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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2 / 2)




中禅寺一语不发。



我继续说:



「你若想提出『观测者绝不会对犯人施予社会性制裁,所以犯人会将他们从下手的名单中剔除』之类的诡辩也没用。关于织作茜,如果你说你相信她会『放你一马』,而她也真的没杀害你就算了。但在韭山的事件——那个百鬼夜行般的宴会——中,这种狡辩就说不通。那场宴会彻彻底底是一场由你和堂岛进行的游戏。若杀死游戏玩家,游戏便无法成立,所以你被堂岛从杀害名单中踢除。再往前回想,美马坂教授从未考虑过为了封住你的口而杀你也很奇怪。因为你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研究,让你活命的话,总有一天箱盖会被人掀开,导致他的毁灭,这种事根本能轻易料想得到才对。先不提你首度身为驱魔师登场并分析杀人案的久远寺医院事件——任何推理小说光是前提就大有问题。」



「久保先生,你的意思是……?」



「中禅寺先生,我和你想的是同一件事啊。」



中禅寺回答:



「是的,我是黑衣杀手。所谓终结一切『故事』,同时意味着终结某人的人生。在这层意义下,你很正确。即使嘴上挂着『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的言灵……但我内心向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他们不杀我?仿佛期待着我来替他们驱走妖怪。他们为何会摩拳擦掌地等待破灭到来?为何会毫不抵抗地等候杀手到来?只要在我从中野的眩晕坡走下来前先杀死我,他们就能避免身败名裂。我不像榎木津或木场他们,拥有电影主角般的运动神经与强大臂力,要杀我可说易如反掌。」



「也许他们……期待着您。」



碧低声说。



「否则我早就毫不犹豫地在您来找老师之前就先杀死您了,中禅寺先生。」



碧似乎开始动摇。



我接着说:



「中禅寺先生,我不遵从你的驱魔术规则,不遵循推理小说的规则,也不打算如堂岛一般进行以言灵为武器的游戏。我只要在这间密室里杀死你,就不用担心被驱魔。我早就做好这种打算,所以在蜘蛛网城堡的最深处见你。」



中禅寺的喉咙发出地狱恶鬼般的闷响。



「与其被驱魔,你宁可杀了我?」



「是的。」我回答,「这和亚历山大的逸闻一样。不被驱魔的唯一法门,就是直接杀死驱魔师。只要你还活着,我终究会被驱魔。从过去发生的数起案件中,我已学习到这点。我跟你没有私人恩怨,但还不能让附在我身上的妖怪被驱走。我唯一能死的时刻,只有在解除碧的诅咒失败时。是的,我已经决定了,这就是我的规则。倘若有人想破坏这条规则,我只能解决他。」



「但碧小姐不希望你犯下杀人罪。」



「或许吧……尽管如此,我仍会动手。」



「看来今天是我的忌日。」中禅寺面带微笑,接着说:「那也不错,至少比被堂岛那种不值得赌上性命与之对谈的人半开玩笑地杀死要好多了。但是,你为何要为了完成《姑获鸟之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因为久远寺医院正是我和碧的诅咒根源。」我回答。



「你曾经写过唯一一篇的短篇评论。当初《神社姬之森》未完腰斩,《魍魉之匣》也尚未开始连载时,为了弥补空窗期,你写了一篇评论刊登在下一期的《银星文学》上。你在那篇文章中讨论了荣格的『原型论』……似乎相信荣格提倡的『集体潜意识』存在。你认为在个人意识或团体意识背后,存在着可说是一切生命、一切人类潜意识根源的思想内核,而言灵就是操控『集体潜意识』的工具。你的说法和堂岛反复进行的洗脑实验……」



「是的,我想完成的工作和只能改写个人意识的洗脑或催眠术从根本上就不同。我要做的是从根本上颠覆社会——『外在世界』本身。为此,我必须使用潜藏于做为『外在世界』基础的『集体潜意识』中的神话原型之力。」



「荣格认为纳粹德国被日耳曼人的神沃坦的原型附身了。久保先生,你对他的看法有何高见?」



「事实上,戈培尔让希特勒登上大众媒体、使德国民众为之疯狂的那场演讲,的确有如魔法一般。『亚利安人的神话』向来是纳粹政策思想的基底,而图勒协会提倡的神秘主义、始于孟德尔的进化论、豪斯霍福尔的地缘政治学等伪科学或神秘主义思想,也不幸地和名为纳粹的『故事』结合并开花结果。这是事实,但就算是事实,也不见得正确。荣格的言论被认为在为纳粹开脱可说理所当然,在道德上是不为人所接受的。人类社会无法接受宣称神话原型才是引发战争的元凶这种说词。假如这样的理由能被接受,我们不也能声称日本全体国民因为被日本神话的素戋鸣尊的原型附身,或者我们只是想重现神功皇后的征外神话而发动那场战争吗?纵使那种说词有部分属实,但这样的道理在『外在世界』里无法说服别人。就像你,中禅寺先生,虽然你总是用鸟山石燕笔下的妖怪,例如姑获鸟、魍魉、络新妇来比拟错综复杂的案件结构,这样才方便解构『故事』,但那不也只是一种『比拟』而已?你并不相信『集体潜意识』中存在着妖怪原型。你用来解构故事的妖怪原型,其实是一种……诡辩。毕竟你不制裁也不审判犯人,更不会从道德上否定他们。『外在世界』的系统中,已另外准备了逮捕和审判的功能。」



「久保先生,但你似乎认为『集体潜意识』中真的有妖怪存在。」



「中禅寺先生,你心里明明很清楚,事实上你就是用了妖怪原型来直接操作『集体潜意识』。你之所以坚守观测者的立场,并非为了让自己对事件造成的影响减到最低。恰好相反,你是为了用言灵来操作事件。倘若你在操作的时候被卷入更巨大的原型之力,会害你沉入『集体潜意识』的海底,再也浮不上水面来,就如同纳粹德国或大日本帝国的下场一般。而堂岛上校恐怕也是被原型之力附身,才会变成无法逃离的局外人吧。因此,仍然必须且想要留在『外在世界』的你,在操作『集体潜意识』时,在叙述妖怪这种神话原型时,在背负解构、重组事件并使之落幕的杀手功能时,你必须一直站在境界在线。你之所以不会被杀——虽不是全部——最大的理由就是这点。」



「久保先生,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近代主义者,也不是反近代主义者,而是两者都无法选择、只能一直站在境界在线的人。我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反人道主义者。虽是女权扩张的赞同者,却不是女性崇拜者。我不是局外人,也不是局内人。然而……」



「然而,因为你获得了言灵之力,只好成为坚称『神不会掷骰子』的相对主义者。但是,神却掷出骰子了。爱因斯坦不经意地揭开量子力学序幕,核子武器与核能发电也随之衍生。明明你若拿出真本事,必定能发挥连堂岛也难以相提并论的影响力和破坏力。一定有某种因素阻碍了你。」



「你则是认为谁都无法阻碍你,就算是我,对吧?久保竣皇先生。」



「是的,我已下定决心。我不会像织作茜那样,因为我已经知道结局。现场有两名能操作强大力量的言灵师。虽然我只是在言灵世界初出茅庐的初学者,术法也尚未完成……总之,我们两个只有一方能活下来。如果你坚持要对我驱魔,我只好解决你。」



「用神社姬和件当作『处女作』的标题,是对我的挑战吗?」中禅寺问。



「不,中禅寺先生,我虽然是杀人犯,但并不想杀人。我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标题使用『神社姬』和『件』并非为了对谁挑衅,乃是出自必然。」



「你的作品以女巫诅咒和杀害少女的轮回为主题,却不称为《神社姬之回》而是『森』,那也是一种必然?」



「因为我如果把『回』当作标题,这个名称本身就成了诅咒,我再也无法结束轮回,如此一来,不得不接受你的驱魔之术。同时,这也是对久保竣公的处女作《搜集者之庭》的致敬。虽然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偶然』受到谷崎润一郎的杀妻洋馆的『场域』影响……总之,主体不是搜集者,必须是神社姬。」



「为了操作妖怪这种原型?」



「是的。某种意义下,我或许想拷贝你的手法吧。因为我想实行驱魔之术,解放被女巫诅咒的美由纪。」



「那么,为何不叫《女巫之森》?『蜘蛛仆人』的诅咒是一种反基督教的诅咒。她们是为了冒渎基督教的神而举办魔宴的女巫。况且,若顺着『蜘蛛仆人』事件回溯上去,将会发现源头有络新妇存在。络新妇和件并不相同,络新妇是古代社会的圣妓被父系社会剥夺了圣性而产生的妖怪,但件又是什么?」



「中禅寺先生,我把关键藏在和美由纪、夕子与碧反复讨论后,在这栋蜘蛛网城堡新设立的三柱鸟居中。虽然这栋为了解放『蜘蛛仆人』的少女们而不断改建的洋馆,被本地居民戏称为蜘蛛网城堡或许是因为偶然相符——共时性发动的缘故,但是,三柱鸟居和所谓的日犹同祖论并没有关联性。」



中禅寺能洞悉到什么地步?



我突然想看看名为「中禅寺」的箱子内容。



不禁涌起了这种欲望。



他的言灵开始困住我。



「那么,这个结界又是为了封印什么?织作伊兵卫设置三柱鸟居是为了篡夺织作家,想借此封印织作家的女神。但是,你并不打算从女性身上剥夺神性吧?应该说,你的立场和织作伊兵卫正好相反。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七夕传说——所谓的『牛郎织女』神话中,织女的『夫婿』牛郎是『天庭的牧牛人』,织女因为和牛郎结为夫妻,荒废了织布的工作,夫妇因此被拆散。你……为了保护受到诅咒的三名少女,并替她们安魂,所以设立了三柱鸟居。」



中禅寺开始切入内核。



「换句话说,久保先生,络新妇和件是一体两面。人面牛身的件是和织女结为连理但被拆散的牛郎最终变成的模样。织作家女神们的神性与加诸祂们身上的诅咒根源处,有『牛神』存在。在古代文明……世界各地的神话中,牛通常代表神。」中禅寺喃喃地说。



「你说得没错,中禅寺先生。由于美由纪自称是件,使我对件产生兴趣,进而追寻件的源头。件的起源是人与牛的混种——半人半神,这是神话中频繁出现的原型。但是不承认『原型』或『集体潜意识』的你,恐怕无法将牛神的原型和件结合在一起吧,这两者不管是时间上或空间上的距离都太遥远。」



「不,久保先生,即使用我主张的『直接传播论』,这两者一样能链接在一起。单就能够做出预言、预防灾难的这层意义,件或神社姬与其说是一般妖怪,更近乎神圣的存在。人类都市文明最早能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文明。苏美文明中,牛是神赠予人的神圣动物。苏美人崇拜『大地女神』伊南娜,这尊后来在阿卡德神话中被称为伊丝塔的『最初的女神』手里,正是握着牛角……」



「确实没错。伊丝塔亦是金星女神。金星在西洋占星术中属金牛座,这是因为伊丝塔乃是金星女神。」



「随着文明更迭与民族迁徙,神的概念也被继承下来。你把那个称为原型,但其实没必要假定有超越时空、包含一切原型的『集体潜意识』存在,也能解释这种现象。手持牛角的女神『伊丝塔』的意象,能随着口述文学与文本传播到世界各地,和各地的女神融合为一体。文化就是这样传播的。」



中禅寺以此为开场白,细数承续伊丝塔脉络的众女神。



「在《旧约圣经》中被提及的古代以色列王国所罗门王崇拜的异教女神亚斯她录,便是源自伊丝塔。祂在古埃及则变成军神阿斯提尔提特。这尊女神手握牛角,几乎保持苏美时代的原貌。在希腊神话中是阿斯塔尔塔,在凯尔特神话中是唆使牡牛攻击库夫林的摩莉甘,在印度教中则是萨拉斯瓦蒂,即辩才天女。要争论是共时性发动而使众多文明中均有大地女神伊丝塔的原型出现,还是因为文化传播使伊丝塔的意象散布各地,恐怕怎么讨论也不见得有结果,所以我们先别急着下定论吧。但是,有一点我和你的意见一致:从犹太教到基督教,以男性原理为基础的一神教征服欧洲后,以伊丝塔为起源的大地女神失去了原始功能。不,在遵奉男性原理的基督教世界里,女神是不应存在的。因此,所罗门王崇拜的女神亚斯她录……」



「就这样堕落为恶魔亚斯她录了。」



碧接着中禅寺的话说下去:



「中禅寺先生,如果说,我们这些女学生联合起来实行冒渎行为,是为了对抗蔓延于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扭曲男性原理、借此翻转那个世界的原理,说真的,我们这些『蜘蛛仆人』应当召唤的不是其他魔王,而是大地女神伊丝塔堕落后变成的恶魔——亚斯她录才对。倘若想摆脱男性原理单方面的支配,平衡世界的男女势力……」



