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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关口巽缓缓走在坡道上,心情仿佛被冬季阴沉的天色重重压迫着。



坡道名唤「眩晕坡」。



肩膀往前倾又驼着背的关口默默走着,看起来非常拚命的一位青年紧跟在他身后。



青年名唤天城悠纪夫。



这名青年依循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管道,来到关口家劈头就弯腰行礼说:「请收我当您的弟子。」



看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向自己低头,一副要行跪拜礼的气势,关口万分恐慌。他和妻子的生活只是勉强混口饭吃,靠着偶尔向稀谭舍《近代文艺》投稿的稿费,还有匿名在八卦杂志写写东西养活自己的关口,根本不可能养得起弟子。就算说要收弟子、传授功夫,他也完全搞不清楚要教些什么。关口反而希望有人能指导他写小说的方法。



不过,关口没有能言善道的好口才,可以娓娓道出自己的不中用说服天城打退堂鼓。



脸色由白转红的关口只说「像我这样的作家收弟子……」就说不下去了,天城则像一只被主人下令「等着」的柴犬,直直盯着关口。即使面对这样一张脸,本身是仆人体质的关口,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出主人应有的举动;这只柴犬似乎也只学会「等着」,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



无法说服天城、开口说「请回」的关口,只是冷汗直流。



终于——关口缓缓起身。



为了找一位口才好、头脑转得快的智者赶走天城,他决定带着天城久违地踏出家门寻找帮手。



天城手上的引荐信来自平时跟关口合作的稀谭舍与赤井书房。



如果信上写的是事实,天城悠纪夫的父亲是「天城演艺社」的社长。「天城演艺社」从战前开始,以演艺和娱乐事业为两大主轴开拓市场,目前握有都内好几间电影院和剧场的经营权。



娱乐事业和黑道的渊源很深,但非完全相同。至于「演艺」和「怪谈」的契合度不但高也广受大众欢迎,所以关口在出入八卦杂志的编辑部时,听过好几次这间公司的名称。



因为不是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大企业,而是在战后发展顺遂的小公司,也许因此在生意往来上招忌,关于「天城演艺社」有好几个不光采的谣言。



虽然明星丑闻向来不是关口关心的范畴,但其他不可思议的传言倒是记忆犹新。最常听说的是天城社长的情妇,那是一位年轻女演员,自杀后鬼魂一直在「天城演艺社」经营的电影院徘徊不去。那位情妇生前是只当过配角、不受欢迎的女演员……不,好像是脱衣舞的舞者。



这个女演员——又或是舞者——其实有孕在身等等的传言不断。也有人说除了女人的鬼魂之外,偶尔会出现小孩子坐在观众席上。原来这位天城社长精力旺盛,好几位女演员、舞者都是他的情妇,他还提供别墅金屋藏娇。世间普遍认为情妇们的诅咒,就是社长的正牌夫人很难怀孕的原因。



还真是一段时有所闻的悲伤故事。



对生养小孩无比恐惧的关口来说,这简直是毛骨悚然的故事,每次出版社要他为这些鬼故事撰稿,他总是不肯点头。



最近,据说天城社长骤逝。凡人的嫉妒心又让这个不幸的消息传言不断,说社长是被他抛弃的情妇们含恨带走的。现实生活中,则因为在别墅出生的私生子太多,包括多家电影院在内的遗产争夺战正打得火热。但这所有的一切对关口来说,其实都无关紧要。



位在这场遗产争夺战正中央的嫡子,就走在关口后方。



先是参加了幻想小说家久保竣公的葬礼,接着又卷入幻想文学大师宇田川崇的死亡事件,关口已有好一阵子因为阴郁的心情无法动笔。



惨澹的心情藏在心中,只是一味移动脚步。



紧靠眩晕坡的褪色土墙的另一侧是一块墓地。沿路没有树木,所以行人的视线自然而然会望向土墙上的瓦片。如果一直看着一排又一排的瓦片爬上坡,由于坡度和视觉上的感受,便会造成身体出现像晕船般的眩晕感。



缓坡对双脚和腰都会形成负担,大腿内侧肌肉自然变得紧绷。



坡道的终点——关口的目的地——则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一间收藏一堆冷门书的旧书店,店主中禅寺秋彦是一个对书籍和印刷物品极度狂热的男人。



