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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世界公敌(1 / 2)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帝都 参谋本部



参谋本部深处的勤务室,静谧与知性的牙城,房间之主杰图亚上将轻轻转动著肩膀。



虽然没有东部冷,但帝都也开始转寒。眼看就要冬天了。如果是在战前,这个季节会有许多以显贵为首的国人前往避寒胜地旅游。



遗憾的是,如今可是战时。



在这种情势之下,就连帝室亲族都无法奢望能在温暖的南部过冬。



岂止如此,今年家用煤炭的储备也一样令人不安。



就连参谋本部都显得有点冷。



「我算是幸运的吧。」



说了这句话,杰图亚上将苦笑起来。



这算哪门子的幸运啊。



这纯粹是战争的规定。但无论如何……他都得前往温暖的义鲁朵雅方面视察。



假如并非身负重任,肯定是一趟愉快的避寒之旅吧。



「文件整理好了。问题是行李啊。」



朝室内瞥望过去,只见一个备妥旅行用品的行李箱。该说勤务兵帮他打理得很好吗?



「都吩咐要轻便了。」



杰图亚微微苦笑。



以勤务兵的常识来看,这样就算是轻便了吧。



毕竟帝国军的上将阁下只拎著一个将校行李箱移动,严重偏离了战前的常识,所以对方肯定已经努力过了。



如果在以前,这样的确值得称赞。但现在的话,即使想称赞也没办法。



「完全不行呢。行李箱可塞不进战斗机的多余空间啊。」



杰图亚上将摸著下巴,带著叹息把手伸向将校行李箱。所幸,勤务兵也帮他整理得很整齐。



从中取出一个要用的背包,把真正需要的东西重新打包,用不了几分钟的时间。



「这样就行了。」



做好准备后,他看向时钟,离出发前最后的预约还有一点时间。尽管是起飞前的短暂时间,不过还可以抽根菸吧。



此行要钻进战斗机里前往义鲁朵雅。跟战前搭乘豪华的国际列车,优雅地巡游避寒胜地可是天差地别。



一如字面意思,是一趟绑手绑脚的旅行。毕竟只是军用机的多余空间,作为旅行手段的居住性是最差的。然而……要是速度快,况且还能将风险最小化,这便只是必须甘受途中一切不愉快的小小代价。



只不过,由于航程中严禁用火,所以嘴巴会相当寂寞吧。



「就先抽饱吧。」



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被妥善保管的雪茄盒。从会留意湿度这点来看,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一旦遇上嗜好,似乎意外地也会在意细节。



回想起曾是好友的男人面容,杰图亚上将面露苦涩表情,缓缓吐出优质的烟雾。



烟雾消失在参谋本部深处,副战务参谋长室的天花板上。



在这种时期,冷飕飕的室内只有一缕白烟相伴,实在让人备感寂寞。没有柴火在暖炉里劈啪作响,格外让人感到冷清。



最后仰望见的天花板,今天依旧是一整面呆板而冰冷的涂装。



「虽然想过要人准备一幅画挂上,到头来却还是没有挂啊。」



没时间讲究室内装潢。



「既然这么忙,的确没空装潢呢。」



时间、时间、时间。



眼下,这是支配一切的法则。



杰图亚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尽可能地逃离紧追而来的时间。



他如今肩负著要让刚启动的列车──没错,必须让好不容易才启动的钝重列车,依照时刻表行驶的责任与义务。



现在不是跑完全程,就是中途失败吧。



也不知道能否在轨道上跑完全程。



这辆从名为现在的出发地驶向明天这个未来的列车会前往何处,正因为他非常清楚,才会害怕失败。



就连默默抽著雪茄的瞬间,都几乎要因为责任的重大而颤抖起来。



终点站是故乡的未来。



出轨,便是跟著莱希一同毁灭。



肩膀上的重任还真是残酷啊。



杰图亚一面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抖著肩膀,一面在副参谋长室让孤独的一根菸渗入肺腑之中。



