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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耐不住沉默,玲奈打破寂静轻声问:



「不是说多胡伯伯家绝对不可能曝光……」



「世上没有所谓的『绝对』。只要顺着爸爸的户籍申请到爷爷的户籍、爷爷的爸爸的户籍,及直系亲属为户主的誊本,一路向上追溯,连远房亲戚都能查得清清楚楚。」父亲不耐地驳斥。



没料到会受迁怒,玲奈无法压抑心中的不安。「怎么会?当初表示不会有问题的就是爸爸啊。户籍是谁都能查阅的吗?」



「不,本来只有家人和亲戚可查阅,其他人想申请需要委托书。但是,警方说有很多小伎俩。以户籍誊本为线索一路追溯,连六、七代以前的祖先都查得出来,可确认将近五十个亲戚。居然多达五十人,你相信吗?」父亲叹气。



看着到这种时候还神色震惊的父亲,玲奈一阵轻蔑。只不过是父亲没常识罢了。



但这件事让玲奈心生疑窦。那个跟踪狂有能力进行如此繁琐的调查吗?就算能在购物网站买到窃听器,跟耍小手段向户政事务所申请资料的等级未免差太多。



然而,就读高二的玲奈无从估量这件事的难易,只能祈祷是大人白担心一场。



抵达多胡家时天色已全暗。除去下雨的因素,老旧平房的气氛仍十分忙乱,大批便服与制服员警进进出出。停在缘廊前的巡逻车红灯明明灭灭,四周染上不安的气息。



这凸显出状况多么严重。一头白发的瘦小男子匆匆来到呆站不动的玲奈身边。



虽然衰老不少,多胡的容貌与玲奈幼时的记忆相差无几。他愧疚地解释:「玲奈,对不起。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平常我会开小货车接送咲良上下学……但今早我得去医院,她就说要自己去学校。」



玲奈的颈部仿佛有只冰冷的手轻轻抚过,一股寒意在全身蔓延。



缘廊旁的和室挤满大批员警,似乎是在安装机器,为歹徒来电做准备。父亲要玲奈到里面房间待着。玲奈无意窝在房间,于是蹲在骚动不止的和室角落,望着忙进忙出的大人。



神啊,请让咲良安全归来。玲奈领悟到自己只能祈祷。就算咲良突然悠哉现身,可能会因劳师动众挨骂,我也一定会挺身袒护她。咲良,拜托你平安回到这里。玲奈在内心反复呐喊。



随着黎明到来,不安气息悄悄潜入寂静中。



雨停了。缘廊另一头,庭院渐亮。玲奈听到便衣刑警说,一一〇接获通报,丰荣町的资源回收中心,也就是废弃物处理厂的大门门锁遭到破坏,一辆轻型普通客车弃置在该处。



另一名男子问,有人入侵吗?尚未确认,便衣刑警回答。



玲奈爬过榻榻米,悄悄探头望向庭院。只见父亲加入谈话,神情僵硬。走吧,有人出声呼唤,于是大人全都迈开脚步。



玲奈马上起身表示:「我也要去。」



父亲回头,神色中带着迟疑。其他员警默默走向巡逻车。



一名女警走过来,轻轻抱住玲奈肩头。「我们在家里等吧。」



「不,」玲奈一阵心慌,抵抗起来,「我要一起去。」



但女警加重力道,几乎是紧抱着玲奈,好几个人上前帮忙。他们愈是铁了心阻止,玲奈的不安愈强烈。压抑许久的感情爆发,一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哭着大吼:「让我过去!我要一起去,我要跟爸爸一起去咲良身边。咲良!」



消息是如何传回来的,又是谁告诉她的,玲奈记得不是很清楚。记忆一片混沌,完全暧昧不明。一旦回忆就有无尽痛楚随之而来,或许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伤痛,等同于幻影的妄想取代回忆。她不时有种错觉,仿佛昨天才与理应不在人世的咲良说过话。



得到种种情报的顺序模糊不清,玲奈宛如茫然眺望着浓雾深处。



玲奈隐约记得父亲与便衣刑警带着暗淡神色回来的情景。当时玲奈直觉,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在废弃物处理厂的焚化炉中,发现咲良的尸身。绑架犯冈尾芯同样烧死在同一炉内。



连得知这个事实的当下,玲奈也想不太起来。通知玲奈的不是父亲,而是警察。后来她浏览过文件,封面印着长长的头衔,及「矢吹洋子医生」。脑海残留这种不太重要的细节,关键的内容却没半点印象,究竟是无法理解一连串艰深词汇,还是她迟疑着不敢阅读?总之,内容似乎只是根据DNA鉴定,断定那是两人的遗体。