关口以店名「京极堂」来称呼他。京极堂大部分的时间总是拿著书,看到他手上没有书的时候反而难得,旧书店这个副业对他而言应该是命中注定的工作。



不过,既然是副业,当然就有本业。



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不仅如此,还是个会受人委托驱除附身妖怪的阴阳师。京极堂是神主也是阴阳师,同时是这间旧书店的店主。



就像人活着要呼吸一样,京极堂以此方式阅读书籍文本,将吸收的知识像吐气般四处散播,口才之好到了惹人厌的地步,还能利用他的辩才驱除附在人身上的妖怪。



关口习惯在上坡途中喘口气而停下脚步,跟在关口后方的同行者也同样喘口气后停下了脚步,像一只忠犬默默跟在距离关口数步之遥的位置。



关口莫名地手足无措。



走路的过程中,即使沉默无语也能忍受,但一旦停下脚步,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就重重压在身上。



身体不禁一阵摇晃。



天城晃动一下身体,左手放在额头上看起来很迷惘的样子,弓眉底下明亮清澈的细长双眼稍稍瞇起来。天城整体看来虽然像只柴犬,但是个清爽的美男子,或者该说是长相讨喜吧。



总觉得应该要说点话的关口,慌慌张张地开口:「这条路……」



冬天的空气非常干燥,冷风吹过的鼻尖和耳朵十分冰冷。



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这条路之所以会让人头晕,是因为坡度和土墙的缘故。会觉得像晕船一样,所以听说很危险。」



「是这样啊。真是上了一课,谢谢您告诉我。」



「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被如此纯真的脸庞注视着,什么坏事也没做的关口却充满抱歉的心情移开视线。他平时总是挨骂的那一个,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顺利度过这种状况。



一问之下发现天城二十四岁,虽然年轻但已经是成年人了。



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位青年却突然跑来说「我很崇拜您」,关口心中除了困惑还是困惑。



「原来如此,这条坡道就像老师您的文风。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关口心想:「难道我有露出要你说『不是』的表情吗?」



天城急急忙忙加快语速继续说:



「我曾拜读关口老师的著作《目眩》。明明是在走路,感觉却好像晕船一样——小说能带给我这样的体验真的很令人钦佩。从那之后,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跟老师请教。只能说出肤浅的感想真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见到老师您本人太开心了,说话也语无伦次,无法好好表达。」



居然用如此诚实的口吻述说自己曾看过他的作品,这对关口而言可说是最困扰的事。听到天城连在杂志连载后出版的单行本也读过,关口与其说是困惑,更想说抱歉。关口巽就是这样一位无法以自己作品为荣的作家。



「喔喔,那真是……」



应该说谢谢吧?虽然心里明白应该要说,但被这样直接赞美,比起高兴更感到伤神。话说回来,如果作品被批评又更伤神。不管如何,关口只要与人交谈都感到很伤神。



关口把剩下的话紧紧含在嘴里,转过身向前走。



「不好意思。」



后方微小的说话声跟了上来。



关口对于这位仅仅认识一小时半,就像影子一样紧追不舍的天城感到心情沉重。



什么弟子啊?虽然偶尔会听说大作家收弟子和书僮,口述让他们完成笔记,但这与关口根本无缘。



真想当弟子的话,不是还有很多位大师吗?关口脑海中立刻浮现好几位作家的大名。把引荐信交给天城的编辑,该不会是担心大师们的时间会被来路不明的弟子打扰,所以才随便介绍关口巽打发他吧。恐怕真是如此。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什么?」



提出疑问却反被要求答案,剩下的话只好又吞回肚子里。关口无奈地点头说了声「嗯嗯」,结果天城也变得和关口一样无语。



经过一段苦行般的沉默后,「京极堂」总算出现在眼前。



每当天城感受到关口的视线时就会说些赞美之词,反之则保持沉默。关口装作不在意地探查身后的动静,发现天城似乎是受不了关口的沉默,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不想搭话,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对的关口,因此抱着想一死了之的凄惨心情。



