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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禁区(2 / 2)


逃跑的念头都还没从脑袋里冒出来,我就已经被几个男人当场搂住,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大人们一起向我扑了过来,在粗声责问我,殴打了我一番之后,又用绳子把我绑了起来,我连反驳她发言的时间都没有,就这么被抓了起来。



大意了。



垂着头的我被男人们牢牢固定着双肋,带向了神社,意识模糊的我当时脑子里就只冒出了这句话。



毫不犹豫地在他人身上试验恶毒诅咒的她,明明连人都不是。在杀死自己的家人之后还能一脸得意地把这件事坦白的她,明明是一只恶鬼。



可是,我却在不知不觉间,把她错当成了随处可见的十五岁少女了。就在我装作已经达观了一样,放弃抵抗,每天屈服于她换着花样降下的诅咒,自己欺骗着自己,不再考虑她的事的这段期间。



比如说,我自把自为地认定,就算她拿我去试验那些不人道的诅咒,也没有取我性命,没准是因为在杀死了亲人的之后的这数年间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也说不定。今天,则是从她在小摊里表现出的倔强中,感觉到了她身为有血有肉的人类的,孩子气的一面。另一方面,还做出她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过去从没有对任何说过的,和亲身母亲在一起的回忆,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做好了多少对他人敞开一点内心的准备了呢,这样的一个浅薄的推论。



这一切,该不会其实都是她算计着表现出来的吧?这样一个疑惑,现在正强烈地动摇着我的内心。



明明今天早上才刚因为致死的疼痛而失去了意识,现在又登上了名符其实的通向死亡的阶梯。一步一步踏着石梯的我,被这个令人讽刺的巧合逗得像是抽了筋一样冷不防笑了出来。男人们则是一脸恐惧地看着如同着火了一般哄笑着的我。



啊啊,这是多么的滑稽啊,



啊啊,这是多么的诙谐啊。



其中一个男人在我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之后,我总算是没有再笑了。不知不觉我明白了。明白到这并非偶然,她从今天早上开始一定就已经在策划,让我像这样被逼上绝路了吧。



对,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察觉到呢。



在昨天,祭典前夜的初更,对了,就算是在深夜我们从打蝙蝠的小摊回去的路上,她也一定是找到了那条为了找到成为祭品的某人的家而正在路上徘徊着的,双头蛇。



不然,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她能把那条蛇描述得活灵活现了。然后,她在杀死那条蛇,把它埋了起来之后,便产生了让我代替素不相识的某人成为祭品的想法。想这件事的时候肯定还把那微微的笑容挂在嘴边了吧。走到半路,会在墓碑前面停下脚步,也肯定是因为她知道我今天就要死了吧。



赤脚的我一边用脚掌体验着发冷,凹凸不平的感觉,一边在这条不归路上留下脚印,每留下一个脚印,心中的迷雾都像是散去了一样,让确信渐渐溢满我的内心。



我在这数年间,都被她像一个玩具一般对待,而玩腻了的她,现在恐怕是把我当玩具一样丢掉了。而她在最后向自己的人偶索求的,就是这出讽刺的闹剧。



我一直都只是在她的掌心上跳舞而已。我一直都被她这个披着人皮的空壳,模仿着人类的野兽给诓骗了。



她,到最后,也还是一点都没变。



就在我们爬完石阶,正要穿过第二个鸟居进入神社院子里的时候,我为了把今生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色烙在眼皮底下,而再一次抬起了头。



被左右两边的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大鸟居的影子在光的照耀下落下了一道浓浓的影子,影子一直延伸到由布满青苔的岩石围成,溢满浑浊的黑绿色池水的御神沼上。在影子周围一动一动地爬行着的黑色团块,恐怕是水蛭。而敏捷地爬走地了的则应该是蝾螈吧。



这一幕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感触。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平静了下来。



我的脸被压在了钉食大人拜殿里的木铺地板上。可是我的内心,却产生了一股地板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冰冷和荒凉感。



“把头抬起来。”



看到对方的脸之后我便发现了,坐在我对面,对我说话的巫女,是我孩提时候的其中一个玩伴。当初那张长着可爱酒窝的脸,如今却绷得紧紧的,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在我身后并排站着的那些正在说话的大人,在察觉到巫女眼中的怒色之后,也纷纷静了下来。



“我有几件事,必须要向你。你身为奉戴钉食大人的其中一员,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点头答应的我,事实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惨遭她的咒杀。虽然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遵守约定,但事实上除了干脆地面对死亡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今天早上,钉食大人使者造访了你,让你得知了自己将要被供奉给钉食大人的天命,没错吧?”



