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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葡萄酒和祈愿(2 / 2)


她知道自己感觉到安心。



(我果然是个医务兵呀。)



(还是像这样照料伤患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她一边大声地用下颚指使着圣王国军的医官们,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



(要是能够只做这样的工作就好了。)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不论是我还是弗兰殿下……)



短暂的时间中,相异于外表毫无喘息空间的忙碌情形,宝拉的心灵正沉浸在这段放松休息的时刻。关于这段时间,她派出传令兵告诉弗兰契丝嘉,针对人员重新编组的事情在交涉上花了不少时间——虽然有一半是谎话。



夜深了,商馆二楼几间房里住着受伤程度最严重的伤患,好几名年轻的士兵去世了。最先发现的,就是手持油灯回来察看情况的宝拉。那几名士兵睡在地板上铺着被褥的克难病床上,脸色已经发紫失去温度,还传出了微微的排泄物气味和腐肉的味道。



"请帮我扛一桶葡萄酒过来。"



宝拉吩咐负责夜哨的士兵,请他扛一桶酒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用的呀,医生?"



一些没事的伤患也醒过来了。他们拖着不便的身躯,聚集到被油灯照亮的尸体身边。



"不、不可以动啦,快点回去躺着!"



"他们死了吗?"



"啊啊……这家伙……还有这边这个也是?"



黑暗中,几名男子交互吐出了苦涩的声音。



"我们都没发现……"



"因为睡得太熟了……"



"医生你的针太有效了。"



宝拉垂下头去。



"……对不起……都是我能力不够。"



宝拉自觉还不够格接受医生这样的称呼。而且这样的称呼方式会让她想起尼可罗,让她觉得更难受。



如果是尼可罗的话——宝拉忍不住这么想着,如果尼可罗在的话,搞不好可以救活他们。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中,只见几名士兵对着她摇了摇头。



"医生,你做得很棒了。"



"是呀。"



"谢谢你。"



听到他们这么说,宝拉更加抬不起头了。



"……唔,这个……是札卡利亚吊祭战死者的方式。藉此将他们送到战神蓓萝娜的身边……你们……还是不愿意接受吗?"



圣王国的人只信仰命运女神·杜克神。他们虽然认同帕露凯诸神的存在,却不对这些神祇怀抱敬意。因此,宝拉不知道对圣王国的士兵们用银卵骑士团对战死者的吊祭方式送行到底对不对。几名士兵们彼此相看了一眼,对着宝拉点点头。



"就用这种方式送他们吧。"



"你说的战神,就是现在担任我们圣将军的公爵千金阁下吧?"



宝拉强忍着喉咙深处涌上来的热意,撕碎了一片又一片的棉花,沾着葡萄酒塞入死者的口中。战争女神蓓萝娜既是战神,也是葡萄酒的守护神。过去在庆祝胜利时都会饮用敌军士兵的鲜血,这种野蛮的习俗最后改用葡萄酒取代,就是基于这样的信仰。



献上一句简短的莫尼斯祈祷文之后,宝拉起身,下令负责夜哨的士兵将死者的遗体搬运出去,同时举起油灯。接着,她开始察看每个病床上的患者,帮他们把鼻子里的积血清除掉,为他们在发热的伤处涂上软膏,替他们将止血用的绳子松开等等,进行各种细微的处置。睡意今晚没有造访,但其实也不是特别亢奋。熬煮的草药和腐败的血腥味,让宝拉的心灵莫名获得了安慰。



"……代理指挥官殿下,您为什么要为我们做这些事呢?"



留着一嘴漂亮胡须,居高位的骑士在宝拉为他用药水清洗肿胀的手臂时开口询问。



"直到半个月前我们都还是敌人,就算是现在……这种情况也几乎没有改变呀。"



"请不要说话,不然会影响伤口。"



宝拉小声回答他。



"我不是什么代理指挥官,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务兵而已。"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做这样的工作让我觉得比较轻松。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伤患。这时候的我既不会觉得迷惘,也不用烦恼什么。就只是这样。可是……"



可是……一场大战马上就要来了。宝拉也学过兵法,她只要看战况就知道。这场仗已经不可能将战线维持在圣都之外了。冰象的突击应该会冲破城墙,演变成圣都内的巷战。



我现在是医务兵——宝拉这么告诉自己,同时为骑士的手腕缠上银色的布。因为绷带不够了,所以宝拉选用马上就能拿到手的干净布料——圣卡立昂攻略战时,银卵骑士团使用的旗帜——她将这些布裁开来代替绷带使用。



那名骑士终于睡着了。宝拉提着油灯站起身,看着银色的布在黑暗房里的各处辉映着油灯的灯光。



这些包扎过的伤处,再过不久恐怕又会沾满了鲜血吧。



因为战争就要来了。



*



朱力欧的父亲疯了。



他对名誉的异常执着愈来愈偏执。但因为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运气,因此决定把希望放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希望儿子可以将他带往迎向荣耀的道路。