「你在『蜘蛛仆人』时代就有这个想法吗?」



「不,我是在『蜘蛛仆人』因你的驱魔术而分崩离析的时候,从你的话中获得灵感。我怀疑圣伯纳德女学院那尊黑圣母的起源,说不定就是土着信仰的大地女神。大地女神和欧洲——特别是中世纪法国的狂热圣母信仰,以及散播到法国各地的黑圣母像崇拜有深厚关系。圣母马利亚和被基督教教会粘贴恶魔标签的大地女神——以伊丝塔为起源的女神们——融合后,黑圣母于焉诞生。我凭着这个直觉去调查文献后发现,在中世纪欧洲魔法书中登场的恶魔亚斯她录,往上可追溯到古代中东文明崇拜的女神,她们同时是具有『牛』属性的神祇。之后,我和老师两人在世界各地的文明里发现了一尊尊源自伊丝塔的女神们。从伊丝塔到亚斯她录之间的女神,几乎都冠上相近的名字,所以或许能用直接传播论来说明。但是,从凯尔特神话的摩莉甘到亚瑟王传说的摩根勒菲,这些古代欧洲女神虽然同是派遣牛的女神,名字却大为不同,恐怕无法完全以直接传播论来解释……」



「不。伊丝塔虽与摩莉甘发音不同,但人类和神牛战斗的神话并非凯尔特神话所独有。回想一下苏美神话吧,苏美的女神伊丝塔不也曾派遣魔牛『古安那』和半人半神的英雄吉尔伽美什与其朋友恩奇杜战斗?这则神话的结构和凯尔特神话中摩莉甘与库夫林的神话完全相同。另外,阿卡德神话中亦有女神派出十一头牡牛和英雄马尔杜克战斗的故事。」



「……所以,您的意思是伊丝塔的原型也直接传播到凯尔特世界?」



「我先不妄下定论。但是,不管用直接传播论或集体潜意识理论来解释,都能自圆其说。牛在农耕社会被视为神圣是很自然的事,即使各地同时产生相似的神话,用不着采用共时性的概念也能说明这种现象。我刚刚虽然先提起女神伊丝塔,但说到半人半神的『牛』神,如同东洋的织女牛郎传说,反而是由成对男女神祇中的男神担负牛的形象或功能的情况较多。虽然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理论排除了女性性质,但古代的母系社会却未排除男性性质。男性性质和女性性质均具有神性,彼此互补。有女神,也有男神,有时亦有两性兼具的神。虽说牡牛的话,大半情况下是女神为了惩罚不顺从祂旨意者所放出的怪物或祟神。」



「像希腊神话中的米诺陶洛斯就是个好例子。」我不禁开口回应。



糟了。



我开始被他的言灵之网缠住……



中禅寺点头。



「是的。米诺陶洛斯是由女人和牡牛所生下、被诅咒的异种婚姻之子。牛面人身的它可说是『牛女』的男性版,最后被雅典的英雄打倒。这个米诺陶洛斯据说原本是克里特岛当地的神明。克里特岛视牛为神圣的动物,举行『牛之祭典』。换句话说,在克里特岛被雅典征服后,当地的牛神米诺陶洛斯也不可避免地堕落为魔物。这和欧洲被基督教文明席卷后,当地的神明变成妖精或恶魔的情况相同。在日本,也有圣妓变成络新妇的例子。只是……」



「只是?」



「米诺陶洛斯这名字的原意是『米诺斯王的牛』,而克里特岛的牛神原本的名字是……」



「亚斯特里厄斯。」我脱口说出答案,接着说:「这个名字和亚斯她录同样起源于来自伊丝塔系统的牛之女神。只不过,米诺陶洛斯是雄性。也许是因为愤怒的女神为了给人类带来灾难而派遣的牡牛怪物意象,从做为主格的女神之中独立出来,转化为牛面人身怪——米诺陶洛斯,并在希腊神话中保留下来也说不定。总之,克里特岛的神被剥夺神性,并被贬低为怪物。例如说在魔法书中,亚斯她录也被剥夺了女性性质,被赋予魔界公爵的属性。在欧洲的恶魔学中,拥有强大魔力的恶魔通常是男性,女巫则堕落为恶魔仆役的立场。剥夺女神的女性性质,恐怕是剥夺异教女神的神性、使其堕落的最快方法。」



「确实如此,久保先生。这个问题不见得必须通过共时性或原型概念才能讨论。你不是真心相信『集体潜意识』的概念,而是有相信的必要才装作相信,不是吗?」



「关于这个问题,在你回答古代的异教女神和米诺陶洛斯的故事与神社姬和件有何关联之前,我无可奉告。」



「那么,我们继续讨论吧。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苏美文明中已有人面牛身的滚筒印章存在。有人认为这个人面牛身图案,代表吉尔伽美什的朋友恩奇杜。虽然不是伊丝塔,其实恩奇杜也是由某一名女神所创造的为了打倒吉尔伽美什的『怪物』,亦即『灾难』。这就是在各国神话中反复出现的『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的最初结构。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原型』。刚降临地上的恩奇杜身上长满兽毛、不具知性,这也是他被推测为人面牛身的理由之一。但是,吉尔伽美什出乎女神意料地——并没有杀死恩奇杜。」



碧回应:



「吉尔伽美什让恩奇杜和圣妓交合七日,使他获得知性,成为人类社会的一员。他和吉尔伽美什交战后,成了吉尔伽美什的挚友。」



中禅寺点头说:



「没错。在古代母系社会中,妓女并非用肉体换取金钱的卖春妇,而是具有神性。因此和圣妓——女性交合的过程中,不具知性的牛怪恩奇杜觉醒,变成人类男性。总之,吉尔伽美什和恩奇杜创建友情,成为好搭档,合作打倒巨大牛怪胡姆巴巴。不仅如此,如同前述,由于向吉尔伽美什求爱遭拒,恼羞成怒的女神伊丝塔为了杀死可恨的吉尔伽美什,便派出『天之牡牛』古安那。原为女神创造出来的牛怪恩奇杜在此转换立场,成为『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中『人类』的一方。然而,恩奇杜做得太过火,他打倒古安那,并撕裂它的身体抛向女神伊丝塔,做出『我也会这样解决祢』的诅咒。这个诅咒最后返回恩奇杜身上,已经变成人类的恩奇杜终究胜不过神之力,就这样死去了。失去挚友的吉尔伽美什悲伤失意,为了寻求永恒的生命展开旅行。恩奇杜和伊丝塔的这段神话,和素戋呜尊把剥皮马尸抛向天照大神、引发天岩户事件的神话具有相似的结构……」



中禅寺继续说着。



不知何时——似乎已经不远了——才会将话题转回我写的《神社姬之森》。中禅寺的高谈阔论向来天南地北、毫无主题,但终究会回归到出发点。



「这个『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在各国神话中也频繁出现。如同伊丝塔派出古安那与吉尔伽美什战斗一般,世界各地有许多女神派出牛面人身怪或牡牛袭击人类的神话。或许古人认为牛是被女神所管理的吧。刚才提到的所罗门王,虽然身为以色列国王,但他不只崇拜源自伊丝塔的异教女神亚斯她录,同时也崇拜被称为摩洛的牛面人身男神。这是所罗门王的父亲大卫王征服约旦地方的亚扪人时,将亚扪人的摩洛信仰也传进以色列王国的结果。摩洛虽是丰收神,却也是一旦农作物歉收,人类就必须献上幼儿或新生儿为活祭品才能安抚其愤怒的荒神。也许祂的源头就是伊丝塔派遣至地上世界的牡牛吧。因为牛面人身神摩洛可追溯到叙利亚乌加里特神话中登场的丰收神巴力……而这个巴力,其实是女神亚斯她录之子。巴力自己虽然不是牛面人身,但曾和牝牛交合,生下『半牛半人』的孩子。另外,巴力也注定最后要和牛面人身的怪物战斗,并被杀死。由此看来,巴力神话和恩奇杜神话有不少部分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基督教将巴力称为别西卜——苍蝇王——而难以看出原貌,但祂原本也是被定位为『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中女神亚斯她录所生出的牡牛之神。」



「我知道苏美人或闪族的神话中有『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存在。如同源自伊丝塔系谱的女神在经过一连串的凋零后,最后成了在近代诞生的牛型妖怪——件一般,我总觉得被织作家的『蜘蛛』诅咒的我,仿佛也变成了件。这样的『故事』束缚我。但是,若不采用『集体潜意识』理论,而是以直接传播论来解释,日本的妖怪神社姬与件和这些神话又是如何链接在一起的呢?」



连碧也忍不住把手指贴在箱盖上,想将之掀开了吗?



「牛在东洋也被视为神圣的动物。中国古代建国神话中登场的三皇——伏羲、神农、女娲——中,相对于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神农被描述为牛面人身或头部长有牛角的模样。如名所示,神农是农耕神,同时是医学之神,这或许是因为药学起源自和农耕有关的本草学。只不过,神农信仰在日本并没有带来太多影响,说起从大陆传播到古日本并受到热烈信仰的牛面人身神,优先想起的恐怕是被日本独特的御灵系统转化,从带来瘟疫的祟神转换为镇压瘟疫的御灵的那尊神……」



「牛头天王吗……?」



「是的,就是苏民将来传说中有名的牛头天王。日本这个远东之国是各种文化、文明与传承的最终抵达地。虽然牛头天王和素戋呜尊、八坂神社祭祀的祇园神、药师如来、阴阳道中的天道神,以及真实身分不明的摩多罗神等各种神祇融合在一起,要找出原本面貌恐怕不容易,但基本上祂是从大陆传过来的异形之神。祂会和素戋呜尊融合,或许来自『牛头马面』的联想吧,素戋呜尊是把马尸抛到天照大神面前的祟神。然后……说起三柱鸟居,就想到太秦的木嶋坐天照御魂神社。秦氏在太秦之地创建广隆寺和大酒神社,在广隆寺举行的『牛祭』是祭拜骑牛的神秘神祇——摩多罗神的祭典。关于这个摩多罗神,有人认为源自于古印度和伊朗崇拜的密特拉神经过希腊化时代的演变后,于古罗马时期变成某一时期比基督教更受到崇拜的太阳神——密特拉斯。在罗马世界中,密特拉斯信仰后来被基督教的体系吸收。据说『东方三博士祝福耶稣诞生』的故事,就是源自密特拉斯的诞生神话;而基督教的圣诞节或复活节,原本也是密特拉斯教的假日。连基督教或琐罗亚斯德教的根本教义——『最终审判』的概念,据说也是传承自密特拉斯教。虽然基督教最后在主流宗教的霸权争夺战中获胜,密特拉斯教消灭了,其教义却传进东方世界,在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佛教等宗教中保存下来。例如,琐罗亚斯德教就明确地把密特拉斯神纳入其宗教体系里,琐罗亚斯德教中的密特拉斯神是足以和最高神阿胡拉•马兹达匹敌的强大神祇。有人认为摩多罗神就是这个密特拉斯神在传进文化终点站的日本后变成的模样。虽然这种说法只凭摩多罗(Matara)和密特拉斯(Mithras)名字发音的相似性为根据,似乎显得缺乏说服力,与弥勒菩萨的前身是密特拉斯神的说法,或皇(Sumera),即日本天皇(Sumera no Mikoto),其实是由苏美(Sumer)转音而来之类异想天开的理论似乎没有多大差别——虽说弥勒菩萨的前身为密特拉斯神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但是,还是有个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密特拉斯神和摩多罗神具有相似特性,密特拉斯神是个『杀害天之牡牛的神』……」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



「而摩多罗神则是『率领牡牛的神』,可说是继承 『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系统的神,源头来自苏美神话中的吉尔伽美什和恩奇杜。」



「正是如此,久保先生。」



「中禅寺先生,你说就算不采用原型的概念,神话与神明本来就会随着宗教文化的传播而移动。但是,就算摩多罗神源自密特拉斯神,再往前又可溯及苏美神话……」



这和件与神社姬……



又有何关联?