「哎,怎样都得忍下来啊。」



朝壁挂钟瞥了一眼后,他发出叹息。唯独在充满焦虑感时,时钟的指针似乎不管怎样都动得很缓慢。



距离与访客──康纳德参事官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



尽管约好要在出发前会谈,但也因为即将启程离开,让等待时间漫长得可恨。



最近老是这样。



停滞的时间,会让人毫无理由地火大。



「也难怪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会那么不像他地焦躁起来。」



独自肩负著帝国军。



仅仅如此。这是多么沉重的责任啊。



「毕竟我们只是不断失败的人。掀起不该去打的战争,错失妥协的机会,期待胜利能解决一切,被该死的主拋弃。」



尽管如此,战争仍在持续著。



无法嘲笑就连让该结束的事情结束都做不到的国家有多么愚蠢,也无法因为世界的不讲理而哭泣,甚至不许欺骗自己。



这是多么孤独的事啊。



甩了甩头,杰图亚上将注视起冷冰冰的室内,缓缓扬起无畏的笑容。



面对重担,他早有觉悟。



因为他接到了必要的命令。



作为帝国军人,命令就是命令。



真是受不了──杰图亚加深了微笑。



「这也是战争。然而,战争是什么?」



道出独白后,杰图亚无意识地摸著下巴。



「战争是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武力行为。」



这是身为军官,无论谁都知道的大前提。



是在令人怀念的往日时光,希望成为一名善良帝国军人的年轻杰图亚,天真地学习且毫无批判地信奉的一句话。



然而事到如今,就连自己到底相信了什么都无法确定。不如承认自己只是自以为理解吧。



只要有时间,他总是会思考那件事。



在他仍以胜利为前提思考时,曾相信能经由「胜利」,以「武力」取得「想要的结果」。



「所以才会将『决定性』的胜利作为万能的处方笺……不断地追求著。」



但是他错了。



无可救药地错了。



结果,让帝国这名患者的病情变得回天乏术。



「要是再早几年明白的话。这是牢骚……呢。」



讽刺的是,杰图亚是在东部竭尽一切本领、绞尽智慧,将意志发挥到极限之后,才开始对处方笺感到怀疑。



他在那里与自己过去相信的价值体系爆发无可避免的正面冲突。只要拥抱不愉快的现实,便能清楚明白「决定性」的胜利是无法指望的。



然而,杰图亚不得不摇起头来。



「真是无药可救啊。大半的帝国人,就连军方都仍然以现在进行式不断迫切追求著『胜利』。」



这就和目的与能力的天平坏掉了一样。



或许该说帝国人是悄悄,但有意图地自行破坏了「正视现实的能力」也说不定。



帝国人向名为可达成性的现实挑起决战──扔出白手套后无法回头,大胆无畏的徒劳之战。



而且偏偏是向世界挑起。



杰图亚上将注视著副战务参谋长室的天花板,单调的壁面颜色甚至让他想吐。



「天花板上还是想挂幅壁画啊。」



无论是黄昏、余晖,抑或希望都行,总之想要色彩。一直盯著枯燥乏味的天花板污渍,精神会撑不下去。



因为那就像是祖国的未来。



杰图亚上将叹了口气,再度摇头。



如今,祖国正值黄昏。



冷得刺骨不是吗?



败军之将的命运就算了。但要是无法以最低限度战败,一切便毫无意义。倘若以现在的步调将故乡的年轻人献祭给今天的莱希,只会得到凄惨下场。



当然,他渴望胜利。



假如是能取得的东西,当然会想要吧。



不过,也得视价格而定。



「要是买下土地,石头也会随之而来;要是购买肉品,骨头也会参杂其中。好啦,我的各位同胞会对胜利标上多少价格,能容许何种程度的副产品呢?」



命运女神会以帝国能付出的价格卖给他们吗?