“尽管害怕,但是其他人还并未知道这件事,因此你打算趁机逃离自己的宿命。这件事,也没错吧”



“是的。”



在这个只有座灯照明,微微发暗的房间里,就只有巫女身上的绯红色裤裙,被照得格外的鲜艳,红光一晃一晃的,让我感觉自己像是醉倒了一般,四周都飘起了一股甜甜的,略微发焦的香气。



“舍弃了自己古旧的御体,再度陷入沉睡的钉食大人需要祭品,这件事你的父亲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不是吗。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苏醒,渴求着性命的钉食大人,要时常做好奉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心理准备,这番话你也应该听过才对,不是吗。如果选中了自己的话,从容地接受这份命运,才是生在咒蛊的宗家的人的荣耀,你应该有被这样训育过才对,不是吗?”



“……是的”



我拼死忍耐,总算没让眼泪溢出来。因为,巫女所说的,句句属实。除了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成为了祭品这一点之外。



就在这时,一名幼童推开隔门,静静地走了进来,把一个带盖子的,竹篮子恭恭敬敬地递向了巫女。我发现,那个篮子是空的。巫女脸上的表情,也在此时缓和了一些。尽管不合时宜,但这时在她双頬上露出的酒窝,让我总算看到了一点她过去的样子。



“没见一段时间,你已经完全变了呢。可是,我还是知道的。你绝不是,那种会去逃避绝境的弱小之辈。我现在,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可以拯救你啊。”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之后,她那双长长的睫毛变得更加显眼,又为她平添了几分美貌。我因为内心中的这股兴奋,而开始大胆地去想起了这些和自己的性命毫不相关的事来。



“我再问你一次。今天早上,你真的得知,自己被选为人柱了吗”



“是的。”



突然,竹篮里面开始传出啪嗒啪嗒的振翅声。我从竹篮的缝隙之间,瞥见了一双白色的翅膀。并排正坐在我身后的那些男人,也一脸慌张地开始议论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过去曾经见过这个咒术。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被选中吧。你想要隐藏自己被选为祭品的这件事本身,就是瞎编出来的吧。”



“绝无此事。我的确见到了御使,的的确确是被选中了。”



幼童受到巫女的敦促之后打开了竹篮,从里面飞出来的,是一只纯白的纸蝴蝶。那只蝴蝶在直直朝我飞了过来之后,便静静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并且顺利地把用纸捻折成的嘴伸了出来。



看着看着,白色的蝴蝶就好像浮在水池上的纸吸了水一样,连翅膀尖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你看,你的这番自白,果然是一个鲜红色的谎言啊。”



巫女就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一样,一边单纯地笑着,一边拍了拍手。



“不,我……”



巫女温和地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我。



“事到如今,你再撒谎也已经没用了。请老老实实说出来吧。你是被陷害了吧。还是说有什么人在用人质来要挟你呢?”



“没有……这种事。”



“那么,为什么蝴蝶现在又再一次开始吸收你的谎言了呢。颜色也变成像牡丹花一样的,绯红色了哦。”



巫女就像是在教导孩子一般,对着词穷的我温柔地说道



“在真相没有被查个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是不会把你献给钉食大人。请你不要欺骗我,欺骗你的老朋友。告诉我吧,你是被威胁了吗?”



“就像您,想的那样。”



死心的我在回答了之后,还以为这只在众人面前生机勃勃地拍打着翅膀的蝴蝶会扑簌簌地落到地板上,结果它却在一瞬间变回了纯白色。



我在对自己的这番坦白略微感到害怕的同时,果然也还是对在谎言被看破之后,保住了一命的事实感到安心。可是,



“坦白得,比我预料中还要快呢。”



突然从背后听到了一把耳熟的声音之后,我再一次绷紧了自己放松下来的神经。



在那边的,明明应该只有村里的年轻男子才对,可是回头一看,我却发现她果然也伫立在那里,而且还在瞪着周围的人。那只蝙蝠,则是停在她的肩膀上。



抬头看着她的男子们,全都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了。混在他们之中的唯一一个少女,居然没被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发现,这明显是不自然的,所以说这个状况本身就说明,其中存在着咒力的介入。