「中禅寺先生,差不多该公开你建构的『故事』结局——解谜的结论部分吧?」



「久保先生,这等于是要掀开箱盖喔。我目前尚未决定是否要完成驱魔术。就算我只说到这里、迳行回家也没关系。如同我一开始就说过的,所谓的『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并没有发生,这种案件并不存在。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解决案子或驱走你身上的妖怪,而是来确认我的推测。」



「愿闻其详。」



「久保先生,假如我掀开盖子的话……你打算杀死我吗?」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碧。倘若因为观测者介入,可能造成碧死亡——我只好杀死观测者。」



于是……



中禅寺拿出一本古书,放在桌子上。



我有印象看过那本古书。



是鸟山石燕的妖怪画集《今昔画图续百鬼》。



没错。



魍魉是……收录在这本书中的妖怪。



阴摩罗鬼。



邪魅。



鵺。



这些妖怪的图画,我都曾看过……



「久保先生,我相信鸟山石燕的妖怪画集你应该全部看完了。既然你比较过古今中外的神话,试图找出隐藏在神话中的共通原型,想必也调查过各国神话传播终点站的日本神明与妖怪。只要距离历史上与地理上被认为是最初登场的神话愈远,共时性理论或集体潜意识理论就会显得愈有说服力。因此,相信你已经阅览过《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画图续百鬼》、《今昔百鬼拾遗》、《百器徒然袋》。不,事实上,在你埋首于比较神话学以前,你就对鸟山石燕很熟悉才对。」



「……以前……?不对,在我的记忆中……」



「请看这个,这是收录于《今昔画图续百鬼》的〈雨之章〉里的妖怪,会带来旱灾的神——『魃』。」



其名曰旱母,居于唐土刚山。



人面兽身,以单手单足而行,疾如风。



此神一出,必大旱不雨。



书上画了一只兽型妖怪。



全身长满兽毛,独脚。



手也只有一只。



「久保先生、织作碧小姐,在鸟山石燕的时代,魃被画成独臂独脚、宛如猴子般的野兽模样。但是,它原本是于中国神话中登场的女神。」



「……女神。」



「根据《山海经》中〈大荒北经〉的描述,魃的本名是妭,是三皇的继承者——五帝之一的黄帝之女。妭具有身为神的异能,体内能发出高温使雨停止,但祂后来因耗尽神力,无法回到天上。黄帝不得已,只好把祂幽禁在山上。就这样,留在人世的妭为地上带来旱灾,成为带来灾难的祟神。身为女神的神性也随着『妭』这个名字一起被剥夺,成了与『鬼』同族的『魃』。祂的名字被下了诅咒,从女神堕落为妖怪。当祂还是女神时也许很美,但堕落为带来干旱的妖怪后却变成人面兽身、手脚各只剩一只的异形怪物。祂在《三才图会》中就被绘成这副模样了。和源自苏美神话的『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结构相同,女神堕落为人面兽身的怪物。喏,看起来完全不像女性吧?」



怎么看都不像女性,更不像美女。



是丑陋的猴子。



看起来更像公猴。



而且,单手单脚上的手指和脚趾……各缺一根。



这个……



简直就和我一样。



是我自己的讽刺画。



「被剥夺神性的女神变化成怪物,不管在中国或日本都是很常见的事。这是与『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的文脉被基督教系统改写、女神伊丝塔被转化成恶魔亚斯她录相同的手法。要剥夺女神的神性,直接剥夺其女性性质是最快的方法。当然,也可以把女性性质转换成诅咒来剥夺神性,但是面对派遣牡牛——可怕的野兽袭击人类的女神,直接剥夺她的生殖能力是最确实的方法。附带一提,黄帝曾遇见人面兽身、头长牛角、能说人语的白泽。江户时代,白泽的画像被百姓视为能消灾解厄的护符。神社姬的画像被当成能免于霍乱的护符,或许也是从这个系统的民间信仰衍生而出。不管如何,久保先生……」



「你在很久以前就看过魃。



只是你忘记这件事罢了。」



中禅寺说。



「看过?或许吧,我应该看过。但是……我不记得了。」



「你以前看过魃,但你忘记这件事,因为魃的模样让你深感不安,如同现在你陷入难以言喻的不安一样。白泽的画像可做为护符,但对你而言,魃的画像反而是诅咒。这种东西当然要尽快忘记才能维持精神稳定,没必要特别记住,所以你忘记了。然而……」



「仍留在潜意识里……」



「姑且不论用『潜意识』这个词是否恰当,至少可以说做为记忆存留在你的脑细胞中。后来,你偶然见到了……能让你联想起魃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是件的标本吗?还是人鱼的标本?如果你指的是这些,我倒是记得……」



「不,你看见的照片是——仿佛魃一般欠缺手脚的……少女照片。」



啊啊。



箱盖快被掀开了。



碧仿佛放弃一切似地闭上眼睛。



仿佛表示这场梦快醒了。



接着,我……



「该名少女被摘除子宫和阴道,被剥夺了女性性质——不,这种情况下应该说被剥夺了生下牡牛怪物的力量,也就是生殖能力比较妥当。榎木津在你背后见到的『匣中少女』影像就是这个,是你偶然看过的『照片』。明明只看过照片,你的脑子却把那当成自己亲眼所见的『记忆』记录下来。你……拥有这样的能力。不,应该是『照片』对你造成强烈冲击,使你产生这样的能力。你的脑袋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不管如何,对榎木津而言,这种因为脑子出错使得『主观记忆』和『客观记忆』交杂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现象也是未曾有过的初次体验。你看到的照片应该不只有一张,其中至少有一张是……刚断气、身体细胞仍然活着的少女模样。此外,你应该也看过另一张死后有一段时日、宛如猴子木乃伊般完全干枯的少女模样。结果,这些显示死后各种阶段的照片,使你遭受仿佛见到描绘美女尸体腐烂模样的『九相图』,斩断对妻子的依恋与执着。谷崎的作品充满对女体的执着,可说是恋物癖的代言人,这样的描写可说是非常稀有。在描写此一场面的瞬间,谷崎仿佛被芥川附身了,他的描写如下——」



离桥约一百多公尺处下方有一片微微隆起的平地,堆着三、四座土坟,每一座都刚堆不久,泥土仍很松软,插在坟上的木牌也洁白如新,在月光照耀下文本清晰可辨。有的坟上没插木牌,而是种植小松杉代替。也有坟墓用栅栏围起,堆石头代替泥土,排成五轮之塔等。简陋的甚至只用一张草席掩盖尸体,供奉一束花而已。有些土坟被之前的强烈秋台吹倒木牌,泥土被冲走,露出尸体的一部分……定睛一瞧,发现那是开始腐烂的年轻女人尸体,由仍微微留有原本样貌的四肢及肌肤色泽可窥知一二。长发连同整块皮肤像假发一样从头盖骨上脱落,脸部溃扁肿胀,变成一团肉块,内脏由腹部流出,到处是蛆虫在蠕动。



铿……



「你原本是想逃避女性性质,不,想逃避现世——『外在世界』,但勉强压抑了这样的想法。可是,因为你见过了『九相图』,使得你的结界瓦解。观『九相图』虽是一种舍弃执着、使灵魂解脱的修行,但如果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见到,反而会成为难以抹灭的心灵创伤。你的体验……便是后者,而且恐怕是偶然发生的意外。打从你看到那些照片的瞬间起——就迷失了现世与彼岸的界线。这是你丧失记忆的原因。」



铿……



我的耳朵仿佛听见似曾听闻的声响。



这是……



「中禅寺先生,你想说我变得无法区分自己见过的『照片』和亲眼见到的『现实情景』吗?」



「是的。不,更甚于此。原本说来,榎木津能看见的只有『记忆』。然而,由于你混乱的脑子已无法区分『主观记忆』和『客观记忆』,使得一切都变成一团混沌缠绕在一起,原本说来,再怎么洗脑也无法使脑子出现这种功能性纰漏。你连自己『想像的影像』也当作『记忆』保存在脑中了。」



「……想像的影像……?」



「你砍下赖子的手脚装进箱子里的情景,只是想像出来的影像,是『没有经过视网膜的虚假影像消息』。你没有杀过赖子,但榎木津看到你肢解赖子的影像,这个矛盾的影像让他深感冲击。他不想相信、难以置信,理论上而言不可能,各式各样的混乱冲击侦探。因为这是他过去用来解释自己能看到他人『记忆』的假说完全无法说明的体验。榎木津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你的『记忆』,绝对混入了错误的消息,他认为我的假说错了,但又无法说明原因,所以才会如此慌张。因此他来委托我驱魔,我不得已只好出马。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因你而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朋友榎木津。如同榎木津的能力是无法以现代科学解释清楚的特殊能力,你的大脑能将不同于真实记忆的想像画面当作记忆保存起来的能力,也同样是现代科学无法说明的特殊能力……虽然说更近乎于缺陷。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凭洗脑或催眠术无法改写脑中的记忆输入路径,至少靠现代心理学或大脑生理学的技术说来绝不可能,因为个中道理尚未被解析出来。尚未解析的事物就无法操作,这就是科学的法则。科学不是魔法。」



不。



就算科学的法则是如此。



若用我自己反复操作「集体潜意识」的过程中——超乎因果律地——操作了自己的记忆来解释的话就说得通。



但那只是诡辩。



我……



我是杀人者。



就算我的记忆不可信,唯有这件事我百分之百确定。



「中禅寺先生,即便杀害赖子的记忆是我想像的产物……但我确实在这个蜘蛛网城堡里杀害了美由纪和夕子。在场的碧便是证人。这是绝对无可推诿的事实,榎木津也看见了!」



「不。由于榎木津和碧没直接碰面,反而让通往真相的路途变得有些崎岖。总之,没有任何人死于这栋蜘蛛网城堡!换句话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任何案件!一切都只是在你脑中发生的事!」



「不,中禅寺先生,这不可能!你打算隐瞒案情吗!为了什么!」



「我没有隐瞒,隐瞒的人是你。我只是打开盖子,观测并分析『故事』罢了。」中禅寺说:「久保先生,离神社姬和件只剩最后一哩路。但只听我说的话,你肯定不会接受。因此,接下来也请织作碧小姐加入吧。」



不行。



不能让碧被卷入这个事件。



等中禅寺的驱魔术完成。



我的人生恐怕将会结束……



而碧也会再次死亡。



然后……



再也无法复活。



他不会拯救少女。



就算他不会杀害,但也从不出手拯救。



因为他……只是个观测者。



无法成为,也不想成为「故事」的主角。



「我不能让碧被卷入事件之中。中禅寺先生,我还是无法乖乖接受你的驱魔术。假如一开始就没发生任何案件,你要来驱走什么魔物?又为何要驱魔?你拿榎木津礼二郎做为理由,我无法接受,因为这个……关乎碧的生死。」



「所以你要杀死我吗?」



「杀人是最后的手段。就算现在杀死你……我的心也已受到诅咒。在杀死你以前,必须先解除诅咒。」



「嗯?我何时对你下了诅咒?」



「你说我脑中的记忆和想像、主观和客观混在一起,无法区别,连榎木津那双眼也无法区分,这不就是明确的诅咒?」



「久保先生,你误会了。那不是诅咒,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何谓事实?你借着什么来认定事实?你是个绝对的相对主义者。你明知言灵的无效性,明知一切都只是相对的,却操弄言灵,强行终结他人的『故事』。我同意『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皆不是客观的实体,一切不过是相对的,连『集体潜意识』也不是客观的实体。若说有这样的事物存在——恐怕只存在于远超乎人类认知能力限度的领域里吧。连柏拉图称为『理型』的事物,也不过是存在于『集体潜意识』的原型罢了。」



「久保先生,但『集体潜意识』也只是一种『故事』。你一方面认为真实世界存在于超乎人类认知范围之处,另一方面却又相信与那个真实世界无关、以人类意识为内核的『集体潜意识』存在。你说人类普遍共有的神话原型不是一种『理型』,但这是一种矛盾。恐怕你连自己是否是相对主义者也不明白吧。你陷入了无限反复的自我矛盾。听好,严格说来,虽然佛洛伊德也试图构筑出绝对的世界体系,所以称不上是相对主义者,但是若由和他同年代的人们对他的评价看来,他相对而言仍是个相对主义者。荣格为了摆脱佛洛伊德提出的相对主义的诅咒,才会『发现』了『集体潜意识』。他认定所有神话具有共通原型,所以『发现』了原型,『发现』了不假定有超越因果律的集体潜意识和原型存在便无法解释的『偶然相符』现象——共时性。但实际上,这些都只是荣格个人脑中所产生的『故事』。」



「中禅寺先生,既然如此,你对于存在世界各地神话传承中的大洪水神话又如何说明?大洪水故事的原型,早在约五千年前,苏美文明的女神伊丝塔和吉尔伽美什神话中就已明确存在。天空神恩利尔引发毁灭人类的大洪水,人类乘上方舟才免于灭绝。《旧约圣经》的挪亚故事显然来自这则苏美神话。的确,若说这是因为犹太人在巴比伦囚虏时期吸收了巴比伦的传说,或许用不着提起共时性也能解释。但世界各地均有大洪水神话,范围之广,恐怕无法单纯以直接传播论来说明,像是希腊的杜卡利翁洪水传说、美国、非洲、印度、中国、日本的奄美大岛、石垣岛、台湾、澳洲……数也数不清,只靠直接传播论根本无法解释得通。当然,若说洪水是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可能发生的灾害,这些神话指涉的分别是不同的洪水或许勉强能说明,但似乎太牵强了点……」



「但你知道大洪水神话也分成不同类型的神话群吗?一种是神赋予使命的天选之人建造方舟,以此躲过洪水浩劫,引导人类新生,即所谓的『挪亚方舟』神话群。这是由苏美到阿卡德、《旧约圣经》一脉相承的神话,希腊神话的洪水传说也是来自于此。另一种是『洪水过后,兄妹成为人类始祖』类型的神话群。这种神话叙述大洪水使人类灭绝,幸存者只剩一对兄妹,两人犯下近亲交媾的禁忌使人类重生。部分神话说是母与子,但大半是兄妹。有的是兄妹占卜神意获得允许而近亲交媾,有的则说因犯下禁忌而生出『不成人形的婴儿』——类似蛭子神的畸形儿。虽然衍生类型繁多,但原则上都是叙述因为发生大洪水,不得不近亲交媾来繁衍人类的故事。这种神话群在东亚地区如冲绳、石垣岛、台湾等地很常见。日本神话的蛭子神虽与洪水无关,但也有可能是从这个神话群衍生而来的。对了,说起冲绳,就想起人鱼预言洪水、信者得救的故事……这里也流传一种『能说人话的牛』的传说。」