他年过四十还没有子嗣,最后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儿子,没想到长大后却像女孩一样可爱。这让他疯狂的程度变本加厉,他决心将朱力欧当成女儿来养。他将朱力欧送入培育神婢的机构上信院,背离常识地希望他将来能攀上神官团的顶点——内宫总司的位子。



朱力欧的父亲对他的教育非常严苛,四岁的时候就要他开始背诵圣嘱大典。只要第二遍犯错,就会被父亲用舀水的水桶绳索捆起来,扔到井里头去。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回想起古井里头那种湿湿黏黏,漆黑冰冷的情景。



就连这时候也是。



一股潮湿的黑暗氛围将朱力欧紧紧地包裹住。



他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隐隐作痛。手脚不听使唤,无法动弹。他被悬在半空中,脚下什么也没有。就算想要扭动脖子寻找光源,也只能感觉到湿漉漉的黑暗气息罢了。



(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朱力欧在浑身倦怠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不对,我曾经做过梦吗?)



(这真的是那时候的梦吗?)



(好奇怪,如果是小时候的事……)



(那应该不会有血腥味才对呀。)



(而且,也不会有人呼唤我。)



耳边传来了呼唤声。他确实听见了。



是一名少女的声音,从非常高的地方传来……是从井口吗?不对,这里真的是在井里吗?——



……欧!



好比石砖缝隙间涌出水源一般,耳边的呼唤声愈来愈清晰——



……力欧!——



朱力欧!



(在叫我,那是在叫我没错。但是,是谁在叫我呢?)



(那是谁的声音?)



(……我得爬上去……)



(得爬到那个声音主人的身边去不可。)



一股莫名的焦虑感忽然间自体内升起,不断煎熬着他。



(那是我最重要,也是无可取代——绝对不可以失去,非保护不可的——)



"朱力欧!"



朱力欧猛然从地上弹坐起来。



剧烈的头痛仿佛在翻搅着他的太阳穴。视线中燃放着火花,四周的黑暗传来窸窣的风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忽然朝他袭来。



他发觉手中传来泥土和落叶的触感。



(这是……森林里面?)



在他迷茫的眼前眼前出现一个白色人影,不仅如此,那人还将脸凑到他的面前,抓着他的肩膀呼唤着他。



"朱力欧!你醒了吧!啊啊……太好了!朱力欧!"



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开始凝聚出影像。那是一名将一头红发分束在两侧的女孩。她泣不成声,只差没扑上来紧紧抱住朱力欧。脑袋又是一阵剧痛,记忆有如洪水般地涌出。



"希尔维雅陛下——啊!呜!咳——"



忽然出声让朱力欧狠狠呛了一下。希尔维雅吓了一跳,拚命地拍抚着朱力欧的背部。



希尔维雅。没错,是希尔维雅。朱力欧擦了擦嘴,同时搜寻着脑中混乱的记忆。他带着希尔维雅逃离安哥拉帝国军的追捕,却在途中发现带有莫尔菲斯刻印的追兵。面对那些人,朱力欧不断地杀、杀、杀……接着自己身上刻印的余韵也被唤醒,开始发狂——



记忆如火花般散开,然后再串连起来。



"——梅尔殿下!"



朱力欧不顾喉咙疼痛地大喊着。



"梅尔殿下!梅尔殿下呢!"



朱力欧抓着希尔维雅的手臂激动地询问着。当时化为一头野兽的他竟然出手攻击梅克留斯。而梅克留斯则是手持短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痛,朱力欧……"



看到希尔维雅扭动着身子,朱力欧这才反应过来将手松开。



"抱、抱歉,我、我一个不小心,忘记了应该……"



"梅尔他——"



希尔维雅紧咬着下唇,伸手指向身后的地面。



茂密的树丛中,只见一名少年蜷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头金发沾满了鲜血,额头上缠着的白布已经被血染成了红黑色。他的脸色苍白,眼窝四周呈现黑色。连嘴唇都是暗沉的泥土色。



"梅尔殿下!"



朱力欧大叫着,跑到那名少年的身边跪下,抓起他的双手捏了捏脉搏。还好仍然在跳动。这是他初次尝到整个人几乎要垮下去的安心感是什么滋味。



"……太好了……梅尔殿下……"



他轻轻将梅克留斯抱起。梅克留斯身上穿着铠甲也配了剑,身子却轻得让人觉得不安。而且他的身体非常冰冷。



(那时候,梅尔殿下手持着短剑。)



(而我则是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



(然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梅尔他……"



希尔维雅来到朱力欧的身后,以沉痛的口吻喃喃说道:



"他用短剑刺向自己的额头。"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屏息。



"……他用短剑……刺向自己的额头?"



朱力欧抱着梅克留斯冰冷的身体,回头看着希尔维雅。从树梢筛落的月光照在希尔维雅哭泣的脸庞上,烘托出一股哀凄的氛围。



"对。大概是为了制止波柏斯的刻印才这么做的。"



波柏斯。



是梅克留斯拥有的,光明之神的刻印。这股刻印之力能使其他神祇的力量觉醒。过去太王提贝烈斯就是藉由光明之神的力量,将其拥有的莫尔菲斯神力增幅了数倍。同时将意识《种子》洒在几十个、几百个人身上,控制着这些安哥拉士兵。



朱力欧意识到的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梅尔殿下是——为了反向效果才这么做的!)