虽然让我们看漏了她的这股咒力具体是有何种作用,是不得而知。不过刚才弥漫在房间里面的香气,估计是她用于施展这如同幻影一般的咒术的,其中一种材料吧。



她轻蔑地瞥了巫女一眼,说道。



“不过,巫女啊,居然连你都被这种雕虫小技蒙蔽了双眼,还是回去咒道场重新修炼个几年会比较好哦。”



“说话给我有点分寸,鬼之子。”



语气再次变得严厉起来的巫女命令幼童打开了竹篮。被香气所环绕的封闭房间中,流进了几丝凉爽,新鲜的空气



巫女又向幼童下了个指示,然后就像是要把污染这个圣地的邪气全部祛除干净一样,一边咏唱真言,一边挥舞起了御币来。



“把他提名成人柱的人,果然是你呢。”



“是啊。”



从她答话时那一脸平静的态度之中,完全没能感受到所谓的罪恶感。她就像把我当作不存在一样,看都没看正坐着的我一眼。



“今年的人柱,应该是你才对吧。”



“不知道。”



落在我膝下的蝴蝶,突然又活了过来,展开两边的翅膀飞向她的身边。



一股吸气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她一脸不耐烦地挥开了那只围着她的脸飞来飞去的蝴蝶,但是蝴蝶却马上飞向了她没有停着蝙蝠的肩膀上,并再一次染成了红色。



“你见到了吧,钉食大人的御使。”



“…………是啊”



她之所以能把钉食大人的使者描述得那么详细的真正理由,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既然她自己就被选为了人柱,碰到了来访的使者的话,那能够描述使者的外表也是理所当然的。



巫女在看到那只因为她坦白了真相而重新变回一张白纸的蝴蝶从她的肩上滑了下来之后,就像是夸耀自己的胜利一般,笑了一笑。



“已经无容置疑了呢。你威胁他当你的替罪羊,想要借此来让自己逍遥自在地活下去对吧。你这人不仅自私,而且还非常卑贱呢。”



听了这番判决之后却只是微微歪了歪脑袋,开始用手梳起自己头发来的她,恐怕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吧。



“这下祭神的仪式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不过,”



巫女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



“在把这个人带到钉食大人面前之前,还有些事必须得问问她。不是别的,正是三年前发生的事件。”



她,停下了梳着头发的手。



“不管你今天在这里想要撒多少个谎,我的蝴蝶都会把它们一一揭穿的。在场的各位,请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



巫女微微点了点头,对着一言不发的她微微一笑



“想想,你过去向我派来的,还是一只非常难看的蝴蝶呢……”



巫女在用大人们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嘟囔了这么一句之后,立刻又转回强硬的语气,向她问道。



问出了那个,在这长长的三年间,每个村民都想问她的问题。



“三年前,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继母,没错吧”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在场所有人各自的呼吸。实际上可能只是在转瞬之间也说不定吧,但是等待她回答的这段沉默,给人的感觉却是格外的持久。



“没有。”



她从容地,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么否定道。然后,



蝴蝶,没有动。



巫女眨了眨眼睛,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恐怕,我也是一样,而在我身后的那些群众,估计也和我们两个一样吧。



“我,再问你一次。你亲手杀死了养大自己的父亲,没错吧。”



“没有”



“……你咒杀了自己的第二任母亲,对不对”



“不对”



“你是不是,杀死了自己的其中一位母亲”



“我没有杀。”



巫女的语气,渐渐变得焦急了起来,问话的语速也变得越来越快了。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语气已经有点质问对方的感觉了,身子也几乎要探出去了。



“你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家人,对不对。”



“我,并没有用诅咒杀过任何一个人。”



蝴蝶就好像是被人用针钉在了地板上一样,依旧一动不动。



茫然的我们,唯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白纸折成的昆虫。一股寂静,长时间支配着位于神殿东边的这个前殿。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巫女。



“如果说你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咒杀过的话,那你的三位亲人,又为什么会相继死亡呢?”