「就连我们所能容许的最糟败北,对如今的世界来说想必依旧太过昂贵吧。」



正攻法怎样都不可能。



得和恶魔签订契约,再顺便违反契约赖帐,才能求个没赚没赔啊。那么──杰图亚在此对自己拋出一个略带稚气的询问。



「我能骗过恶魔吗?」



他打算竭尽全力。即使离全知全能相当遥远,还是有著能预测到一、两步之后局面的自信。



就连决心也非比寻常。



个人名誉自不待言,如果只要灵魂,尽管拿去吧。



然而,他是知道的。



仅以螳臂之力挑战世界,未免太过不足。



「希望渺茫啊……以要与恶魔共餐,欺骗世界来说,手牌太少了。该去找一把长汤匙吗?」



可以的话,最好是银制的。



「全是些蠢话呢。」



硬要说起来,如今的他只能玩玩这种无关紧要的思考游戏聊以慰藉。围绕帝国的,只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残酷现实。



而负责掌舵的人,居然是凄惨的自己!



「是军人,区区军人领导著国家吗?」



这样的陋劣甚至让人感到空虚,宛如承认知性的败北。明明身处参谋本部深处的副长室里抽著雪茄──或许该补上这句话吧。



尽管如此,依旧不能输。为了激励自己……杰图亚重复著方才的话语。



「战争,是『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武力行为。」



事到如今,帝国已无法命令对方「服从」了。



作为强者的帝国,能迫使作为弱者的交战国「服从我方意志」的基础已然消灭。



错失时机很久了。



杰图亚盘著双手,抽著雪茄,暂时陷入沉思。



「果然还是得在作为胜者的那时……不,这是凄惨的依恋罢了。」



只能舍弃自我怜悯,背负起刻薄的现实。



就容许败北,容许战略失策吧。



「并非胜利,也非灭亡的第三条路──能够容许的妥协点。我得将帝国所能争取的条件最大化。」



作为弱者的帝国,能「迫使」作为强者的交战国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敌人才是胜者。



……祖国只不过是个败者。



纵使祈求奇迹,要改变这个结构,依旧早已超过奇迹的限度了吧。



然而就算是濒临破产宣告的祖国,现在仍尚未正式破产。只要靠著这微妙的差异,便还有拚命挣扎的余地。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我们都仍掌握著某种可能性。」



帝国引以为傲的暴力装置,依旧保有利牙。就连将兵们,不也还怀著抗战的意志吗?更何况自己有著不顾一切的觉悟。既然如此,直到心脏停止跳动为止,不妨尽情做著难看的挣扎吧。



「既然赢不了,那就以赢不了的方式……迫使对方服从。只要明白规则,便能想到一、两个办法。」



有成功的把握。



即便这会是一条狭隘、严厉、残酷的道路。



但是在这条道路前方,杰图亚上将确信能有著多少美好一点的未来。尽管是无法成为乐园,也无法成为理想乡的炼狱色未来,也总比被世界推下地狱深渊的未来美好吧。



差异仅有些许。但正是这样些许的差异,能决定性地左右故乡的未来。



「所以我拒绝。唯独最糟的未来,我敬谢不敏。」



自己的话语成为契机,让他回想起来。



「我也曾这么相信著呢……」



不是选择最糟,而是要选择最好。



在古老的美好时代;就连自己也确信帝国会胜利的瞌睡时代。



过去的余晖时光里,待在图书室一隅的娇小幼女,向气色比现在来得好的他说出「不败北」的意图,甚至令人感到冲击。



「……啊,真令人怀念呢。听到她说不败北就是胜利时,我对她的消极感到惊讶,实在让人怀念。」



当时极力主张「这点」的她,想必已经注意到了。又或者她是活在某种不同的常理之下?