根本连鉴定都不需要。咲良的脸未遭火吻,几近完好无缺。烧毁的主要是下半身,法医判定骨头已烧成灰,或化为细粉。



报告指出,咲良身上没有衣物,并不是衣服烧毁,而是早被脱到全裸。至于是否曾遭性侵,没有下半身难以判断。



冈尾趁职员不注意入侵设施,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所有作业。这座焚化炉的四楼室外通道上,有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换气口。开口部分没有网子或铁栅格挡住,与焚化炉直接相通。冈尾从该处将还活着的咲良丢进炉中,接着跳进去。无法判断当时咲良有无意识。



室外通道没安装监视器,直到炉内感应器显示异常,职员才注意到出状况,立刻停止焚化,但温度下降需要时间,两人已没有获救的指望。与落在焚化炉中心的冈尾不同,卡在擂钵状边缘的咲良上半身勉强没被烧掉。约莫是比起高达八百度的炉心,壁面构造设计成不会直接接触到炉火,温度相对较低。



遭通缉的冈尾走投无路,心生绝望,引发最糟糕的状况。虽有人质疑警方的处理对策,但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国小和国中女生行踪不明,怀疑与冈尾有关,没道理要求警方为咲良的牺牲负责。



不过,对玲奈来说,大人之间的争论一点都不重要。当初别说是见遗体一面,甚至不允许她看遗体的照片,也进不了警署内的停尸间。她向父亲强烈抗议,最后决定在丧礼会场举行献花送别的仪式。



往生者的尊严得到最大的体贴。原本遗体若有损伤部位,处理方式都是缠上绷带再以布覆盖,咲良却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此外全身包裹在光泽亮丽的绢布中,烧毁的下半身也用填充物整出形状,仿佛躺下睡着一般。



咲良闭上双眼的表情没有感伤的色彩,仅仅是安详委身于长眠中。



将菊花放进棺木,玲奈任凭泪水不停流下。她默默望着咲良的睡脸。



一切宛如幻觉,不合任何现实感。在这样的情景中,玲奈看到穿丧服的母亲倚靠着棺材。父亲伸手搭住母亲的肩膀。



此刻,玲奈才晓得住院中的母亲被告知这项事实。或许是必要的,但未免太残酷。



连父亲充满哀伤的表情,感觉也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从咲良失踪到发现遗体,间隔不到一天,警方没透过媒体公开案情。一切结束后才出现相关报导,而顾虑到姐姐玲奈未成年,也隐去受害者的真实姓名,只提到过世的是丰桥东中三年级的十五岁女学生。



玲奈与父亲被请到警署。在冈尾的轻型小客车找到的物品中若有咲良的遗物,警方希望他们能够取回。



留下来的有书包和学生手册,还有几乎是整套脱下的制服,但不在此处。由于衣服到处被刀子割裂,甚至沾染血迹,警方视为证据。玲奈满心暗淡。她与父亲同意交给警方保管。即使拿回家,他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