她把失去了生命的纸蝴蝶捡了起来,然后把它弹向了巫女。



“多亏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既聪明又对谎言敏感的守卫,我总算是能把真相说出来了呀。”



她在稍稍闭了闭眼之后说道。



“说出,母亲为什么会死”



她的口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诉说一个属于他人的故事一样、



“母亲没有怀疑过那个男人半分,我也一样。其实那家伙只是看中了我家的名声以及财产而已。可是,母亲一直把家里那个貌似是代代相传的能把咒术反弹给施术者的护身符,所以那家伙没办法对母亲出手。那家伙一看到护身符不在母亲的身上,立刻就借机用能让死因看上去像肺病一样的咒术,把母亲杀害了。和那个女人私通,也是很早之前就开始了的。”



我和周围的大人在听她这番话的同时,也都在偷偷地窥视着那只蝴蝶,但是那只纸折的工艺品还是维持原样,一动也不动。



“母亲死了之后过了几年,风声估计也松了吧,站在洗手间的我偷听到了这一切。那两个人打算把我关进仓库之后把我咒杀掉,可是最后却挨了被护身符反弹回去的咒术,结果丢了性命。我用驯化了的老鼠和蝙蝠逃出仓库的时候,脑袋里已经在推敲宰掉那两个人的各种方法了。我想了好几种,好几十种。但是,迎接我的却只有他们两人的尸体。站在那两摊肉块的面前,我甚至连复仇的冲动都忘却了,整个人只是恍恍惚惚地愣在了那里。“



恐怕是在正殿后面的那片森林中吧,双音蝉也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幽静的黑夜,开始用自己如同风铃一般的叫声鸣唱起了乐曲。在我们出生之前它们好像就一直是这样了,把这当成是身为演奏者的自己的其中一件寻常之事,在黑暗之中,从一棵树飞到另一颗树,就像是要把通常无法刻下的东西铭刻在空气中一样,重复着同一段短短的乐章。



“就算我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村里的所有人都畏惧我,疏远我。等我发现这点的时候,就算想改变自己的印象,也已经晚了。如果母亲没有把护身符给我的话,那她就能活下来了,我不禁这么想到。所以我觉得,作为惩罚,自己至少得背负起村民们在暗中对我的指责吧。当然,我也明白这作为一种赎罪来说,实在是太轻松了。但就算明白这一点,愚昧的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去代替。”



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



金钱的奴隶把无辜的母亲杀害,



而这个杀人犯到最后,也因为自己的恶意而惹来了杀身之祸,



死后把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留了下来,



留下了这个遭到所有人疏远的十二岁孩子。



最后,这份过于漫长,长达整整三年的岁月的重负,压到了在场的所有人的肩上,死死封住了我们的嘴。同时我也明白到,就算震惊的众人疑问得到了解答,对她来说,也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我听到了自己大声喊叫的声音。视线向我集中了过来,我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结果脸颊立刻热了起来,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继续说道。



“为什么,之前你不和我说这件事”



她向我送来的,是一股带着悲伤,如同怜悯一般的目光。



“我在这三年间,一直把你当成是鬼,从没有把你当人看,内心里,也一直是那么地怕你,恨你,这完全没办法还清的错误,我……”



她把目光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我身上移了开来。



“为什么你不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说用这个蝴蝶的咒术”



其中一个男子,喋喋不休地说到了这里之后,又像是醒悟了些什么一样,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在三年前,会使用这个禁咒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就像我会使用那许许多多的古代咒术一样。就算我想用自己的咒术,来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话,估计最后也还是没人会相信我的吧。”



她打心底叹了一口气。



“没错。我是所有钻研咒蛊之道的人之中最优秀的一个。在我之后的那个家伙已经放弃了咒道了。而第三名为了学会这个咒术……则花了接近三年的时间。”



巫女在被她指了一指之后,脸上的表情都变僵了。双唇颤抖的巫女,接着向她问道



“那就是说,你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而特意安排了今晚的这场闹剧吗。为了向村里的各位,证明自己的无罪。”



“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蝴蝶突然展开翅膀,空拍了几下。她在瞥了一眼蝴蝶之后,摇了摇头。



“不,不对。只要能让其中的一个人相信我,就够了。”



蝴蝶再次收起了翅膀,巫女看上去,好像还想再问她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幼童抱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竹篮,再次出现了。这次,幼童动作粗鲁地推开了篮子的盖子,当然把篮子打翻在地,几十只白色的蝴蝶哗啦哗啦地散了出来。就像是受到了这些蝴蝶的鼓舞一样,巫女的口气再一次强硬了起来