「尽是些不懂的事。」



无论如何──杰图亚摸著下巴。



「只要接受胜利是相对而言的,便能轻易理解了。」



地图贴在墙上。写著最新情势的图面,述说著战线仍在「国境外」这件事。



这也能说是在战场上胜利,扩大战线的战果。



但是占领地区,不过是帝国「战术上的胜利」。就作战层面来说虽有进展,却是对战略层面不具意义的空虚结果。



在战场上胜利,在战场上不断胜利,帝国却朝著灭亡直线前进。



「买下土地,要是得到石头的话,就拿来丢吧。」



手牌是空间。



无论是要卖还是要砸,即使很勉强,依旧只能引导出期望的结果。



「我是莱希的军人,有著得向故乡的孩子们发誓的事。哪怕这件事会与军人的责任和义务矛盾……」



他很清楚自己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在将来会有著怎样的意思。对于汉斯•冯•杰图亚这名男人来说,无论嘴巴上怎么说……反正已别无选择。



要拥抱败北吗?



要拒绝败北吗?



内心仍在傲慢地高喊拒绝。自尊在颤抖,名誉感在恐惧,累积的死者人数难以接受这种结果。但无论内心有多么期望,推动现实世界的依旧是冷酷且枯燥乏味的「事实」。



若以个人来说,或许还有办法。只要不断地严拒败北,战死沙场,便不用面对祖国即将到来的败北。



然而,这是背离自己的义务。



对于和地位与责任长相左右的军人而言,藉死逃避……只是一如字面意思的敌前逃亡。为了满足个人伤感而拋弃自身性命,未免太过「奢侈」。



负责人要有身为负责人的风骨。



「这种时候,总是会让人羡慕起前线将校。」



这并非受惠于特权的后方将官能说的话,杰图亚相当明白。



尽管如此,他仍不时会想。



只需要专注在眼前课题上的部队长层级勤务,真是非常轻松的美好时光啊。



「提古雷查夫中校虽然开玩笑地发牢骚说怀念后方……但那是在用她的方式担心我吧。」



还真是机灵。



或者该说,那是只懂得这样表达关心的军人,偏离常人的笨拙行径。



好了──陷入沉思的杰图亚上将,在此时因为时钟的响声而抬起头,注视起房内的壁挂钟,秒针正停在零的数字上。几乎同一时间响起的规律敲门声让他苦笑起来。居然这么严守时间,是有多么多虑啊。



话虽如此,这可是他期盼已久的访客。



好啦──杰图亚切换了意识与表情。



「嗨,Mr.康纳德。不,该称你为康纳德参事官吧。贵官很准时呢,这点非常好。」



「既然是与阁下的约定,下官便不得不准时了。」



分秒不差抵达的访客,十分认真地回答著。



唔──杰图亚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一旦当上参谋本部的首脑,就连时间也能支配吗?尽管如此,却连祖国的命运都无法挽回,这可不是一句凄惨能形容的。



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面对不讲理时佯装平静的技术,他偏偏学得炉火纯青。



所以挂在脸上的,是一抹温柔的微笑。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找机会与贵官慢慢聊了。要是能与贵官一起策划阴谋,不知该有多好。」



「我才是,能与阁下会面是我的光荣。」



绅士与绅士,或者该说是非日常中的日常。



在有礼貌地互相握手、劝坐后,宛如表示亲近一般,杰图亚从雪茄菸盒中取出雪茄劝菸,康纳德则是十分感激地享用主人的招待。



彷佛要渗入参谋本部深处般化开来的,是卢提鲁德夫所留下的雪茄散发的独特芳香。



慢慢抽著切成适当长度的雪茄,两人一起缓缓吐出烟雾。



还真是悠哉啊──人们会这么说吧。



放下叼著的雪茄,杰图亚上将朝康纳德参事官笑了起来。



「放松的一根菸。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变得相当奢侈。贵官不觉得吗?」



「既然处于战时,的确没有这种余裕呢。」



康纳德参事官说得一副事不关己,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实在冷淡。想必是因为他理所当然般地指出了太过理所当然的事吧。被誉为胜过世间一切的莱希的过往荣华,如今已是往事。



「战争一旦打得太久,就会变成这样呢。」



必要、必要、必要。



毫无转圜余地,冷酷的原理原则,只因为「必要」二字而被无限上纲地应用著。



以必要二字作为象徵,帝国人完全僵化了。转圜余地从思考中消失已久。就算是号称有许多死脑筋的帝国,但在战前明明也有个限度在。



然而,现在是怎么了?