「能说人话的牛……件吗?」



「不,冲绳传说里的牛,外表只是一般的牛,尚未变化成妖怪,但会预言瘟疫。也许这是预言瘟疫的妖怪——件的源头之一。它告诉人类,只要杀了它并食用其肉,就能免于瘟疫。牛在古代冲绳一向被当作驱魔避邪的护符,虽然后来被猪取代了,但原本是牛。日本本土并没有这种『会说人话的牛』存在。但在江户时代,这种会预言的牛在西日本登陆,一路从九州往冈山传播开来。这时,预言灾难的妖怪已经变成人面牛身的件。」



「这是……」



「不,久保先生,没必要提起共时性,件是只分布于西日本的妖怪。换句话说,是先由南方岛屿传来这种妖怪的原型,然后和偶然在牛舍诞生的畸形牛之形象结合,才会变成『件』。件是非常新的妖怪。件的传说在江户时代至明治时代流传于西日本,但在正式传入东日本以前,日本已迎向明治维新。明治时期,急于近代化的日本政府彻底破除迷信,民俗学者井上圆了也积极破除妖怪陋习,因此身为新妖怪的件最终没有抵达东日本。假如共时性或原型真的存在,预言灾难的件除了在西日本诞生,也应该也会在东日本,特别是在东京或横滨现身才对,因为霍乱流行的地区并不只有西日本。文政时期至安政时期肆虐的霍乱是从长崎传入,所以预言灾难的妖怪,或说保护人类免于灾难的守护神——件和神社姬,一口气从九州散播开来也很合理。这时期,霍乱并没有在江户流行,也许是被箱根的关隘挡住了吧。因此,用件的画像当作护符的习俗在东日本并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眷属信仰——运用动物的『驱魔术』。」



「驱魔术……这是……偶然相符……」



「你错了,这才是原本的『驱魔术』,我的『驱魔术』只是向原始版借用名称罢了,和什么偶然相符或共时性没有关联。被视为神之眷属的大多是狼,人们以狼的遗骸作法来保护自己免于霍乱侵害。虽说对狼而言只是飞来横祸。只不过,随着明治政府废止箱根关隘,霍乱也跨越箱根,一口气传进关东——东京。原本而言,用不着提起共时性,件的传承也应该会随着这次的霍乱流行进入东京,但事实上并没有,因为当时的帝都东京,迷信已逐渐被扑灭了。言灵无法发挥效力的真实世界里,霍乱菌跨越了箱根,但我们用来降伏『霍乱』此一祟神的言灵产物——件却无法跨越箱根,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的理论恐怕无法说明件为何没有传播到东日本吧?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集体潜意识也不存在。」中禅寺明确地声明。



靠「集体潜意识」理论,无法说明件的传说为何无法在东日本普及。



当然,全部的理论都只是诡辩。



只要用诡辩就能反驳回去。



中禅寺的理论同样只是诡辩。



但是……我无法反驳他。



中禅寺又乘胜追击:



「荣格只是相信了自己想相信的事物。佛洛伊德创始的精神分析学,是一门分析者本身必须彻底分析自己的学问。诊断患者是很危险的行为,只有熟知自我分析的医生才能进行。所以,佛洛伊德的学生们都被抛进自我分析的迷宫里。佛洛伊德通过自我分析发现了『性冲动』。在佛洛伊德的信仰体系中,『性能量』取代了神。但是,那不是人类普遍的法则。对人类而言,性能量的确是很重要的能量,但佛洛伊德把一神教的结构带进人类自我的『故事』里。他发现的超我,其实就是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唯一神——耶和华。」



「荣格发现人类共通的潜意识领域……『集体潜意识』,最初的起因的确是为了反抗佛洛伊德具有一神教性质的性冲动至上主义,但是,中禅寺先生……」



「不,荣格只是经过自我分析后,发现自己『故事』的内核存在着『集体潜意识』罢了。佛洛伊德的学生中,反对佛洛伊德者几乎都是发现自己的教条与自我分析的结果和佛洛伊德揭橥的教义——性冲动大不相同,所以才『不得不反对』他的学说。精神分析学本来就有这种性质,不同人的分析带来不同的结果。每个人认知到的世界都是独一无二,没有一个相同。虽然能视其倾向区分为几种类型,但完全一致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有个叫做荣格的人,相信世界有一种普遍的潜意识存在,相信里头有神话的原型存在,相信所有神话背后都存在着某种固定类型……也就是所谓的普遍神话。简单说只是如此罢了。再举一个例子,同样反对佛洛伊德的学生当中,对自己肉体抱持强烈自卑的阿德勒执著于『自卑只是幻想』的教条;害怕核武和放射线威胁的赖希,则将精神分析学和物理学融合,发现了能中和放射能的『奥根生命能』。就连佛洛伊德自己,在目睹世界大战惨状的晚年,也想将以性冲动为绝对教义的一神教式精神分析学的『故事』,改写为琐罗亚斯德教式的善恶双神交战二元论的『故事』。他『发现』了人的精神中有求生本能『爱欲』与求死本能『死欲』持续交战。性冲动是爱欲的能量,而死欲的能量则被称为死亡冲动。久保先生,听到这里你有何感想?包括佛洛伊德在内,不管哪种理论——从佛洛伊德衍生而出的所有理论——都不过是把分析者自己的教义或『故事』『普遍化』。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些相近的部分,因此这些个人的『故事』绝不是无效的。我没说从精神分析衍生而出的心理学没有价值,也不认为它们毫无价值。不管是佛洛伊德、荣格、阿德勒甚至赖希,都是『对适合的人来说很适合』的理论。如果你发现赖希所发明的奥根之箱也呈现『箱状』,也许又要主张这是共时性或偶然相符吧。你没接触赖希提倡的放射线相关论点,毋宁是种幸运——毕竟放射线和霍乱菌相同,存在于言灵没有效果的领域。不管如何,对你而言,荣格的教义——荣格的『故事』——和身为小说家的你所追求的东西很相近。只是你没把那个视为单纯的创作技巧,而是操作世界的魔法。」



中禅寺接着说:



「所以说,佛洛伊德与师承自他的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也只是一种言灵啊。久保先生,你因为某种理由,害怕直接面对『外在世界』。所以你原本就淡淡抱着某种期待:若能抵达存在于『外在世界』背后、具有普遍性的『集体潜意识』,直接操作『原型』的话,或许就能改写『外在世界』。这时,你遇见了荣格的著作——他在书中提起的『共时性』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使你受到强烈冲击,不禁怀疑自己的灵机一动是否也瞬间传达给住在瑞士的荣格。你相信这就是『共时性』存在的证据,接受了荣格的『集体潜意识』理论。以上就是事实经过,你倒因为果了。」



并非如此。



……是言语、书、思想改写了「故事」。



《圣经》是言灵,是「故事」。《圣经》束缚了社会……



《资本论》也是。



「久保先生,这种现象用不着提出做为所有『故事』根源的『集体潜意识』也能说明。言语让各自存在的『故事』变得能够共享是事实。但是,倘若所有『故事』背后真的有一种普遍的潜意识世界让彼此相连的话——假如真有这种东西存在——人类社会恐怕早就被一个巨大的『故事』所统一。但现实又是如何?连统一不可或缺的工具——『语言』都没办法统一了。这在巴别塔神话出现以前就是如此。我的话语在不懂日语的外国人耳里,只像某种奇妙的咒语吧。只要打倒资本主义就能统一世界吗?不可能。就算基督教或共产主义或托尔斯泰或你的小说能得到无数民众认同,形成巨大的『故事』,也绝不可能让这个世界产生普遍的『集体潜意识』。因为就连那个『集体潜意识』,也不过是——由人脑产生的『故事』罢了。」



只是……『故事』吗……



「是的,只是『故事』。实际上,你只是害怕面对事实——你害怕就算完成《神社姬之森》、在作品中解除少女们身上的女巫诅咒,现实中的你仍无法习得操控『集体潜意识』的魔法,所以你不愿意完成《神社姬之森》。明明非得解开女巫诅咒不可,却因为无法完成《神社姬之森》,使得『故事』悬在半途,害登场人物和读者的意识被神社姬附身……你等于是下了诅咒。用你的话语来说,小说是操作『普遍潜意识』的咒语,所以你这么做等于对自己作品的登场人物与读者们下了诅咒。而发出诅咒的你自己也被神社姬附身,这可说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接着,因为『共时性』发动,你开始做出无关乎自我意志的行动,先后两次模仿《神社姬之森》主角的行为。若问你自己为何会深深中了这般诅咒,这是因为与杀妻事件同时期,你开始撰写《魍魉之匣》。经历《神社姬之森》和接下来《魍魉之匣》的写作后……你逐渐恢复身为『久保竣公』的记忆——你被久保竣公附身了。这就是这次『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发生的原因。」



他刚才不是说并没有事件发生吗?



「没错,由我的观点看来,事件压根儿没有发生,但在你的世界里确实发生了。」



这就表示……



「久保先生,你没有写信。向出版社社长寄出告白信的是碧小姐。碧小姐就是在你和出版社之间居中协调的『代理人』。代理人、美由纪小姐、夕子小姐、碧小姐在你的世界里是独立的个别人物,但在『外在世界』却是同一人物。替你将原稿转交给出版社的代理人……一直是同一名少女。只不过,由于榎木津趁着『守门人』不在的时候侵入馆内,反而使事态变得更混乱。虽说出版社社长和今泉也有问题,竟然没发现『代理人』与『在蜘蛛网城堡被杀的少女们』是同一人物。当然,碧小姐并不是为了伪造不存在的案件、陷害你成为杀人嫌疑犯才寄出这封信。对她而言,严禁泄漏的消息传到出版社外,被八卦杂志加油添醋地将久保竣皇与久保竣公混为一谈,塑造成怪奇连续杀人案的『故事』,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当然,碧小姐并没有告诉你发生了这种事,而是迅速对各界施压,逼出版社回收杂志。因为若是让你不小心看见那种报导,恐怕会害你原本就已濒临崩坏边缘的精神陷入更不安定的状态……不管如何,她寄出那封信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成功引起榎木津的注意,并把我引来这栋洋馆。」



啊啊……



「至于那封信的笔迹和你或久保竣公的原稿酷似的理由,是因为你在这间书房写好的原稿在交给责任编辑前,碧小姐会为你重新誊写一遍。你没发现这件事,是因为碧小姐在誊写的时候,对你的文章一字一句不敢稍加改变。誊写原稿不是为了窃取你的小说内容,而是因为不希望你的笔迹被第三者『观测』到。唯一明白你真实身分的她,只要将真相深藏于心,『久保竣皇』就不会因为受到『观测』而被『确定』。至于和久保竣公的笔迹很相似的理由,也完全是出于偶然。碧小姐为了去除自己笔迹的『特色』,故意用尺一笔一划地写出毫无个性、充满人工感的文本,结果变得和因为手指缺损而采用完全相同写法的久保竣公的笔迹很相似。木场向社长取得那封信,进行严格的鉴定后,得到的结果是久保竣皇和久保竣公的笔迹虽然相似,却非同一人所写。总之,碧小姐原本的计划落空,继续在只有你们两人的封闭世界里让你的记忆恢复的作法已经走到死胡同。因为你已经杀了两个人,碧小姐只好掩盖对你而言的『杀人』事实,把两人的死改写为『自杀』,并将这个『故事』泄漏给『外在世界』,好让我能『观测』到。因此,她才会寄出那封告白信给文化艺术社社长。因为出版社不可能『破坏』久保竣皇的名声,收到信件后势必不敢公诸于世,伤透脑筋的文化艺术社最后只能委托榎木津礼二郎,进而引导我登上这个『故事』的舞台。碧小姐,我的推测应该没错吧?」



「是的。」碧点头说:「我避免和榎木津先生直接碰面。因为假如失败的话,老师的精神将会完全崩坏,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我认为只有中禅寺先生才有办法替老师驱魔。」



这是……什么意思?