“你的父亲以及继母,真的是因为咒术反弹才死掉的吗。那个能够反弹咒术的护身护,该不会是你捏造出来的东西吧。”



“是真的。护身符,是一支黄铜做的发簪。由于反弹了强力的诅咒的原因,现在已经失去力量了。但是我把它稍稍加工了一下之后,现在也还留着。”



“真的有这种东西吗。如果真的有的话,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愧于钉食大人的话,那就请你现在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好啊,就是这支。”



在看到她把手伸进和服之后,静静取出的那样东西之后,我差点叫了出来。



那是一支钉子。就是那支她用来刺我的人偶的,钉子。



她之所以会一直把那支钉子带在身上,不光是为了能够随时随地地向我施咒,更是因为那支簪子是她母亲的遗物。得知了这件事之后,我感到一阵晕眩,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我用锉刀把簪头磨尖,又用铁锤弄碎了另一端的装饰,做成了钉头。颜色则是保持原样。”



有对她这番流利的回答做出反应的,在那无数的蝴蝶之中果然是一只都没有。巫女双肩颤抖,闭眼沉思了一会之后说道。



“这之后,你将被钉食大人吞入腹中。”



这番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侍奉神明的圣职者之口,声音中透着一股像是幼稚小孩子的执着一样的敌意。就像是一个输了吵架的小孩子,想要趁机报一箭之仇一样。



“你不害怕吗?”



她在被人这么询问之后,手贴下颚,微微低头,摆出了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之后,又再一次把头抬了起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卖关子一样,但是她的声音里面却包含着一股感觉,让听者不必依靠蝴蝶就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她把钉子收了起来之后,又重新看向了我。



“我,并不相信那所谓的处于这边对岸的‘那边’。可是,母亲她,并没有对我说谎,而且除了母亲以外,好像还有其他人相信这个说法。”



恐怕在场的人,都没听懂她的这番话吧。除了她自己,以及另一个人以外。



“如果,假设说,那边是确实存在的话……那我,能够证明。证明,那边存在的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她的嘴边,微微露出了那股,让人猜不透的笑容。对着我说道。



“你在不久之后,应该就会透过痛苦搞明白了吧。就算我不是凶手,也果然,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鬼。那些单纯的杀人犯,还远比我友善。这个女人是一只到死为止,不,就算是在死亡之后,也还是会继续束缚自己,折磨自己的怪物。做好心理准备吧。毕竟,”



那幕和她接下去的话一起展现在我的眼前的景象,时至今日也依然让我历历在目。



“你,可是我的玩具啊。”



就在这时,散落在地板上的所有蝴蝶,就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了灵魂一样,又像是被龙卷风吹了起来一样,纷纷振翅飞了起来,争先恐后地飞到了她的身边,速度甚至比那些聚向灯火的蛾子更快。站在她肩膀上的那只蝙蝠,则像是要威吓这些蝴蝶一样,张开了自己的翅膀。



以卷起漩涡的势头飞舞,停在她的肩膀上,头上,袖口上,衣服上的数之不尽的蝴蝶,不管有没有被她碰到,都纷纷变成了红蝶,在她像是捧水一样伸出去的双手上,也飘然落下了两只蝴蝶,并且在落下的瞬间染成了红色。



巫女向她使了个眼色之后,她微微一笑,然后对巫女点了点头。



猛然站起的巫女



“时候,已经到了。钉食大人还在等着呢。我们前往正殿吧,鬼之子啊。”



在这么说完之后,结了个印。随后蝶群便迎来了自己的终焉,鲜红的蝶群一下子全烧了起来,在转瞬间被彻底燃烧殆尽。她的四周,只留下一撮撮落到地板上的灰烬,以及一股煤烟的气味。



时间,就像解下了枷锁一般开始重新流动,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多了,当时我的思绪还依旧停留在那段短暂的时间之中,所以关于之后的事情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



只记得自己甩开了那些捉住我手臂的大人,追着她们从前殿里面跑了出来。



只记得她把钉子扎入了我那个人偶的腿部,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在地上爬着,紧追着她们不放。



只记得她在我的手臂上也钉上了钉子,可就算是那样,我也还是死命挣扎着,最后在沙地上用尽了力气。



只记得就算在正殿那扇既巨大又坚固的大门关上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打算回头向这边看上那么一眼。