帝国已变得和战前不同。束手无策地被战争改变了。



「就连雪茄也抽不了的超级强国,还真是凄凉啊。」



「一旦肩负著阁下这般的重责,就算抽一根也无人会怪罪。纵使有,也该说他们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康纳德参事官直接了当的评语,却让杰图亚上将苦笑起来。



「在最前线,敌人的子弹可是不分军官与士兵的唷。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联邦军的狙击兵会分吧。他们要是看到我,肯定会热烈地给予关照。」



因为──杰图亚挺起挂著勋章的胸口。



「我自负就是有这么地受到联邦人热爱。」



「让人笑不出来呢。这时应该要笑吗?还是得说,真是羡慕阁下这么受到关爱?」



「就随贵官高兴吧。反正这不太重要。」



冷淡的答覆出乎康纳德参事官的意料。



尽管不明显,但他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对中年的外交官僚来说,说不定稍微预期了一下文字游戏的交流……尽管这样猜测,杰图亚仍摇了摇头,伸手拿起雪茄。



「被枪击中,人就会死。但人活著也注定早晚会死。怎样都无所谓。」



呼地吐出烟雾,他说出这句话来。



反正是在闲聊。



轻松的对话是为了拉近关系,一起和乐融融共事的润滑剂。



「参事官有思考过死亡吗?」



「在这种时世下,实际上也不得不去思考吧。」



「还真是了不起。哪像我,现在顶多只是挂念友人的死。」



朝康纳德参事官盯了一眼,只见他露出一抹暧昧的微笑。



在他僵硬的表情肌底下,如今想必正在脑海中拚命思索著应对方式吧。外交官这个人种尽管跟军人的方向性不同,但还真是强韧。这样很好──杰图亚在心中微笑起来。



「虽然说过很多遍了,但我就像是靠著前任者的死,突然取得了现在的地位。鉴于时局,有谁不会去思考死亡呢?」



以悲痛的语调,杰图亚哀悼著挚友之死。



「没想到他竟然会那样死去。所谓的命运还真是讽刺啊。」



斜眼瞄去,只见康纳德一脸明白。所谓的外交官还真是机警。参事官宛如贯彻前定和谐般地装出沉痛表情。



「前任的卢提鲁德夫阁下真是太不幸了,没想到会失去这么优秀的人物。」



作为由衷致上哀悼的吊问使,外交官这个人种肯定就连没兴趣的事也能流下眼泪吧,因为对他们来说有这种必要。



毕竟,看看他的脸!



从旁看来,那张带著失落感的表情,精彩到让杰图亚不像自己地想拍手叫好。



「虽是仿效军人的说法,但他是光荣捐躯。希望阁下能明白,失去这么一位让人非常惋惜的人物,我们也很难过。」



就连低头致意的时机都很完美。



要是再配上悲伤的语调,便再也令人按捺不住了。



杰图亚的双手不由得松开自制心的枷锁,拍起手来,一如字面意思地拍手叫好。既然欣赏到这么精彩的表演,实在不得不赞赏演员。



「参事官,感谢贵官这番精彩的社交辞令。简直就像个名演员。」



「恕下官失礼,阁下是指?」



朝著表情僵硬地半站起来,一副看似很不愉快地站在面前的对手,杰图亚笑了起来。



「贵官的事,我从雷鲁根上校那边听过了。我只是认为,与其上演化装舞会,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策划阴谋的同伴。



卖国的同伴。



或是哀哭(爱国)的同伴。



尽管无从得知后世的历史学家会怎么评论他们,但如果能依据时代而称他们为爱国者,怎么样都好吧。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我认为贵官是共乘同一艘船的友人。康纳德参事官,我就先回答你想问的事吧。」