「碧小姐,榎木津在久保先生身上看见的『匣中少女』记忆,是久保先生看了你拥有的久保竣公的犯罪现场照片后,在自己脑中建构的假想记忆,是吧?」



「……是的。那是赖子小姐的尸体装在箱中的照片,以及被雨宫绑架的……」



「手脚被切除的加菜子……不,那是过去曾是加菜子,现在已成了一团干枯乌黑木乃伊的照片。」



魃……



「是的。加菜子小姐的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变得干干瘪瘪,宛如猴子木乃伊的模样。此外,还有其他照片。柿崎芳美小姐和小泽敏江小姐等人的尸体……这几位没有受过美马坂的手术,所以没有变成木乃伊,而是各自随着死后日数在箱中呈现不同的腐烂状态。」



「她们都是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被害者。小泽敏江的左手被发现是在昭和二十七年的九月十日前后。柿崎芳美的右手被发现则是同年的九月十六日。楠本赖子的遗体在久保家中被发现是在九月二十八日。彼此的死亡时间……的确有一段差距。刚被杀害不久的赖子遗体尚未腐烂,仍保留了生前的美少女容貌。但另外两人的遗体就有不同程度的腐烂,再加上早已干枯、变得仿佛魃的柚木加菜子。你等于是在不经意间,让他接受了不净观的修行。」



九相图……



——定睛一瞧,



发现那是开始腐烂的年轻女人尸体,



由仍微微留有原本样貌的四肢



及肌肤色泽可窥知一二。



——长发连同整块皮肤像假发一样从头盖骨上脱落,



脸部溃扁肿胀,变成一团肉块,



内脏由腹部流出,



——到处是蛆虫在蠕动。



「中禅寺先生,我绝不是为了惩罚老师或使他精神崩溃而怀着恶意让他看照片。我……一点也不想变成为了预言老师的灾难而出生的件!」



「我明白的,碧小姐。这起案件……虽然不算案件,毕竟没有罪犯也没有被害人。你只是凑巧拥有照片。虽然在他的世界里,这或许又是『共时性』发动的必然结果。总之,他得知你手上握有那些照片,并向你表示有意观看。他就是那种人。就算再三叮咛别过去,依旧会不作多想地摇摇晃晃跨越界线。这算是他自作自受。」



「我没想到竟会变成那样。」



「这与伊弉诺与伊弉冉下冥府的神话十分相近。伊弉诺的妻子伊弉冉在产子的过程中不幸丧生,落入黄泉国全身腐烂。伊弉诺想见她一面,伊弉冉不愿被丈夫见到自己丑陋的模样而表示拒绝,但伊弉诺不顾妻子的阻止,活着进入黄泉国,见到过去的妻子变成一团腐烂的肉块……结果,伊弉诺受到诅咒,被迫『封印』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巩固『箱子』的结界。但是,诅咒伊弉诺的并非死去的伊弉冉。伊弉冉没有诅咒丈夫,因为她已经死了,是伊弉诺诅咒了自己。见到深爱的妻子变成丑陋、腐败、溃烂的肉块,相当于接受不净观的修行,所以诅咒了自己。最初掀开黄泉比良坂箱盖的人,是愚蠢的伊弉诺自己。」



我……?



照片……?



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



「中禅寺先生,不是这样的。他……老师是因为同情受到宛如不静观的修行,陷入难以承受的苦恼和绝望中的我才这么做。他就是如此多愁善感且体贴的人。在世界各地下冥府的神话中,为了妻子进入冥府的奥菲斯故事也很有名。这则神话和伊弉诺与伊弉冉的故事一样,丈夫为了见死去的妻子而犯下禁忌。这种冥府之行的神话类型,同样是源自于苏美神话。只不过在苏美神话中,明知有死亡的危险仍愚蠢地打开盖子前往另一个世界——冥界的人,不是丈夫。」



「……而是女神伊南娜。换句话说,就是女神伊丝塔——亚斯她录,派遣牡牛危害人类世界的女神。」



……女神吗?



件是受到古代母系社会崇拜的大地女神被剥夺神性、变成妖怪——还堕落到与畸形牛同化的地步——的最终型态吗?



碧在起源于织作家的诅咒「蜘蛛仆人」中被剥夺神性。



接着,因为不经意地让我看过「照片」、使得我精神「崩溃」的事件,推了她最后一把。



使得她被件附身了吗……



碧静静地凝视我半晌,再度开口:



「是的,中禅寺先生。苏美神话的女神伊南娜某天突发奇想,贸然打开箱盖。她野心勃勃地想同时统治现世与冥界,因此走进现世之人不该进入的冥界。果不其然,祂被冥界女王『发现』而杀死了。因为冥界女王拥有邪眼。冥界不是生者应该前往的地方。冥界女王脱掉伊南娜的华美服饰和装饰,残酷地将祂一丝不挂的尸体吊起示众。伊南娜就这样愚蠢而可怜地惨死在冥界。后来,炼金术之神恩基好心拯救祂,给予祂『生命之草』和『生命之水』使祂复活。然而……」



「一度跨越生死界线者若想回到现世,必须有人代替祂留在冥界。」



「是的。代替伊南娜待在冥界的人,就是祂的丈夫杜木兹。这是日后传承为伊弉诺、伊弉冉下冥府神话的最初原型。留在冥界接受诅咒的丈夫并不愚蠢,他是为了妻子才牺牲自我。老师一肩扛起我的痛苦,将之塞进自己的精神里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明知结果会使自己崩溃,但仍这么做。明明不该让他看那些照片,我却……如同女神伊南娜牺牲丈夫、从冥界回归地上,我、我也牺牲了老师,把他推进彼岸的世界里,自私地回到现世。因此,就算没有夫妇关系、肉体关系甚至恋爱关系,我……只要待在这栋蜘蛛网城堡内侧的世界里,我就是老师的妻子,老师就是被抛在冥界里的我的丈夫。」



碧在……说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



碧……明明是后来才来到蜘蛛网城堡。



我漫无目的地流浪,捡到我的少女是——美由纪。



接着,美由纪、夕子、碧三个人依序……



「碧小姐,你看了那些照片后,脑中原本也一团乱,不断仿徨于现世与彼岸。但是,那种混乱在你的丈夫——这名男子完全坠入彼岸无法回来的瞬间,就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是的。中禅寺先生,您或许会说老师为我牺牲只是种错觉,他是自己想跨越界线才会落入这种境地,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或许这只是扭曲的共生关系吧,但是,至少我……」



「我明白。为了将这名迷失自我的男子从冥界呼唤回来,你一直孤独奋战。」



「……是的……我不想带老师去医院,我很清楚那样治不好他。而且万一闹上警局,老师的精神将会永远崩坏。我知道老师在警局里受过多么过分的对待。老师的精神如此不安定的原因,有一半是他在那里受到了非人道的侦讯。原本说来,我应该立刻把老师带去您那里……写信是个危险的赌注,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因为只要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反而会造成老师毁灭……」



「但是,不经意地接受不净观修行的他,不只失去记忆,还仿佛害怕冥界女王的邪眼,罹患重度的外出恐惧症,再也无法离开洋馆一步。正确而言,是无法离开你之前租的公寓。然而,位于都心的集合式住宅不可能彻底盖上箱盖和『外在世界』划清界线,以令他放心。所以,这栋蜘蛛网城堡……」



「这栋房子是我家名下的不动产,先前恰好空出来。洋馆建在横滨的山丘上,四周有森林环绕,往来行人稀少,不必担心别人的视线。因此我想,如果是这里应该能让老师的精神稳定下来。此外还有其他候补名单,如伊豆或箱根等,但老师对那些地方似乎异常惧怕……对老师而言,横滨这块土地没有可怕的过往。因此,最后决定住进这栋洋馆……但是,在移动来这里的过程中……」



「为了让惧怕周遭视线的他能顺利外出,不得已只好把他装进箱子里……类似棺材,不会被外侧观测的箱子。」



「嗯,我将老师关进箱子里……但那个决定,却犯下关键性的过错……」



「他开始自称久保竣公。」



「是的。一抵达洋馆、离开箱子的瞬间,老师突然说他恢复失去的记忆——虽然只有名字。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宣称自己是……久保竣公。」



慢着,这与我的记忆微妙地有些不同。



我从和美由纪相遇时起,便一直自称是久保竣公。



难道这是……为了配合后来的「故事」所创造出来……不,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记忆吗?



「没错,久保先生,美由纪小姐和夕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应该说,一直陪伴着你、照顾着你,努力把你从冥界呼唤回来的人,就是这位小姐。你没杀死美由纪或夕子,那只是你的幻想。榎木津感到混乱的理由之一,是在你想杀死美由纪的影像中,你宣称是美由纪的少女脸孔模糊得惊人,难以判别。夕子亦然。你的三位『妻子』其实都是同一名少女,就是碧小姐。你最初就与碧相遇,在她那里见到『照片』而精神崩坏,接着被碧小姐藏匿在蜘蛛网城堡里创作小说。假如短期间内有两个『未成年』少女在这栋洋馆里先后死亡,就算是用不会留下证据的『水滴』,警方也一定会来查案。至少,住在这里的你绝对会受到盘问。日本的警察并没有那么愚蠢,也没有那么随便,不管你的『妻子』——尽管她拥有你难以望其项背的聪明、知性与社交性——怎么斡旋也无法避免。因此,事实上既没有人自杀,也没有人被杀。自认是少女杀手久保竣公的你,被自己写的作品世界影响,反复对自己灌输『杀害少女』的记忆——仅是如此而已。你开始分不清笔下的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界线了。」



那么……



共时性是……



无限轮回的诅咒又是……



「可是,碧有戴眼罩……」



「碧小姐一直都没有戴眼罩,只是在你眼中看起来像是如此。」



「榎木津也说见到戴眼罩的她。」



「我说过了,那是你的大脑窜改过的影像。你以为杀死夕子,走到电话亭里打电话。电话根本没有打通,但你的耳朵却听见碧小姐的声音,你以为她又复活了,由此瞬间起,她的左眼就戴上眼罩。你的视网膜和脑修改了关于她的影像消息,你见到的便是这种修改后的影像。」



「……这是真的吗……」



「是的,老师。」碧点头说:「美由纪小姐拥有『水滴』也是您创造出来的记忆。美由纪小姐从来没拥有过『水滴』。那是……神崎宏美用来犯罪的物品。她没有交给美由纪,而您遇见的人也不是美由纪。」 「那么,我的妻子……碧究竟是谁?不,更重要的是,我又是谁?我……不是久保竣公吗……?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我杀死赖子了!榎木津侦探不也这么说吗!」



「榎木津见到你杀害赖子的影像,是你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假想记忆。碧小姐为了让见到照片受到冲击、失去记忆的你恢复正常……为了把代替她堕入冥界的你唤回来,做为『恢复记忆』的复健治疗,她建议你以自己经历过的某件事做为主题写下私小说。由于那些照片,以及被关进箱子里长时间在黑暗中被运载的经验,使你对自己就是久保竣公一事深信不疑。之后,你的记忆愈来愈偏向久保竣公,因此碧小姐想尽办法要让你写私小说,以恢复你真正的记忆。」



那就是……《神社姬之森》吗……



当时我的记忆仍是一片混乱……为了恢复原本记忆,我开始撰写私小说,没想到完成的作品却成了幻想小说。



「尽管如此,你仍执著于久保竣公这个笔名。对你而言,『久保竣公』之名已成了让你留在现世的唯一『箱子』。但是,出版社自然无法接受这个要求,他们不可能用已逝杀人犯的笔名出版新书。于是,碧小姐说服你和出版社双方各退一步,将笔名改一个字。我相信碧小姐带着原本没必要出版的小说到出版社去争取出版机会有其理由……」



「……一方面是因为若不实际在杂志上连载,老师会失去写作动力。另一方面,老实说我希望老师的小说能让更多人欣赏。我……是老师的书迷。当初在酒馆偶遇时,我只是想和老师接触……仅此而已。提起那些照片的事也不是故意的……我无意当个狐狸精,从夫人手中夺走老师。我的身体早就在『冒渎』之中被玷污了。我没有那种资格,单纯只是身为一名读者景仰着他。」



「碧小姐,他在丧失记忆后,刚开始通过写小说恢复记忆的阶段,在他说出自己是久保竣公之前……是否曾认为自己是内藤赳夫?」



「……有。老师那时不断嚷着:『我杀了织作茜。我杀了她,把她的遗体吊在树上。我就是犯人。我是内藤赳夫,是杀人犯。』他会变成这样,其实也是出于偶然……我当时住的公寓就在杂司谷。老师开始变得害怕外出,是因为公寓离那家医院很近。」



「这也是你急着搬到横滨洋馆的原因吧?如果他开始认为自己是内藤赳夫……恐怕就无可挽回了。」



「在我把那些照片给老师看,害得他丧失记忆以前,老师偶尔会来我工作的酒馆喝酒,我们交谈过几次。老师深信织作茜小姐的死是他造成的。他说内藤赳夫只是凑巧被『观测者』观测到才变成实行犯,织作茜十足有可能是被他所杀,他就算动手杀死织作茜也完全不意外,说不定相邻的平行世界里他就是犯人。换句话说,他有一半是内藤赳夫。因为……」



「他说『因为杀死久远寺凉子的人是我』,对吧?」



「是的。老师认为内藤赳夫之所以会杀死织作茜,是因为老师害死了久远寺凉子。织作茜和久远寺凉子是同学。久远寺医院会分崩离析,内藤赳夫会成为蓝童子的傀儡,老师可说是一切的起因。这么想来,老师似乎从记忆丧失以前,就有到处发现『共时性』——偶然相符的倾向。」