自她被选为人柱那天开始,已经过了整整十天了。从那一晚开始,我就再没有因为诅咒痛醒过,身体也再没有被别人动过手脚了。枕头上的血迹,也完全干透了。



但是,就算肉体的疼痛消失了,我的心也已经被碾成粉末,被扭曲得支离破碎,再也没办法重新愈合了。因为我还没有机会向她道歉,她就已经动身踏上了通往死亡的旅途了。



她在这三年间,恐怕一直都在独自背负着一切吧,每次想到所有村民中,在最近的距离上默默谴责着她,不断折磨着她的正是自己的那道目光,我的心都会被紧紧绞住。



过去她默默站在正抄写着经文的我的身后,看着那个心惊胆战,颤抖不已,把笔浸在砚中的我,看着那个在纸张上疾笔奋书的我时,她的心里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如果说,她的内心萌生出进行那种无法救赎任何人的赎罪的打算,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候的话。



最需要赎罪的人反而是我才对,不是吗。



而我赎罪的对象,现在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恐怕,没有比这更让人悲伤的事情了。



就像早以预料到了这一切一样,她没有在分配给自己的那间房间里面,留下半件咒具,半点灰尘。证明她曾经在里面生活过的证据, 就只有她过去用诅咒生成的火焰在房间原本就挂着的挂轴上留下的烧痕,这么一处而已。



她当初把我的脑袋按下去的那个装满蛞蝓的瓮也好,能够映出我死前相貌的水盆也好,还有那个装有能让我看到无数水蛭的汤药的袋子也好。



这一切,全都像是幻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到底渴求着什么,想要什么,才会如此沉迷咒道呢?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搞懂这个疑问,想到这点,我又越发后悔了几分。



不,归根究底,我到底又知道她的什么,看到了她的什么呢。我能向她传达什么,又能为她改变些什么呢?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到如今想了也是白想的事情,一边坐在立着读书架的书桌前发呆,没过多久夕阳便沉入地面,不知不觉中第二天的早晨也来临了。就算被父亲和母亲双双斥骂了一顿,我也依旧拒绝出去外面,每天从早到晚一直窝在家里。



我这十天在家里,还养成了一个时不时扭头看看身后的习惯。就像是要确认身处那边的她有没有在我身后一样。



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读书架前面的时候也是这样。感觉到有某种气息的我,扭头向身后望了过去。结果看到她拿着符咒,拿着可以的膏药,拿着小刀伫立在我的身后,好像又想把我硬拖到哪里去为她的新咒术当白老鼠。不,我甚至感觉,她是在用冷淡的声音在命令我,要我跟着她走。



可是,于过去不同,这股气息就只是气息而已,事实上我的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从十天前开始,我已经这样回头过无数次了,这次果然还是再次让我失望了,思绪空洞的我叹了一口气,重新看向了读书架。



就是在这时,某种感觉,向我的手肘袭来,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挨了一道雷一样。



这股不久就从我身上消失了的感觉让我一边押着自己的手肘,一边曲起了背。此刻在我脸上的表情,恐怕是这辈子之中最震惊的一个吧。我自己也知道,此刻自己一定是面无血色的。并非因为恐怖,而是因为畏惧。



这是,痛觉。



而且,这绝不是单纯的痛。这股不可能会弄错,在这数年间一直伴随着我的,由那根完全不考虑我的情况,完全不顾时间,不顾地点挥动的钉子产生的,由那个人偶向我传来的疼痛,从刺穿的肘部传遍我的身体,最后甚至痛彻我的心扉。



在彻底吃惊了一番之后,我确信了。



毫无疑问,她最后在钉食大人的前殿里面告诉我的那个,死后也还是会一直束缚着我的预言成真了。这是由她这个拥有天赐之才的人类,由她这个有着百年难得一遇的高超本事的人,由她这个遭到村子里所有人恐惧的少女仅靠自己一人完成的,纵使相隔数千里也绝不会断绝的咒缚。



她就像在村子里的时候一样,使尽力气用钉子扎穿了人偶。我捂住这只被她扎得发疼的手臂,把不仅仅是因为疼痛才流出的眼泪挤出发红的眼睛,同时把脸埋到了衣袖里面。



啊啊,这就是她想出示的“证据”