勾起吟吟微笑,在充分享用过雪茄,缓缓耸起肩膀后,杰图亚轻轻地开口:



「不是我。」



没错,这是真的。



就某种意思上确实是事实。



带著窃笑,杰图亚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独白起来。



「命运女神还真是残酷呢。慈悲为怀的狗屎混帐。」



他有过杀意。



意图也很充分。



甚至下达了命令。



然而,尽管都安排到这种地步了,结果偏偏──



明明是不肯拯救帝国未来的恶魔般的女神,但是那家伙,那反覆无常的狗屎命运,唯独将杰图亚自身的罪恶感,从杀害卢提鲁德夫这件事中解放开来。



「倒不如该这样想……要是能对友人的死感到责任就好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恐怕我就连这个权利也没有。」



早已做好觉悟,基于义务背负起罪恶感,咬紧牙关,只为了达成自己该做的事。



尽管如此,却连感到罪恶的权利都暧昧不清。



没必要背负重担?原来如此,救赎这个说法讲得还真好。然而,要是连友人的命运都无法背负,只是得到虚无的话,算什么救赎呢?



「这点我很肯定。听好了,世界是团狗屎啊,甚至让人想信奉起无神论了。」



「杰图亚阁下,军部不是与主同在吗?」



「抱歉,要是主真的存在,祂的个性肯定烂透了。作为一个希望世界会更好的人,我甚至觉得军部应该要信仰炮兵。」



杰图亚一面开著玩笑,一面微微阖眼,摇了摇头。



他是知道的。



有某种超越炮兵的存在,支配著这个世界。



去思考这个存在是偶然、是神,还是世间常理,想必是宗教家的工作吧。作为军人的杰图亚,应该要知道的只有对方的性质。



然后,如今他知道了。那与其说是主,不如说是超常,残酷,宛如恶魔的化身。



光是思考便让人毛骨悚然。



也就是所谓的命运、所谓的偶然,拥有著可怕的残酷性吗?



「参事官,请听我说。我认为……是那个以称为主来说太过狂妄的家伙在支配著命运唷。尽管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那个存在……但我甚至觉得,与其将那家伙称为神,倒不如应该称为无法定义存在的物体X。」



「恕下官失礼,阁下,这是要争论神学吗?」



对于康纳德参事官俯瞰而来的狐疑视线,杰图亚微微摇头。



「我不要求你理解,这只是我的独白。硬要说的话就是牢骚啊。」



「恕下官失礼,我不太能理解阁下的意思……请问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呢?」



「只是对你开诚布公,想取得你的信任罢了。为了取得信任,若要再补充说明,下官就承认自己『曾经想过』贵官所怀疑的事吧。」



「曾经想过?」



对于站著不动,别有含意地复述这句话的康纳德参事官,杰图亚用力地,甚至乾脆特意带著自嘲地点了点头。



「恐怕就跟你怀疑的一样,包含会弄脏手的部分全都安排好了。不过在执行之前,一票亲切的家伙擅自代理了处刑者的工作。」



对我也太刚好了。神啊,祢太差劲了──杰图亚在心中向天发出小小的诅咒。



「与其引发这种讨厌的奇迹,还真希望祂能救救帝国呢。诅咒主、感谢约翰牛,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这要是能反过来,该有多么让人感激啊。」



「……这是事实吗?」



骗人的吧?康纳德参事官一副想这么说的眼神。



「当然是事实,我可以向母亲与友人发誓。」



「那么?」



面对康纳德参事官充满疑惑与不安的视线,该做出的答覆很单纯。剧本之所以太过巧合,是因为机械降神在作祟。



如果是戏剧,倒还笑得出来。



但既然是现实,便只能嗤之以鼻了。总而言之,就是因为他们全都知道了。



「暗号已被破解。恐怕我们的机密全都泄露出去了。仔细想想,我们总是在关键时刻,决定性地落于后手。」



他的确曾怀疑过。



难道不是暗号被破解,让自军的通讯内容外泄了吗?