「他失去自我和外在世界的界线,开始觉得自己和内藤赳夫是同类。因为是同类,被当成同一个人也不奇怪。就像这样,他心急如焚地寻回自我的过程中,反而迷失了自我和他人的界线,对自己进行错误的洗脑。但是,在搬到横滨的过程中,被装进箱子的他的自我意识却讽刺地往久保竣公的方向发展。久保竣公的话尚有可能性,因为久保竣公是小说家。你为了恢复他真正的记忆,便极力劝他写《神社姬之森》。在杂司谷迟迟无法动笔的小说在得到久保竣公这个『箱子』后,他终于能够动笔了。你相信这是让他恢复的第一步。这本《神社姬之森》的女主角,正是以你为蓝本。」



「织作茜、久远寺凉子、久远寺梗子、楠本赖子……和老师接触过的女性大多去世了。我希望老师能撰写拯救仍活着的女性、为她们解除诅咒的『故事』。老师不是杀人者,他能救人。就算在现实世界失败了,至少能在老师的内心世界里为那些女性带来救赎。老师期望自己能拯救她们。我希望老师明白,他不是内藤赳夫也不是久保竣公,所以……」



「……所以,你和他两人构思出这种剧情的『故事』:曾经加入『蜘蛛仆人』、身为一名女巫做出冒渎行为的你,由他来拯救。」



「是的。女主角是以参加过『蜘蛛仆人』、被件附身的我为蓝本,但『故事』主题其实是采自久远寺医院事件。老师若能在作品中改写黑衣杀手现身,造成久远寺梗子和凉子姐妹两人双亡的悲剧结局,一定能使老师的记忆恢复。但是,老师在移居到横滨之后完全变成久保竣公,也忘记了关于久远寺医院以及久远寺凉子这名女性的事。所以……《神社姬之森》才会变成缺乏现实感的幻想小说。《姑获鸟之夏》等于是对失败作《神社姬之森》的再挑战。」



「但『久保竣皇』这个笔名使得『外在世界』开始把他和『久保竣公』联想在一起。于是他暂停《神社姬之森》的连载,没有拯救作品中的少女,反而以『久保竣公』的身分写起『私小说』。不,或许该说他被『观测』并确定为久保竣公后,变得只能写那种题材。因为少年替少女解除诅咒的《神社姬之森》的『故事』,在他心中已经变成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深信自己就是久保竣公,世人也不少人如此怀疑,所以他……开始动笔写《魍魉之匣》,身为久保竣公的记忆在《魍魉之匣》的执笔过程中逐渐成型。过去他曾读过编辑寄给他的《匣中少女》原稿,他便以为那篇原稿是自己写下的,所以当成作中作运用在新作里。这时,和你一起研究比较神话学的他也掌握了『集体潜意识』和『原型』、『共时性』等理论。你为了让他能恢复原本的记忆,以及让他写出『救赎的故事』,努力帮助他将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运用在小说的创作中。但是,你的努力只让他原本就很混乱的脑子朝着更混乱的方向迈进。他的脑……将《魍魉之匣》中描写的世界和这个蜘蛛网城堡的世界混为一谈了。在作品中首次写下久保竣公肢解少女场景的隔天,他以为自己杀死你。你不想破坏他虽然人格错误但仍勉强靠着写小说才维持住的自我,便让『第二位妻子』接着登场。」



「是的。老师这时把第一个被杀的我称呼为『吴美由纪』,恐怕是因为我曾对老师忏悔身为『蜘蛛仆人』冒渎的过往吧。我好几次在老师面前提起自己很羡慕美由纪同学,想如同她那般高洁地生活,所以老师才会把我『误认』为拒绝冒渎的吴美由纪同学……至于第二位妻子变成『麻井夕子』的理由,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因为夕子同学死时已经怀孕。对老师而言,夕子同学是背负着与久远寺凉子相同命运的女性——姑获鸟。我变成『第三位妻子』,是在老师写下杀害赖子场景的隔天早上。从那个瞬间起,我成了织作碧。」



「虽然美由纪拒绝加入,但这三人都是和『蜘蛛仆人』有关的少女。虽然有夕子和碧早已死亡的巨大矛盾存在,但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发生在冥界和现世的狭缝中的事,所以不是问题。总之,就这三人的关联性说来,算是颇为合理的设置。至于不是织作茜而是织作碧出现的理由,单纯是年龄问题吧。就算织作茜还活着,也已超过三十岁了,而你还是十多岁的少女。尽管他能在你脸上看见不应存在的眼罩,要把十几岁的少女看成三十出头的女性似乎太勉强了点。就算他能忽视生死的矛盾,也无法修正肉体年龄的差距。『九相图』的体验限制了他的大脑窜改认知与记忆的能力。久远寺凉子没出现的理由应该也一样。他最后见到久远寺凉子时,她已经二十八岁,那个模样把当初成为他精神崩坏起因的十来岁久远寺凉子的模样覆盖掉。但反过来说,就是因为久远寺凉子没有在他面前……在蜘蛛网城堡现身,才使得他无法解开诅咒,不断轮回。」



「我会劝撰写久远寺医院的故事失败的老师继续写《姑获鸟之夏》,是因为老师几乎快完全变成久保竣公了。他现在也仍以为自己不断在杀妻、杀少女,教人很不忍心。就算很痛苦,恐怕还是只能让他恢复关于久远寺医院的记忆才行。」



「因为你认为,既然他写小说的过程中会被内容自我催眠的话,只好让他进行『正确的自我催眠』,是吧?」



「是的,而且……」



「你相信这次一定能吸引我的注意。《姑获鸟之夏》此一标题,可说是期待驱魔术的求救信号。」



「嗯。老师以为如果继续写小说,下一次就会害死我,所以不肯写《姑获鸟之夏》。我无计可施,所以才寄出那封信……」



中禅寺——黑衣杀手——用言语解构了碧和我。



「碧小姐,你的担忧某种意义下只是杞人忧天。这男人绝对不会『杀妻』。他那个创作与妄想与现实与自己与他人全部融合在一起、彻底混沌不明的『内在世界』,是由他所体验过的几起案件的碎片拼凑而成。这栋洋馆是做为圣伯纳德女学院事件舞台的那个充满犹太教结界的校舍和美马坂研究所——『箱子』的综合体,『反复杀妻』来自某伯爵的事件,杀害少女的作家来自久保竣公,无法辨识对方脸孔而连续犯下杀人罪来自宗像民江的事件,最后……他以为死于这栋洋馆的那两位少女,则是来自久远寺医院的姑获鸟姐妹。他用自己的方式从潜意识中收集记忆碎片,努力想拼凑自己的记忆与现实。庭院里的三柱鸟居,象征以过去镇守横滨严岛神社的『宗像』三女神为首、频繁出现在神话中的『三女神』原型……显示出他想守护美由纪、夕子与碧并为她们安魂的决心。」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即使跨越界线……老师也绝不会杀我!但是,万一老师以为自己杀了我三次,他恐怕会了结自己的生命。所以我……」



「宗像三女神只有三尊,你是最后一个。若杀了三次,他的『故事』也许会就此结束吧。」中禅寺点头,接着说:「他会跨过界线,是因为曾是『蜘蛛仆人』成员之一的你所持有的那些『匣中少女』的照片。他在那些照片中……发现了充满恶意的『共时性』命运。」



「……这不是偶然。我父亲是神奈川县警高层,是少数明白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真相的人之一。他和柴田财团也有深厚交情……父亲是个罔顾家庭、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人。案发当时,他为了掩盖案情而东奔西走,仿佛被什么附身似地……我进入圣伯纳德女学院也是出自于父亲的意思。因此,当父亲发现我在圣伯纳德女学院『冒渎』的时候,他……」



「令尊为了让你停止名为『冒渎』的无偿卖淫行为,不,为了让你今后再也不敢做出这类行为,便逼你看在武藏野案件中被害者少女的凄惨现场照片。」



「是的。父亲对我说:『我太专注于工作,对你不闻不问。把你送进千叶的女学院宿舍里,坦白讲虽是因为我和柴田家的关系匪浅,但更重要的是我无暇管教你,满脑子都是那个箱子事件。这一切都是爸爸的错。因此,尽管我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立场指责你的行为,但还是要提醒你,接近那种场所遇到这种凶恶犯罪的几率非常高……』父亲流泪告诫我,并让我看那些照片……结果,我仿佛着了魔似地偷走那些照片。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偷走照片。」



是为了……让我看。



一切都不是偶然。



这世界充满因果律无法说明、蕴含深刻恶意的偶然。



「中禅寺先生,我的本名是……」



「碧小姐,你用不着说出口,木场修太郎已经把你的身分查得一清二楚。他知道真相后极度愤怒,策划起冲进蜘蛛网城堡把这个胡来的浦岛太夫痛揍几拳后带回家的乱七八糟计划,但最后还是被榎木津阻止。碧小姐,你为了不让自己走冒渎的回头路,所以诅咒自己。但是某种意义下,你随身携带那些骇人的照片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些照片除了是诅咒,也是护符。你期待那些照片具有和件或神社姬的护符相同的效果。令尊之所以对你偷走照片一事没做任何表示也是因为如此,实际上现在也产生效果了。缺少四肢的少女遗体照片——特别是细胞仍未死透的赖子遗照——看起来简直与件没两样。你不是为了让这名男子的精神崩坏才随身携带这些照片,也从未想过把使你痛苦的『蜘蛛仆人』诅咒传播给这名男子。将那些照片当成护符随身携带的你,凑巧是这名男子的书迷。这只是不幸的偶然。赖子和加菜子在『新世界』阅读这名男子写的小说,以及赖子从这名男子的小说中编造出『黑衣杀手』这个不存在的犯人也是偶然。无形的恶意并不存在,恶意是观测者发现的。」



盖子……逐渐被打开了。



受到观测……我——久保竣公以及久保竣皇将会被解构。



织作碧也一样。



也许中禅寺忘了「水滴」的存在。



我曾声明过,假如碧会被解构——我将不惜杀人。



不是只在想像之中杀人。



我会在现实世界里实行……



「顺道一提,榎木津见到在人身上长了奇怪头部的影像不是件,而是久远寺医院的无头儿。他明明以前就看过相同影像,或许忘了吧。不过看他混乱成那副德性,一时想不起来也很正常。总之,这名男子的混乱脑袋里,单手单脚的妖怪——魃和无头儿的记忆链接在一起,又和『匣中少女』的照片做链接,所以他同时被神社姬和件附身了。失去手脚、只剩身躯的加菜子连接大量管线,法医将与机械连接的那端拆下,管线松垮垮地由加菜子的身体延伸而出……他把这种情景和人面鱼身的神社姬结合在一起。」



碧——不,她已逐渐变得不像是碧——瞪着驱魔师说:



「中禅寺先生,说实话,我并不想借助你的力量。」



「为什么?就算你能帮他恢复人格与记忆,在那一瞬间,如同打开玉匣的浦岛太夫一般,他终究还是得回到自己的世界。浦岛太夫和海神之女龟姬相遇,被邀请到海中的世外桃源——蓬莱山,在那里和龟姬结为夫妻生活了三年。但浦岛太夫怀念起故乡的亲友,想回家了。之后,他忍不住好奇心,打开龟姬再三叮咛『绝对别开』的玉匣,『观测』了玉匣的内容。在观测的瞬间——龟姬和蓬莱山都被确定为『不存在』,就这样消失。所以说,不管是谁来使这个『故事』落幕,此一结局早已确定。不管我是否观测,他终究会打开箱盖回归现世。我已说过,他在想像世界中的杀妻对象,本来就预定是两个。因此在撰写下一部作品《姑获鸟之夏》时,他便会恢复原本的记忆回归现世,虽说不知道得花上几年。浦岛太夫回归现世时,人间已过三百年。我来这里顶多让时间加快一点,结果不会有变。」



「你曾经说……老师和内藤赳夫是同类,这句话我绝对不会接受。他和内藤赳夫不同,他在现实中根本没有杀我。他只是背负着杀了我的罪恶感而痛苦,并没有杀我。因为他以为让我喝下的『水滴』其实是……」



「是你在酒馆送他的蒸馏酒。」



「是的。老师绝对不会杀我,也不曾凌辱过我,只是有各种混乱的记忆与冲动在心中旋绕而已,他绝不会将那些冲动『付诸实行』。我一直很相信老师,而我这份信赖也获得证实了。老师不是内藤赳夫亦不是久保竣公。老师也有写小说的才华,他的作品很畅销。虽然我不否认有一部分是因为用了耸动的笔名,但畅销的理由绝不只如此,世人认同老师的才华。我很抱歉作品内容对案件相关人士造成困扰,即使如此,老师他……」



中禅寺秋彦说:



「先不管堂岛的诡辩,我和榎木津都明白这名男子不是内藤赳夫也不是久保竣公。就是因为明白,榎木津才会如此困惑,而我则是感到可笑。这男人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度发现他时居然能精神崩坏到这种地步,究竟在搞什么嘛?而且,他居然还活着呢。」