为了证明她的母亲遗留下来的故事,绝非虚构,



为了证明另一侧,是毋庸置疑存在的。



她到达了目的地,到达了那一侧之后,也还是一脸开心地用钉子,扎着那个放入了我的头发的人偶。



另外,她的脸上现在恐怕,微微露出了一丝让人猜不透的笑容吧。



她到达了那无论怎么奔跑都无法接近,只有那些被选中的人才能渡过的遥远对岸。



她选择我,并非是作为玩具。



而是作为一件使证据成立的道具,



作为一堆点起象征胜利的狼烟的,薪柴。



不管是谁都好,她必须得让某人知晓,知晓她的胜利。



就在我顺着这股鲁莽的冲动抱起发疼的手臂,正打算穿过走廊跑到外面去的时候,才总算发现,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草鞋。



当然,这双鞋恐怕是已经没办法再穿的了,但这也是她下过咒的最后一样物品,这么想的我,在把家里翻了个遍之后,发现那双鞋就好像在等着自己的主人一样,整齐地排在了外廊的底下。



把草鞋取出之后,我睁大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在草鞋的屐带下,夹着折得很小的,从没见过的纸。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加速。



我用颤抖的手拆开那张纸之后,“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把那张纸丢到了地上。



虽然这张纸上没有任何的前文以及说明,但它想表达的意思,实在是,太过明了了。



“左手心,喜悦,



右手心,悲伤



左手背,愤怒,



右手背,笑,



左手肘,谢罪,



右手肘,感谢,



左肩,幸福,



右肩,不幸,……”



纸上,记着许许多多的人体部位,以及短语。记得密密麻麻。



比如说,



右脚踝,代表孤独。



左小腿,代表祈愿。



腿肚子,侧腹,锁骨,脚背,背部,胸部,腿部。



代表不安,代表平静,代表恐惧,代表慰藉,代表嫉妒,代表祝福,代表挫折,代表胜利……



单词,就好像永远不会间断一样,写了一排又一排。



这是一串通过刺激我身体各个部位的痛觉,借此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的,暗号。是她为了让单纯的痛苦能够向我传达自己的感受,能够承载上自己的话语而编出来的。



……已经,接近日落时分了。



我的故事,也差不多都说完了。



在那天之后,她每天从早到晚,都会刺激我身体各处的痛觉十多次。这些刺激全部,都代表着她的感受。一开始,我还要对照着那张留言来理解,但是后来我已经记熟纸上的暗号,一感受到疼痛立刻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



和在这边的时候相比,她变得善谈了不少。虽然,她只能使用在那张留言上留下的极为有限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可就算是这样,她的表达也还是铿锵有力。



比如说单凭“喜悦”这个词,是没有办法告诉我她为何感到喜悦的。可是,光是凭借左手心传来的这股疼痛明白到她正因为某人某事感到喜悦,就足够让我忘却这阵痛苦本身,感到满足了。又比如说,如果我感受到右手掌那阵代表“悲伤”的痛楚的话,我就会全心全意地,去感受她的这份悲伤。



就像她的母亲说的那样,人在那一边,也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感受的,我透过这些痛楚明白了这一点。纵使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对面的世界,纵使我并不知道对面世界与这边的差异,我也还是透过这一阵一阵的痛楚明白了——在那一边也是有安宁,有痛苦,有祈愿,有悲伤,有愤怒,有幸福的。另外,也一定会有离别,有相遇,有爱。



那只在当天随着她一同消失的蝙蝠回到我身边来的时候,脚上缠了好几根长长的黑色发丝。在那之后……说来惭愧,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历经千辛万苦,才总算能够用同一份暗号向她传递自己的话语。就只有在那阵子,我十分后悔自己当初背离了咒道。



我第一次钉入钉子,把痛楚传递到位于那边的她的身上的时候,对,在我传达“谢罪”这个词的时候,作为回应,她接连向我传来了三股代表“愤怒”“喜悦”“感谢”的痛楚,让我痛得在榻榻米上乱翻乱滚。我想,她当时在往人偶身上钉钉子的时候,估计是完全忘记手下留情,放开手去钉的吧。这阵剧痛,甚至害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噩梦。



她在那边往人偶身上钉钉子,我则在这边往人偶身上钉钉子。



我在这边把钉子刺到人偶身上,她则在那边把钉子刺到人偶身上。



包含着我们的感受,包含着对这份感受的回应。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了,夏季屡屡到访,双音蝉则把自己的叫声铭刻在这一个又一个的夏日之中,而许许多多的人也在我的眼前走过,离去了。我见证了许许多多的人出生,见证了许许多多的人死亡。