莫尔菲斯的《种子》会使朱力欧、以及曾经被太王提贝烈斯操控的人失控发狂,幻化成野兽型态。那么,若是将波柏斯的刻印之力封印起来,也许就可以消除掉莫尔菲斯的力量所产生的影响。



(就算如此,这么做:)



朱力欧紧抱着怀里那副娇小的身躯,像在确认这一盏勉强维持下来的生命烛火并没有消失似的。



(这么做实在是太乱来了……)



"……血已经止住了。"



希尔维雅语带颤抖地说着:



"所以我把你还有梅尔……用拖的拖到这里来……可是,我的力气实在太小……"



听到这里,朱力欧才惊觉过来。



这里跟他失去意识之前的景色不太一样。是希尔维雅一个人将晕厥过去的他和梅克留斯拖行到这里来的。仔细一看,她的衣角沾满了泥土,双手布满着暗红色的内出血。朱力欧觉得胸口有如被烧红了的火杖翻搅般,懊悔不已。



"对不起,希尔维雅陛下。"



他跪在地上,垂下头。



"微臣身为您的守护骑士,却让您跟梅尔殿下遭遇到这种事……"



"没、没关系的,朱力欧。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希尔维雅连忙开口这么说道。



"而且比起这个,我们得尽早返回圣都才行,要马上带梅尔去看医生呀。"



"说、说的也是。"



朱力欧起身,羞愧让他无法抬头直视希尔维雅的脸庞。但现在不是自责懊悔,为此而觉得灰心的时候。



在接近山麓上的森林尽头时,天空刚好从东边开始逐渐泛白。太阳是白山的另一头升起的,因此这里还没有足够的光线,也相当寒冷。但远方的地平线已经可以看见成群的影子。



"……朱力欧,那个是?"



希尔维雅快步赶了上来,抓住朱力欧的袖子以颤抖的口吻问道。



"对,应该错不了了。"



朱力欧望向山的那头,紧贴着地平线,如丝线般向外延伸的曙光,带着僵硬的声音应答。



曙光底下一条线状的黑影就像大地表层的纤维,被风吹动而轻轻摇曳似的。那大概是由大批的人和马,还有冰象所组成的军队。



朱力欧回过头,看到左手边的地平线也开始微微泛白。



"啊啊……"



希尔维雅也回过头,吐出了感动的声音。



"我们总算……回来了……可是……"



是圣都。



他们朝思暮想的故乡。究竟离开多久,一时之间也数不清了。这一段曲折冗长的道路几乎要消磨掉所有的意志跟决心,现在终于回来了。但在这样的心情下,安哥拉帝国的军队却很可能抢先一步抵达圣都。



"我们快走吧。"



朱力欧背着一动也不动的梅克留斯催促着。希尔维雅则是一脸苍白地点了点头。



(总之,还是得早一刻回到圣都才行。)



踏过厚厚的枯叶堆,用剑砍下茂密的枝干,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在这片逐渐趋缓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由于还处在昏暗的森林地带,因此希尔维雅几度被树根绊着,差点跌倒。朱力欧每每在这时候伸出手拉她,却又得辛苦地注意肩上的梅克留斯,不让他从背上滑下去。



出了山林之后,迎接他们的是高及腰部的长草原,朱力欧在此驻足。两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地面上似的提不起来。一时之间甚至还没有发现,促使他产生如此反应的是来自正面,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浓密杀气。



"……朱力欧?怎么——"



从后面跟上来的希尔维雅来到朱力欧身后时,也感受到那股肃杀的气息,整个人僵住了。



两人眼前的大草原上,只见一人背对着黎明曙光站在那儿。



风势忽然转强,撩拨着长草原发出嘈杂的窸窣声,同时也吹起了对方束着的黑色长发,以及那身旅人装束下色彩鲜艳的腰带和衣摆。



"欢迎回来呀,朱力欧。"



那个人带着浅浅的笑靥开口说道:



"我在等你呢。"



此时感受到的战栗,让朱力欧觉得自己全身仿佛正喷出冰冷的汗水。这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让他甚至没想到要退后。



只剩喉咙和舌头可以活动。



"……卡拉老师。"



光是喊出这个人的名字,舌头便像因为过度扭曲而要断掉一般。



"您在等我——是吗?您在等我……回来吗?"



卡拉摇了摇头,将手放到腰上的长剑剑柄上。朱力欧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因此而被从身上挖出来一般。



(老师带了剑?)



在接受卡拉教育的那几年间,朱力欧一次也没看过卡拉持剑。然而——



"其实我不是在等你回来,可爱的朱力欧。"



她一边说着,一边拔出了腰上的长剑。



"我是在等我栽植的果实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