接着,中禅寺转头看我说:



「……明明在昭和三十年代后,妖怪已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你却还傻愣愣地被妖怪附身,该适可而止了吧?真是的,忧郁症发作就去蒙头大睡比较适合你。让这场闹剧结束吧……走,该回归现世了。」



啊啊,「我的故事」要结束了。



黑衣杀手来使之落幕。



一向如此。



但是,能让我的故事落幕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



拿出「水滴」,在装了红茶的茶杯里滴了几滴。



这样的量已足以致死。



我……



「中禅寺先生,这杯『水滴』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把掺入「水滴」的茶杯,举到中禅寺面前。



「你认为这是蒸馏酒?还是加入『水滴』——氰化钾类剧毒——的『玉匣』?内容物尚未被确定,几率是……二分之一。你的观测将会使这杯『水滴』的结果往其中一方收束。这究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还是真实,就看你的观测了……」



中禅寺说:



「唉,还没驱走吗?你无论如何都要我身为当事人参与这个『蜘蛛网城堡故事』吗?」



「不,我要你负起观测者的责任好好观测。你为了掀开蜘蛛网城堡的盖子而来。在你做为观测者打开玉匣、窥视内容的瞬间起,一切『故事』就已经结束。包括我会端出这杯『水滴』,也早在你的计算之中才对。」



中禅寺秋彦说:



「我已经从不会对系统产生影响的距离观测过了。你手中的『水滴』不是碧小姐送你的蒸馏酒,也不是你趁碧小姐睡着时滴在她嘴唇上的液体。若用榎木津看过的影像来分类……你宣称是『水滴』的东西,是一次也没使用过的毒药。你向来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区别幻想和现实的能力而导致毁灭,不希望自己因『共时性』发动而做出久保竣公或伯爵的行为,结果杀死碧小姐。所以,你准备了两种『水滴』。和碧小姐有关的『水滴』是蒸馏酒。那是碧小姐赠送的玉匣,与她有强烈的链接,所以就算『共时性』发动、害你陷入想杀死她的妄想中,你也一定会选择这瓶。至于另一瓶,则是你另外准备、和碧小姐无关的『水滴』,多半是用了会留下确切证据的一般氰化钾类毒药。这和碧小姐没有关系,是你为了自己所准备、专属于你的『水滴』,只要服用立刻会死。没想到有外出恐惧症的你竟能弄到这种东西。你取得这种毒药的时间是……」



「我想,在我和她相遇以前原本就带在身上了。我恐怕没打算使用,只是求心安的,反正只要带在身上,随时能打开玉匣的盖子而死。但是,我过去的记忆被『久保竣公的记忆』代替,所以榎木津侦探没有看见。」



「恐怕是如此吧。包括这点……也在我这次驱魔术的计算之中。」



「连我会逼你观测这点也是?」



「嗯。然后……嘴里说要逼我观测,但你终究下不了手。你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观测,喝下这杯『水滴』。恐怕从一开始你就打算这么做吧,因为你……无法夺走别人的性命。你这次的『故事』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杀了来终结『故事』的黑衣杀手,也就是我,完成《姑获鸟之夏》,解开碧小姐的诅咒;另一种则是你代替我观测,在『故事』中途结束自己生命。但你即使死了,既然我已出现在这里,碧小姐的诅咒将会获得解除,碧小姐身上的妖怪会由我驱除。不,几乎都驱除了吧?还留在她心中的诅咒——妖怪,只剩下你这个人。」



「中禅寺先生,假如为了替她驱魔、让她离开蜘蛛网城堡回到『外在世界』,你和我之中有人必须死的话,你认为我会选择自己去死?」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精神才会崩坏……你把她的妖怪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替她承担痛苦,好让她能回到现世。你已经尽力了。」



「不,就算能让她回到现世,也唤不回赖子、碧、茜和久远寺姐妹。虽然我堕入冥界前的记忆变得很模糊……但只有一件事我敢肯定。那个人……久远寺凉子是我杀的,因为我……凌辱了她。」



「能肯定的是,你一直相信自己凌辱了久远寺凉子,这个记忆是导致你产生忧郁症的直接原因。但是,能让世界收束的终究是观测者。说不定那个记忆是习惯把他人痛苦和悲伤都当成自己体验的你,特有的假想记忆呢?连榎木津都无法检验。」



「……我获得捏造与真实记忆几乎毫无分别的假想记忆之能力,明明是最近的事,所以榎木津才会一时难以理解而搞混。换句话说,你的理论……并不合理。」



「的确,但我们换个想法吧。同样的事实,你认为是凌辱,但久远寺凉子又如何解释?观测者会使现实收束,但换个观测者,收束的现实又会不同。我们存在于同一世界,但活在不同的『内在世界』。你和久远寺凉子重逢时,她诅咒了你吗?仔细想想吧。还是你想不起来?打从开始构思《姑获鸟之夏》,你应该已恢复了关于久远寺医院的部分记忆。难道你连她的话语,都想坚持是自己捏造的假想记忆?」



——解开我的诅咒吧。



——请您……救我。



「我当初……没能拯救久远寺凉子,什么力量也没有。我让黑衣杀手解决了她,把她送进冥界……所以我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解开女巫的诅咒。」



——我在那天晚上……一直等着你。



「但是名为姑获鸟的妖怪不是被驱走了吗?」



——谢谢。



「可是她已经……死了……」



总觉得自己似乎和这名男子有过相同的对话。



「死亡和救赎是个别现象,死亡不代表获得救赎。但她在死前确实被你拯救了,诅咒已经不存在。」



「现在是在讲『水滴』的事,中禅寺先生。」



我生硬地结束对话。渗透在脑中的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虽然只有片段——令我不安。只剩凌辱她、害死她的罪恶感与后悔,存在于我心中。



「中禅寺先生,你没想过我强迫你喝下『水滴』的可能性吗?」



「不,你终究还是会喝的,所以我一直很犹豫是否要来这里。奇迹……一次也没发生过,注定要死的人全都死了。纵使我驱走了妖怪,世界——『故事』——终究会收束到注定发生的结局。」



「那是因为你一步也不肯走出观测者的立场。既然你建构出自己的观测不会影响系统的理论,为什么还期望奇迹发生?既然重复说着『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为何还要祈祷奇迹?」



中禅寺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



手指伸向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正在把原本不可能发生杀人案的『故事』塑造成杀人案。但是,除此以外,我找不到驱走你身上妖怪的方法。不,这恐怕也是……注定要如此发展的结果吧。」



他的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之物。



「『晚安,我……』」



啊啊……



他现在……



端起茶杯,准备移到自己嘴边。



「『我是来终结故事的杀手。』」



我……下不了手。



不行。



因为……



他是……



我的……



挚友……



虽然我尚未……



恢复自己真正的记忆。



但是……



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



所以……



我……



「别开盖子!那不是你的玉匣,京极堂!」



我从他手中夺走茶杯。



一切动作看起来是如此缓慢。



仿佛世界静止了一般。



「老师!」



碧发出尖叫。



「我……没办法杀死朋友!宁可一死!这杯『水滴』是我的玉匣!」



就这样。



我……如同他的预言。



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我……



打开玉匣。



进行观测。



然后……



回到现世了。



讽刺的是——



在我恢复自己人生的瞬间,生命却即将告终。



是的,我将要死……



「开什么玩笑!你才不是我的朋友!」



陶瓷碎裂声响起。



原本端在我手上的茶杯……



消失了。



这名黑衣男子……



带着手甲的手……



他的手臂……



跨越界线而来。



他闯入我的「内在世界」。



在我面前的……



已不再是观测者或驱魔师或阴阳师或黑衣杀手。



「你只是有着一颗混乱脑袋,愚蠢而迟钝、个性恶劣又爱添麻烦的家伙!只是我的熟人!就算我一次又一次地替你驱魔,你照样会被妖怪附身!然后,总是把工作推给我!你老是这样把我卷进麻烦中!完全没有学习能力!我明明不厌其烦地……忠告过你那么多次,别去窥视箱子的内容!你……真是个麻烦透顶的熟人!」



我……



「京极堂,既然你定义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我一定是……」



我真正的名字是……



「啊啊,没错,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久保竣公,不是内藤赳夫,也不是姑获鸟或魍魉或神社姬或件。就跟榎木津给你取的外号一样,你的名字是『猴子』!好,我已经对你诅咒了!区区猴子别妄想自己能赢过人类!甚至还奢望和我比赛驱魔?太嚣张了!今后别再忘记自己的身分!」



京极堂露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还是暴怒的表情。我无从判断浮现在我混乱的视网膜上的这张脸是现实?还是诞生在我脑子里的妄想产物?



所以我开口:



「京极堂,你跨越观测者的界线了。你伸出手,所以算你输了。」



京极堂露出仿佛父母双亡般的极度臭脸,忿忿地回答:



「这么快就忘记我说的话吗?我说过了,人类没道理输给猴子。我只是把你这个猴面人身的恩奇杜变成个半个人类罢了。」



碧摀住嘴巴,强忍呜咽。



但是我——听了京极堂的讥讽,不禁苦笑。



「原来我连牛都不是。」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露出仿佛痉挛般的僵硬笑容。那是与「笑容」两字极不搭调的邪恶笑容。



「没错,你就是猴子。」



织作碧——不,她左眼的眼罩已不存在——只在这个名为蜘蛛网城堡的龙宫中身为我「妻子」的那名少女,握着我的手,让我从椅子上站起。



「老师,外在世界已经是昭和三十二年的夏天,时间已过了两年半,但尚未经过三百年,您的归宿还在。」



结果说来……



结果说来,我是否为你解除诅咒了?



「『蜘蛛仆人』的诅咒……女巫的诅咒解除了吗?」



「是的……谢谢……谢谢您带给我这段梦想般的日子。」



就这样——



我回归日常世界。



【夏】



我走在绵延不断、倾斜度不上不下的眩晕坡上。



路面蒸气飘渺。



坡道上没有半点树木之类的屏蔽物,只见整排连绵不绝的浅褐色油土墙。



来到坡道的十分之七处,被盛夏暑气热昏头的我稍作歇息。



「借问一下,『京极堂』是否就在这条坡道上头?」



回头一看,开口者是个约莫三十五岁的陌生男子,看似比我年轻一些,也可能同年龄。



他只有一只手。



魃……



不对不对。



「我听说这附近有家名叫『京极堂』的旧书店,收藏许多珍奇古书,我想拿来当作漫画题材。抱歉,忘了自介,我最近刚转行为出租漫画家,之前在画连环画剧。但坦白讲,连环画剧业界的未来一片黑暗,继续死守这行真的会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搬来东京,改行当出租漫画家。只是,东京的出租漫画界似乎也没我听说的那么好糊口,日子真是又穷又苦……」



他看起来气色极佳,是个仿佛拥有我百倍生命力的的强韧男子。



岂只是魃,其健壮的肉体根本犹如妖怪界的老大。



面对他滔滔不绝的发言,我只能「啊啊」、「嗯嗯」地胡乱应和,不知如何是好地呆立于路上,但独臂男对我极度可疑的举动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您想去京极堂吗?我正好也要去那里。这条坡道看似无穷无尽,其实距离目的地京极堂已经不远了,不然咱们一块走吧?」



「我就知道,看您在这条奇妙的坡道上健步如飞、毫不迷惘,想必是常客吧?」



「呃……我算是京极堂店主的朋友……不,是熟人。说朋友会挨他骂。今天我想来向他借本旧书看看,就算他不肯出借,好歹也瞧个一眼。」



「所以说,您是珍本书的收藏家啰?再不然就是同行吧?您看起来不像上班族,虽然我也一样,哈哈哈。」



「呃,是的。我、我是个小说家。」



「喔喔!小说家的话,应该不会碰上拿不到稿费的鸟事吧?敢问阁下都写些什么作品?」



「我的脑子曾出了点问题,写稿时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所以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写的似乎是所谓的……『妖怪小说』。我今天来京极堂,就是想跟他借本妖怪图鉴看看。不,不是当作小说题材,只是想……既然附身的妖怪被驱走了,想看一下熟悉的书籍,好回归日常生活……」



「真巧!我在画连环画剧的时代,也常画些幽灵、鬼怪或妖怪类的故事。虽然出版社说现在很流行战记类的漫画,老是不厌其烦地叫我画那种题材,但等我在这个业界闯出点名堂之后,想再次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题材创作……所以,我才会为了寻找灵感,专程从调布跑来中野一趟。」



「怪奇类题材跟妖怪漫画吗……」



在现在这个全日本喊着「复兴」与「进步」、着迷于战后复兴的时代,妖怪漫画真的能受欢迎吗?