钉钉子的次数,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减少到了一天数次,但是我们两人私底下透过痛苦进行的交流,却从来没有断绝过。



当我身体的某处突然生疼的时候,我都会在瞬间感觉到这股痛楚,然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怜爱地摸一摸发疼的地方。



回想起来,我的一生,真的过得十分满足,十分幸福。



但是,在这一生中,也有两件事让我感到痛苦。



一件,是没办法向她传达那些没有记录在那张留言上的话语和感受的事。那些她觉得没有必要的话语在我看来,也是需要的。



另一件,则是有时她会把钉子钉在一些没有记载在留言上的部位的事。由于这些部位并没有记载在那张留言上,因此我也没办法搞懂她刺激我这些部位的痛觉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边“想要传达的事”没办法传达给她的焦虑,以及没办法理解她“想要传达的事”的焦虑,就像是一颗长年无法消掉的脓疮一样,让我心如刀割。



……所以,能让我不必再受这股痛苦折磨的死亡对我来说,不如说是一股求之不得的幸运。



今早,在您过来施疗所之前,我因为碰到了某个东西,吓得腰都软了。之后,我更是喜极而泣。对,我在诊疗台上醒来的时候,那一条双目失明的双头蛇,就卧在我的枕头边。



对。那条蛇正是钉食大人的御使。现在,它就藏在诊疗台的下面。



没错。



我正是今年的活祭品。



当然,我明白这是必须得完成的使命。其实我现在就想立刻动身前往神社。



可是,您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应该已经很清楚我其实完全没有对献身于钉食大人这件事感到恐惧了吧。



别说是恐惧了,我甚至对此感到期待。



那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她在那边,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她在那边的世界,是不是也因为咒术而遭到众人的恐惧呢?也许,她凭着自身的咒力,支配了众人吧?又或者说,出人意料的,她也许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伴侣,正平静地过着日子也说不定。



而且,就算我出了什么万一把那里当成是一个地狱,畏畏缩缩地不敢动身,我想我也还是不会动什么逃跑的念头的吧。



要说为什么的话,最近,我的太阳穴久违地……对,数十年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刺痛。用钉刺太阳穴,是我在收到那封留言之前就知道的唯一一个暗号。



对,是最重要的,绝不能忘记的一个暗号。



它代表着“赶紧过来”的意思。



要是让她等久了,她肯定又会施展一些大型的蛊咒术,来让我吃苦头,这一点,我想畏缩不前的我也很明白吧?。



那天晚上,男人,被召到钉食大人那里去了。



我在施疗所的门前,望着远方那间钉食大人的神社,从点亮灯火开始仪式的那一刻一直望到灯火在不久之后熄掉的那一刻。



听那些见到了男人最后一面的弟子说,男子张大双眼,就好像自己的未来就定在前方的一样,踏着有力,坚实的步伐,不时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指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正殿。



男人口中的那个少女,会不会也是像这样穿过正殿的大门的呢。



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有相信男子的话。



所谓的跨越死亡的对岸,不过是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入睡而捏造出来的一个常见的故事而已。而那个威力强大到能从那边,传达到这边的诅咒,更是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这种话要叫人相信还比较难。最后,无论是男人口中的那个少女,还是那个男人他自己,都成为了钉食大人的饵食,化身为钉食大人血肉的一部分。



男人经常感觉到的那些从身体各处传出的疼痛,估计也是由他的病引发的,或者说是他妄想出来的东西吧。当然,我并没有冷血,也没有不识趣到会当着他的面去对他说这些。



可是。



在我内心的角落里,也有这样想过。



如果,这个男人说的故事全部都是事实的话。



如果,所谓的“那边”是真实存在的话。



那男子在某根手指上感受到的那股意思既没有记载在纸条上,他自己最后也还是没能揣测出意思来的疼痛,是不是也包含着对方的某种意思呢。在“那边”的人看来,她的意思又是不是一目了然的呢。



在那个男人的,某根手指上留下的伤痕,形成了一种图案。



如果用钉尖围着手指刺上一圈的话,也许就能刺出那种图案了吧。那个图案,看上去就像是在手指上套了一个细细的环一样。



有这个图案的那只手指记得是,对,



是左手的,无名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