「不该停止思考,认为这不可能。该说是徵兆吧,尤其是像提古雷查夫这样的猎犬闻到『不对劲』这件事,要是再稍微重视一点……不对,这也是依恋啊。」



杰图亚带著苦笑,拥抱讨厌的事实。



(插图007)



帝国军用暗号说的悄悄话,已经瞒不住联合王国。而帝国军参谋本部的加密强度,就连在帝国也是首屈一指。



撬开帝国最坚固的锁的小偷们,会对其他的锁置之不理吗?里头的情报明明一如字面意思地字字黄金?



理论性的结论显而易见。



「就连参谋本部的机密电报都被破解了。你难道不认为,外交暗号也被破解了吗?」



朝前方瞥看过去,只见一张明白事理的男人的苦恼表情。



「……意思就是,发给驻外机构的电报全都曝光了。」



他所吐露的这句心声,或许该说是充满绝望的男人独白吧。



无论如何,康纳德参事官都机灵地立刻理解杰图亚的言外之意。



唉──男人在叹了口气后说道。



「阁下看过交接资料了吗?」



「啊,当然看过了。你们发给驻外机构的机密电报就夹在文件里。我记得,是要驻外机构『准备破坏工作』吧?」



听到杰图亚这么说,康纳德带著自嘲的微笑点头。不过,杰图亚也没有理由嘴上留情。



他淡淡地──



硬要说的话,就是带著同样的苦笑吧?杰图亚说出直接了当的评论。



「真是精采的实绩啊,各国应该要发给你们帝国外交官僚一张感谢状吧。在酝酿反帝国情绪上,没有比这更好的掩护射击了。」



康纳德参事官就像认同似的耸了耸肩。实际上,他自己也抱持著相同的见解吧。



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帮组织辩护的反驳。



一面对于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感,杰图亚一面朝他伸手。



「我们似乎会很合得来呢,经由共同的失败。」



「阁下认为我是新的友人?」



「这是当然。如果你愿意,就算要亲昵地用特别称呼互称,我也无所谓喔。」



然而一脸亲切地说道的杰图亚,却得到一句恭敬但坚决的谢绝。



「还是不要好了。请恕下官婉拒。」



「哎呀,我们能成为相互信赖的友人不是吗?」



「下官可是决定要长命百岁,出席孙子的结婚典礼。会提高偶然遭遇联合王国军突击部队可能性的交友关系,下官实在敬谢不敏。所以说,还请阁下饶过下官。」



杰图亚瞬间愣了一下,然后颤抖起肩膀。彷佛很愉快地,忍不住打从心底大笑起来。



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想想自己的挚友遭遇到的命运,他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



尽管如此,眼前这名外交官僚居然打算悠哉地长命百岁!



在注定会死的军人面前,平民无忧无虑地说要长命百岁!



面临到太过不讲理的事,人们有时也只能笑了。平时感受到的重担会受到动摇,是因为尽管扭曲,但这句话还真是让他通体舒畅。



因此,名为杰图亚的男人嗤笑起来。



「参事官,你回答得很漂亮,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这要说是回礼也很奇怪……但我就向你保证吧,要动手时,我会把你留到最后一个。」



「喔,真是可怕。这是杀人预告吗?」



「怎么会!只不过是有必要让平民活下来,彻底地对故乡鞠躬尽瘁。你就像条破毛巾般地被狠狠使唤吧。」



咧起嘴角,以邪恶的表情回以低语时……他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十分痛快。



想必是因为很愉快吧。他按捺不住地拿起雪茄,深深抽了一口后,迎来的是让人受不了的无上美味。愉快的一根菸,有著就连沉闷气氛都能变得甘美的效果。这还真是美妙啊。



甚至感到依依不舍,杰图亚在这时放下雪茄。待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后,他立刻朝认定为共犯的对象重新看去。



