我的手。



“真是的,手指这么漂亮。真让人羡慕。”



的确,那个时候,我的手指还是十分纤细,白皙的。可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不如说,我觉得有着这样的手指是很不光彩的。



“这是,属于残败之人的手。”



我,甚至忘记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句,就那样继续,把自己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我曾今,很渴望有一双像你一样的手。”



她搭在我的手上的手指,正是那些常年钻研咒术之人所特有的象征。她的双手由于使用各种各样的毒的原因,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同时,由于她必须得赤手碰触利刃,花草的棘亦或是虫子,所以她的手指上,不仅留着被刃物所划出的伤痕,而且还满是皲裂。



对于钻研咒道的人来说,这是一双值得为之自豪的手。



“那些真正强韧,美丽的东西。往往都点缀着高尚的伤痕。”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这番话,只见她把脸转向了别处。



仔细一看,发现路边的大人们都正靠在一起,不知道在谈论着些什么。游行结束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需要太多人去处理的事了,因此他们的这番举动让我觉得有些许可疑。他们说话的时候特地压低了声音以防被附近的人听到,因此我也没办法偷听。大人们纷纷在手掌上写了个人字之后,别四散而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思索这个疑问之前,她就已经在我的手掌上,写上了一段熟稔的文字。



“你知道,为什么钉食大人的印是‘人’这个字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虽然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究根揭底,那其实并不是‘人’字。而是一条倒竖着尾巴的,双头蛇的标记。”



原来如此,‘人’这个字,看上去也的确有几分像尾巴朝天,长着两颗脑袋的大蛇。虽然我接受了她的这番说明,但同时我又想起了钉食大人乘在手推车上的那张蜕皮,于是反驳道。



“可是,钉食大人只有一个脑袋啊。”



“不对,其实,钉食大人也是一条双头蛇。”



她在打断我的话的时候,语气少有的强硬了起来。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一个村子里的男人,就像是听到了这番话一般,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之后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跑开了。



“钉食大人,跨越了两个世界生存着。其中一个脑袋在这片土地上探着,而另一个脑袋,现在则在另一边的土地上 探着。



我在细细地品味了她的这番话后,闪过脑海的,是她在黄昏的时候展示给我看的,那块塔形木牌。



“这两个世界,就是我在白天问你的,实物,以及影子的世界吗。只要这个世界,以及这个地方确实‘存在’于此处,那么就必定会在某处‘存在’着的分身的世界,你是想说,钉食大人同时在这两个世界中活着吗。”



“没错。”



见她坐到了路边的草坪上,我也坐到了她的身旁,但是她此时却没有看向我,而是看向了远方的某处。



“这两个世界唯一的交叉点,就在钉食大人的肚子里面。被钉食大人吞噬掉的人,并非是死了。而是落到了一条通向钉食大人另一个脑袋的道路,然后从嘴里被吐出来,引渡到了另一侧的世界去了。他们活着渡过了那条,普通人应该要透过死亡来渡过的河流。”



喧嚣声,从我们的耳边远去了。



“在那一侧,也有安宁,也有苦难,也有离别,也有相遇,也有祈祷,也有悲伤,也有愤怒,也有爱,也有幸福。人们离开这边之后便会前往那边。从那边启程的话则会来到这边。”



我想象了一下,被长河隔开的两个村庄。村民们乘上船夫的小舟,从那边过来这边,又从这边过去那边,络绎不绝地往复着,想象了一下这两个人们不断相互往来,永远不灭的村庄。



“您是,从哪里听来这种事的?”



我之所以会这样问她是因为,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打个比方说,就像是已经在之前说过了好几次了一般,完全没有一丝的口吃。



“无论是立在地上的桩子和它的影子的事,还是关于‘人’这个字的事,以及钉食大人住在两个世界里的事,这一切,都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我马上就明白,她现在指的并非自己的继母,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应该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吧。在扫完墓回家的路上,我明白了只要是人就终有一死的道理,……结果那天晚上,就睡不着了。母亲在那时候给了我一个护身符。可就算是那样,也还是不够,时隔数年,我再次和母亲睡在了一起。没法熟睡的我在那时候向母亲提了好几个问题。而且提的还尽是些无足轻重,又或是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就算是这样,母亲也毫不厌烦地为我解答了所有的问题。那些答案,也许全都只是母亲为了我而编出来的也说不定。但至少,那时的我相信了。一直相信着。”



恐怕是感受到我们两人咒力的优劣了吧,蝙蝠从我的肩膀飞到了她的肩膀上。



“……难以置信呢。”



在我用咳嗽声把这股压溃胸口的沉默搪塞过去,并且这样说道之后,她的双眼刺探性地向我看了过来。



“你果然,也觉得这是一番怪论是吗,觉得是骗小孩的说法。”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觉得你因为烦恼而难以入眠的样子,难以想象。”



听到我这番毫无掩饰的真心话之后,她的脸就像是咬了苦瓜一样微微扭曲了。



“你这人,也变得能说会道了啊。”



我微微缩了缩脖子。



篝火估计已经开始点着了吧。通向神社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无数的光点在摇曳,从远处看去,这就像是一道与天相接的接缝一般。



不久,我慎重地组织起语言,然后说道。



“我,相信哦。钉食大人有另一个脑袋的事,还有关于那个脑袋卧伏的那边土地的事。”



“是吗。我现在可不相信。”



她随口说出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被算计了一样。



“我既不是当年那个纯洁得把童话故事囫囵吞枣地听下去的孩子,也并不单纯。没办法让我亲手触碰的东西我都会去怀疑。没办法让我亲眼所见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我是不会相信的。”



对,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她就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样,微微张了张唇。



她再一次沉默了下来,因此而变得无事可做的我,开始四处张望了起来。就像刚才看到的那样,大人们的举动显得有点慌张,有的人在大声申斥,有的人在高声发出指示,还有的人则在遵从那些指示行动。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了,我产生了这种感觉,于是站了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今晚那个应该已经被钉食大人的使者选出的祭品,现在也还是没到神社那里去报到啊。”



这下说得通了。是这样的话,就算搞出这么大的骚动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听她的口气,这事对她来说不值一提,而我却按耐不住内心的焦虑。



也许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这么想着的我,打算加入到大人们的圈子里去。然而正打算动身的我,却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不用担心,已经结束了。”



一脸麻烦的表情站了起来的她,用手抖了抖衣服之后,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顺势高举起我的手臂,就像是要让在那边的所有人都听到一样,高声叫了起来。



“喂,让你们找红眼的就是这家伙哦!贪生怕死,隐瞒起自己今天早上被选上的事的,就是这个男人。今年的活祭品就在这里!”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凝视着我们这边。集中在我们身上的,是无数双,正放出锐如针刺的视线的眼睛。在下一瞬间,一股像是被冰袋砸破了心脏一般的恶寒和冲击,袭向理解了她所喊的那些话里面包含的恶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