忽然间,玲奈的目光停留在混杂于遗物中的一叠档案上。封面印着一行字:调查报告。



「这是什么?」玲奈问。



「哦,」警署人员严肃地低声解释:「这也是嫌犯的其中一项遗物,只要两位确认不属于咲良小姐就行。」



「我能看看吗?」



迟疑地说声「请便」,警署人员就退开。



翻开档案封面,里头整齐排列着打字机印出的内容。



调查对象/纱崎咲良,十五岁,丰桥东中等学校三年级。



委托调查事项/确认并追踪调查对象的行动。



六月二日/天气阴 调查时间/上午七点到下午九点



上午七点十一分 经调查户籍得知为纱崎克典远亲的多胡家中,确认调查对象的存在。



上午七点四十二分 搭乘多胡庄司驾驶的小货车(速霸陆Sambar,白色,车牌号码参照附件)上学。调查对象坐在副驾驶座,服装为制服,携带物品为书包。



上午七点五十三分 在便利商店停车。调查对象独自下车,于店内购入四色原子笔与护唇膏,再度回到副驾驶座。



上午八点七分 抵达学校。穿过校门后碰到同学,谈笑着走向校舍。



上午八点十一分 透过望远镜确认调查对象于三年C班教室内的位置。



上午八点三十分 开始上现代国文课。



每一页都整理出咲良一整天的行动,十几张类似的资料钉在一起。从咲良上学开始,到校园生活、放学及回家后的生活,全都详细调查记录。



父亲俯身细看档案,高高扬起眉毛,询问警署人员:「这是谁制作的?」



「从内容看来,应该是哪个侦探吧。」警署人员皱着眉回答。



「侦探?」



「为了找出咲良小姐的所在地,犯人委托专门业者。侦探接到委托就会制作这样的调查报告,以获取报酬。」



玲奈马上翻阅文件,寻找调查者的姓名,却没看见任何署名。



「调查这种东西的是哪个家伙?」玲奈带着怒意询问。



警署人员从玲奈手中抢过档案夹。「非法业者不会将公司名称或负责人印在报告上。」



父亲注视警署人员。「这种事查不出来吗?」



「正在调查。」警署人员语气冷淡。「没验出冈尾以外的指纹。即使查明侦探的身分,对方大概只会装傻,推托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情况。犯案的确实是冈尾一人。尽管违反侦探业法,但很难将对方当成共犯起诉。」



无论警方有何见解,玲奈都无法原谅那个侦探。



玲奈的憎恨与日俱增。案发一周后,位于滨松的老家恢复平静,她继续与父亲过着仅剩两人的生活。纵使如此,那份调查报告仍烙印在她脑海没消失。



居然为了一点报酬跟踪咲良。见面的时候,那个侦探应该明白委托人不是正派人物。而且对方理应透过报导得知这起命案,却完全没出面不是吗?在玲奈眼中,那个侦探毫无疑问是共犯。



她带着得不到宽慰的心情重返高中。一日,玲奈独自回到家里,穿过玄关准备走向楼梯。



就在此时,她发现鞋柜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约可容纳一颗灯泡,包装得十分仔细。那是个小包裹,收信人写着「纱崎玲奈小姐」。



玲奈的心掀起一丝波澜。没写寄信人,但她认得出咲良的笔迹。邮戳日期在案发前一天,邮差送来的时候她大概不在家。可能是父亲在丧礼后签收,却忘记通知她。



她马上拿回房间拆卸包装,打开纸盒。



掌心大小的白色小熊玩偶滚出盒子,那是附钥匙圈、三寸的崭新波列特熊,标签还没拆掉。



玩偶旁附上一张淡粉红色信纸。打开一看,熟悉的咲良字迹出现在眼前。



亲爱的姐姐:



你过得好吗?抱歉突然寄信给你。其实,大家都告诉我不能寄任何东西回来,但无论如何我都想送给姐姐,于是任性地请求多胡伯伯答应。当然,我不会写上这边的地址,尽管放心。



打开的时候,你吓了一跳吧?是三寸大小的波列特熊喔,朋友碰巧在APiTA,北店找到的,只有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波列特熊,就送我了。我非常开心,想到姐姐也喜欢,便偷偷决定马上寄给你。



咲良虽然很爱波列特熊,更更更喜欢姐姐!



可以的话,我想直接交给姐姐。真希望看到姐姐开心的模样,不过我能够想像,所以没关系。你现在肯定由衷露出笑容吧?毕竟不会有比这更愉快的事。要是突然有人送咲良波列特熊,我八成会喜极而泣。



丰桥东中的同学都十分和善,老师也很温柔,实在庆幸能转学过来。姐姐说的果然没错。有时候我会莫名害怕,但一想起姐姐,自然就会产生勇气。



我还没决定加入哪个社团。期中考马上就要到了,我得努力加强不擅长的英文,忙得要命。姐姐无论是课业或新体操都成绩亮眼,咲良一定也办得到。我会努力读英文!



唉,暑假能不能快点来?等一切平安落幕,我想见姐姐,我想环游东京,我想吃可丽饼、买衣服、去迪士尼乐园。



最喜欢姐姐了。出发的前一天,谢谢你陪我一起睡,现下仿佛仍感受得到你在我身边。我们绝对会再见面!在那之前,姐姐把波列特熊当成咲良好好爱护吧。



咲良



玲奈的胸口盈满哀伤,宛如遭辗碎般疼痛欲裂。自然浮现的苦涩化作泪水,瞬间涌上眼眶。玲奈听到自己发出哭声,眼泪停不下来。她任凭忧伤掌控一切,只顾着不停哭泣。



咲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根本毫无头绪。无论是过去或未来,全隐没在如墨的黑暗中。唯有悔恨不断凝聚,然而,我连应当悔恨些什么都不明白。



愣愣注视着玲奈的波列特熊,眼神极为纯粹且温暖。玲奈想着,我没资格承受这样的视线。残存在我内心的,只剩虚无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