他已见识过康纳德这名参事官的胆量。



至于幽默感,他也充分享受过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



既然如此,再来便只需要握手了──作为出色的共犯;作为世界的公敌。



「好啦,这样就足以互相理解了吧。」



「我想彼此都能十分了解对方了。」



尽管以意外强大的力道回应握手,「不过……」康纳德参事官脸上却露出傻眼般的笑容。



「参谋将校还真是可怕。尽管不太敢对阁下说这种话……但无论是谁,全都疯了。」



特别强调「疯了」二字,外交官僚在脸上表现出他对「参谋将校」这种生物的恐惧。



「说不定是帝国最好,也是最坏的发明品。」



「你过奖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想?」



「我跟提古雷查夫这名中校也有过一面之缘。」



「喔,那家伙啊。」



我懂了,杰图亚点了点头。



「无论是阁下还是她,全都偏离了常轨。军大学的教育究竟怎么了?」



「不过是忠于基础罢了。」



「咦,基础?」



对于康纳德参事官带著真挚眼神提出的疑问,杰图亚知道一个再适切不过的回答。



「这其实并不难。」



「因为是基础吗,杰图亚阁下?」



要把大家都学过的事重说一遍,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杰图亚犹豫似的搔抓著头,然后注意到康纳德参事官在等待答案的视线。



既然他想知道,就只能回答了吧。



「这当然是基础。你应该也曾在主日上教会时听过。」



「看来我似乎不够虔诚,一点头绪也没有。还望阁下能指点一下是哪段令人感激的圣经引文。」



没问题──杰图亚上将严肃地端正坐好,以一副彷佛在讲台上讲解教义的态度说出那句话。



「别人讨厌的事情,要率先去做。」



「……咦?」



「很简单吧?别人讨厌的事情,要率先去做。我想这是任何人都曾在小时候学过的道德观念。」



在目瞪口呆,眨了两次眼后,康纳德参事官这才总算明白意思的样子。



「……真是感动呢。居然有这么扭曲的爱邻如己精神。」



「就是说啊。因为作为个人的我,可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要是有人打你的右脸,会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吗?」



「当然。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将年轻人的尸骸撒在世界各地。不过爱邻如己精神似乎有点太强烈了,我目前正在反省中。」



用戏言回应戏言,稍微缓和一下气氛。



或者说是亲近感的表现。像这种始终面带微笑的谈笑风生,倘若不是正在战争,肯定还会一手拿著葡萄酒或香槟有说有笑。



并非将年轻人投入总体战的火焰之中,而是在暖炉添加充足的燃料。



会享受著宴会,在美好的黄昏时刻迎来冬季吧。



而如今只能在落日之前逞强了。



不过,寒冷时代也有寒冷时代的享受方式。



「康纳德参事官,我们聊得十分愉快呢。」



一点也没错──外交官僚点头同意。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发挥知性了。具有国家理性的对话彷佛新鲜甜美的氧气呢,充满著整个肺部。」



「啊,参事官,这是很要不得的误解吧。」



因为──杰图亚笑得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你听好,这可是跟理性有著天壤之别的自私唷。」



用拳头轻敲著自己胸口,杰图亚上将接著说道。



「因为这并非用脑袋,而是用心脏在思考。作为侍奉理性的参谋将校,我有著自己已偏离的自觉。」



露出片刻寻思的表情后,康纳德参事官歪头不解。



「那么,这究竟是在侍奉些什么?」



「感情,或者要说是乡愁、对幻想的依恋也行。」



「……这个回答出乎下官的预料。」



「我爱著故乡。」



杰图亚一手拿著雪茄,向他吐露真情。



「爱著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爱著住在这里的人们、爱著我们的生活。所以我是莱希的军人,也能说是故乡的居民吧。」



满怀感情说出的这番话语,在帝国只是非常一般的见解。因为无论是谁,都在拥有工作的同时,拥有著故乡。



尽管如此,康纳德参事官却不可思议地坐正了姿势。



是知道杰图亚正打算说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