「柳田国男的《妖怪谈义》在去年年底发行单行本,内容是将他关于河童等妖怪的随笔集结成册。我以前也画过关于河童的连环画剧,觉得很怀念。此外,小豆洗的故事也很有趣。他说在河川、桥梁或峡谷有时会传来洗红豆的声音,那种声音就是妖怪发出的。只是,真不知这种东西该怎么在漫画里表现呢,哈哈哈。」



「柳田国男先生吗……我主修的是南方熊楠。不,这些都已是往事……关于黏菌的知识早已忘光了。」



「话说,您说您失去写小说时的记忆,该不会是被妖怪附身了吧?」



「似乎是如此……听说我失踪了好一阵子,大概就像神隐那样子……」



在我失踪后,虽然朋友们积极寻找,但我不仅丧失记忆,彻底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又有警方高层巧妙地妨碍搜查,无怪乎朋友们遍寻不着。最近这一年,朋友们虽然还是会找我,但心中似乎当成我早就死了,只是没人敢把「死」字说出口,仍装作我还活着,仿佛有人说出「死」字,我的死就会被确定。可笑的是,由于我用其他名义出版的小说成了线索,反而因此轻易被找到了。



「神隐吗?愈听愈像被妖怪附身呢。」



「令我意外的是,当我像个浦岛太夫回到家中时,妻子正在打扫庭院,态度无异于平时。我问她那阵子都怎么过活,她只回一句:『我早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若无其事地回家。』这样看来,说不定我失踪的记忆……反而才是假的。」



实际上,妻子即使辛勤工作也不够支付生活费,只能靠京极堂等人的援助才能勉强度日。因此,虽然我手上原本有一笔自己完全不知何时撰写的妖怪小说的稿费与版税,但京极堂等人一听到风声立刻前来讨债,一个子儿都不留地全部拿走了。至于妖怪小说的著作权,则基于我个人的意志,让渡给我被妖怪附身时辛勤照顾我的「那位女孩」,并和她约好用那笔钱补偿我在失去自我意识时,没征得同意就擅自采用做为角色蓝本的相关人士。所幸那位女孩会先替我那份潦草至极的原稿一字不漏地誊写过才交稿,所以放弃著作权意外地简单。总之,我现在又回到一贫如洗的状态。现在的我恐怕写不出那种在我失去记忆时,意外地十分畅销的妖怪小说了。听说我那时能以平常的十倍速度写小说,也许类似降乩的状态吧?总觉得自己现在反而成了禁治产者。



听完我不得要领又啰哩啰嗦的陈述后,男子非但没怀疑我精神有毛病,不知为何还愉快地笑了。



「真羡慕啊,简直像去了龙宫一趟,而且能生还;做为归宿的家也在,家中还有等候着你的家人,多么幸运。」



「也许吧。」



我也露出苦笑。



「对了……前几天我去我工作的出版社时,有个古怪男子捧着奇特的历史漫画原稿上门毛遂自荐,战国武将在他笔下全都被画成女人。那男人和您在气质上有那么点神似,刚才走在坡道看到您的背影时,我还以为又遇见那个男人呢。」



「唔,他应该只是个像猴子的人吧?」



「与其说猴子,他的脸孔很平坦。然后,听说他呀……之前是个编辑,但迟迟拿不到负责的妖怪小说稿子,所以被出版社炒鱿鱼了。他没自信继续当编辑,只好到出租漫画出版社自我推销,看有没有机会身为漫画家出道。幸好那个交不出稿子的作家为了赔罪,通过代理人给了他一笔慰问金,所以暂时生活无虞。他说要等社会大众能跟上他的作品风格,哪怕得花上几十年也要撑下去。虽然他的画图实力拙劣得惊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道吧……不过看到他的热诚,我也想排除万难挑战怪奇漫画呢。」



就在我与独臂男聊开了的时候,已来到京极堂的门前。



京极堂的店主照样摆出一张仿佛父母双亡的臭脸在看书。



「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浦岛猴子太夫啊。我正想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还没办法回归日常吗?你有诚心诚意向被你添了天大麻烦的老婆大人道歉了吗?你真的犯下纵使下跪磕头一百万次也不能原谅的大罪,要不是雪绘的心胸宛如菩萨一般宽大,你早就被逐出家门,好好认清一下现实吧。」



「我家雪绘和千鹤子嫂子去看电影了。你们这群人才真的过分,就连我失踪了也当成啥事都没发生。」



「奇怪,真是可笑,我们为何要为了你的失踪悲伤?况且那样做反而会害相信你一定能平安无事归来的雪绘更难过吧?我们感念于雪绘的贞节,所以帮忙找你,这样就够了。对我们而言,你的存在只有这么一丁点价值。不管你在或不在,这个世界都会照常运行。」



「呜呜……」我没用地发出呻吟。



蝉声响彻堆满旧书的店内。



「嗯?这位是?」



京极堂瞥了一眼独臂男问道。



「啊、啊啊,这位是,呃呃……」



我现在才发现忘了替这位独臂男子介绍。



「他是个热心学习的出租漫画家,为了寻找怪奇类漫画的题材,专程来你这家京极堂挖宝。你店里的确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



「是的。虽然我没有半毛钱,但是真心想要看看日本以前的妖怪数据,做为我画怪奇漫画的参考。」



「喔?妖怪?自从这家京极堂开张以来,您是第一个上门来找妖怪书的。虽然您身旁的那只猴子偶尔也会来看我心爱的妖怪书,但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客,所以不在讨论范围内。虽然我对出租漫画是个大外行……但说不定能提供您一点灵感,能谈谈您想要怎样的数据吗?」



面对独臂男子,京极堂一反刚才懒散盘腿面对我的态度,突然正经八百地正座,跟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这才是京极堂原本待人处事的态度,他本来就不是有来客时会邋遢地盘着腿的人物。恐怕是因为我在这次事件中丑态百出,所以被降到与猴子同等的地位,他自然也没必要拿出待人的礼仪对待我。



「老板,我读了柳田国男的《妖怪谈义》,看到书中提起小豆洗这类的无形妖怪,觉得受到启发。只要多花点心思,似乎也能把那种无形妖怪运用在漫画里。」



「把无形妖怪运用在漫画里吗……真是有趣的着眼点。但如您所知,这年头已经见不到仿佛罩着一层薄暮的幽暗之处,河童原本栖息的河岸进行了护岸工程铺上水泥,同样地,海岸线也被填起变成工厂地带,人鱼无处现身。既然妖怪终究要踏上消失的命运,您为何要选择它们做为题材?」



「这个嘛……我先前是在画连环画剧,有时想画点流行题材,也会画像是怪兽哥吉拉、西洋的吸血鬼等现代风格的怪物,但画来画去还是最喜欢日本的妖怪与幽灵。只是柳田国男的妖怪,不管是小豆洗、涂壁还是子泣爷爷、撒沙婆婆都仅是一种现象,缺乏具体形象,没有形象就无法绘成漫画。不过柳田先生对小豆洗做了如下说明:『水边偶有淘洗红豆声,据说即为此怪所发。』关于撒沙婆婆则是说:『行经神社旁的寂寥森林时,此怪会突然向人撒沙。明明无人见过其貌……』」



「『……却说是婆婆。』柳田翁指出妖怪在概念上的奇妙矛盾。」



「是的。看了柳田先生的说明,我总算想通了,原来妖怪不单指怪异现象本身,现象背后视为有鬼怪作祟亦无妨。既然如此,不就很适合漫画吗?然而,一旦要下笔时,我又不知该从何画起。」



「我明白。要将概念化为具体形象,需要卓越的想像力与丰富的经验,以及扎实的数据做为后盾。换句话说,需要输出与输入两边的强大能量。」



「说起经验,我被派往南方战线的时候,在当地也碰到不少妖怪和精灵……明明觉得它们就在附近,却看不见模样。我不懂为何如此,也许不会映在视网膜上吧,但我肯定它们确实存在。我想破头也想不到怎么把这种看不见的妖怪画成漫画,总觉得好像快要从脑中蹦出来了,却怎样也跑不出来;整颗脑袋瓜仿佛填满大便,教人心急如焚。明明想画得不得了,该怎么画却没半点头绪。」



京极堂已经把我这个人当成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整个上半身往前倾,热切地和那位出租漫画家讨论起来。



「所以您才想找数据——想找关于日本妖怪的古书来参考?」



「嗯。听说有些江户时代的古书,把妖怪之类的『鬼怪』画成具体模样,我很想参考看看,但找了好几家旧书店都没找着。有人告诉我,如果是贵宝号应该会有。可是,呃……我阮囊羞涩,恐怕买不起,所以只求能看个一眼。」



「不,钱就不必了。书籍是为了和需要的人相遇而存在。您需要的书籍,我这里有。」



京极堂——仿佛那是命中注定的事般——将手边的古书拿给独臂男子。



「这是狩野派画家鸟山石燕于安永五年创作的《画图百鬼夜行》,然后又陆续推出《今昔画图续百鬼》、《今昔百鬼拾遗》、《百器徒然袋》等续集。书中全部的鬼怪——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所称的妖怪——都绘成了『画像』。请看。」



京极堂翻开《画图百鬼夜行》,独臂男子一见到内容……



「哼哈!」



立刻兴奋得呼吸急促起来。



虽然我这种凡夫俗子无法得知他从鸟山石燕的图画中获得怎样的启发,但至少能看出他受到宛如电击般的冲击。唯独这点我敢肯定。



「啊啊,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这种数据!不必想什么复杂的道理,只要直接把脑中直觉认定的怪异现象——妖怪的模样画出来就够了。如此一来,便能把眼睛看不见的妖怪画成图画。不是画过去的怪奇漫画,而是全新的『妖怪漫画』。」



「但还是要苦口婆心劝您一句,这年头人们对妖怪已经没兴趣了,如果真心想投入妖怪漫画这种没人听过的全新内容,您恐怕会变得愈来愈穷喔……」



京极堂苦笑地说,但独臂男子完全不在意。



「老板,我现在还付不起,但过几年我一定会偿还。就当作是助我出人头地的投资,求求您把这本古书先借给我吧。」



「不,真的不用钱,这些书……注定要和您相遇。我收藏的鸟山石燕妖怪画,全都送给您吧。」



「哼哈!可、可是这样的话……」



「没关系,您就拿去吧。」



独臂男子将古书用包袱巾包好,离开京极堂。



「喂,京极堂,那些古书不是你的宝贝吗?」我忍不住开口。



「没关系,《画图百鬼夜行》对那人而言是宝物,那个人注定要和那些书相遇。说不定我以为逐渐凋零的妖怪,今后真的会在他笔下发展起来。一切都是缘分啊。坦白讲,我现在心情非常好,所以麻烦你别讲那些芝麻小事扰乱我的心情。」



「京极堂,难道你不驱魔了吗?过去那么多事件,你都靠着将之比喻成妖怪,才能……」



「我没说要放弃驱魔师的工作。鸟山石燕的古书再找就有,那些书又不是日本现存的最后几本。一直到今早,我还以为鸟山石燕的妖怪画,注定随着日本的妖怪与鬼怪们一起被埋入历史的地层之中了,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它们只是在找新的主人……」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在经过我的事件后,就不想驱魔了。」



「不是我爱说,其实我宁可待在这家京极堂静心看书,但只要有你这个麻烦家伙在,我就得继续干这行。因为你啊,不管驱了多少次,又马上会被怪东西附身,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结果害我得一次又一次帮你善后才行,可见你是多么超乎常规的超级废物,可说是世上唯一存在的不可思议事物。当然,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因你而受苦的雪绘。」



「既然如此,如果再也找不到鸟山石燕的古书,该怎么办!」



「不必用上鸟山石燕,也能轻易驱走附在你身上的妖怪。」



「不是说怎么驱也驱不完吗?」



「你跟猴子一样容易被附身,要驱走当然也跟猴子一样简单。」



唉……



我原本想造访京极堂,看看鸟山石燕「魃」的图画,重新回归日常生活……



但如今京极堂里已失去《今昔画图续百鬼》。



我……



这样的话,我……



不就像个打开玉匣的浦岛太夫吗?



果然,我应当回归的日常生活——



已经随着岁月成为过往。



「对了,这个夏天被你害得忙昏头,有句话一直没空告诉你。榎木津和木场大爷还有鸟口他们今晚要来聚会,你最好有被大爷揍个一拳的心理准备。本来想说届时你那混乱的自我又会崩坏所以懒得开口,不过,看你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德性,你比猴子更脆弱的自我恐怕撑不到夜里,只好现在先说了。」



把鸟山石燕赠给「注定相遇」之人、心情难得无比愉悦的京极堂,露出仿佛战争结束般的笑容说:



「……欢迎回来,关口。」



参 考 文 献



•《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 第十五卷 都市风俗》 谷川健一等编/三一书房



•《鸟山石燕 画图百鬼夜行全画集》 鸟山石燕着/角川Sophia文库



•《妖怪谈义》 柳田国男着/讲谈社学术文库



•《妖怪之理 妖怪之槛》 京极夏彦着/角川书店



•《阅读九相图 败朽尸体的美术史》 山本聪美着/角川选书



•《黒圣母崇拜的博物志》 Ean Begg着 林睦子译/三交社



•《图说世界女神大全》 Anne Baring、Jules Cashford着 森雅子、藤原达也译/原书房



•《苏美神话的世界 刻于黏土板上最古老的罗曼史》 冈田明子、小林登志子着/中公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