关口决定不再把视线投向天城,边擡头看着店主一笔一画完成的「京极堂」招牌,边推门走了进去。



关口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但跟着进来的天城对京极堂喊了声:「您好。」



柜台旁边的椅子上是堆积如山的旧书。柜台后方,埋首书中的京极堂头也不擡地回了句「欢迎」。



关口将椅子上的小书山移开后找个位置坐下,才发现面带笑容的天城还站着,胃不禁抽搐一下。自己怎么就像大爷般坐了下来呢?让天城独自站着,只是因为关口没注意那么多,直接坐下是平时的习惯。



京极堂则和平常相同,存在本身好像枯萎的芒草原。



即使在中午的阳光下,穿着和服的身躯仍仿佛背负着阴间的郁闷,好比是怨念极深的芥川龙之介鬼魂。



「怎么啦?一句话也不说地坐着,即使是小关也太没礼貌了吧。」



依然埋首书中的京极堂一面用指尖翻页一面说道。



「啊……嗯……」



虽然觉得只要交给京极堂,他就能帮忙赶走天城,但仔细想想,天城可不是附身妖怪啊。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关口,只能发出「呜呜」的低沉声音。



没想到天城大步向前,神情愉悦地行礼后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成为关口老师门下弟子的天城悠纪夫。」



「弟子?小关的弟子?这是在开玩笑吧?」



说到这里,京极堂总算擡起头,来回看着天城和关口。



「等等,此人绝非我的弟子。」



关口加重语气表达决心后,天城又露出小狗般的表情说道:



「怎么会呢?拜托关口老师您了。」



害怕可能被死缠烂打的关口,尽全力转过身来让自己跟天城离得愈远愈好。京极堂看着关口和天城,灵活地挑起一边眉毛。



「快离开吧,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明明没有其他客人。



不过,关口和天城还是跟着店主从店面经过走廊到里屋,进入客厅。



津轻漆彩的小桌底下是蜷缩成一团的宠物猫石榴。听到主人脚步声的石榴,微微动一下耳朵,稍做伸展后轻巧地穿过拉门,与主人擦身而过往走廊走去。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其中的一整面墙堆满书柜,与店面几乎没有太大差别。京极堂家中的书籍只增不减,地板却完好如初,也许是这里不可思议的物理法则发挥作用吧。京极堂只要看到有字,即使是免洗筷的包装纸也会读完收起来。这个房间原封不动地变成他脑中的抽屉,塞满五花八门的知识。



店主亲自泡的茶,因为回冲太多次而无味。看着眼前的茶杯,关口和天城相邻而坐。见天城徬徨着不知该坐哪里,京极堂指着关口身旁的位置说「坐那里吧」。



两人对面是靠着壁龛而坐的京极堂。壁龛没有任何摆饰,只有一堆书。



只要关口伸手拿茶杯,就不时会碰到天城的手臂。天城是用左手拿茶杯,似乎是左撇子。两人的距离太近,关口为了远离天城稍微往左挪动一下。



京极堂向天城自我介绍:「关口巽是我认识的熟人。」



虽然从学生时期就相识至今,但京极堂从来不说关口是自己的朋友。对京极堂而言,关口是「朋友以下」的对象。



关口开始向京极堂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城带着两封引荐信突然找上门来。」



关口的妻子雪绘也没多问就请客人进门,还拿出茶点和茶水招待,然后就出门了,导致事情演变成这样。



「引荐信在这里。」



天城很快地从怀中抽出信放在桌上,京极堂拿起来确认其中内容。



「小关,你应该至少有打电话去确认引荐信的内容吧。对方怎么说?」



「不,我没有打。」



他太过相信白纸黑字而没想到要确认,毕竟信上还盖了章。



「什么都没确认就直接跑过来,打算全部推给我处理吗?」



「嗯,的确是这样。」



被京极堂冷冷盯着的关口不禁低下头来。坐在关口旁的天城也像是陪同主人反省的小狗般低着头。



「天城,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劝你还是不要当小关的弟子,一般人真的无法像小关那样生活。可以一天到晚自责又郁闷沮丧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拥有一颗非常强健的心脏。要待在这种人身边仿效他,绝大多数人是办不到的。」



「是。」



天城表情乖顺地听着。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当小关的弟子,想必有把自己的作品带来吧?不妨让小关读读看。小关的作品虽然不怎么样,但起码是作家,应该可以勉强说出一、两句感想。只不过是把自己的读后心得传达给对方,也不会少一块肉。」



「……怎么能这样说……」



关口缓缓擡头看着京极堂,身旁的天城也做出相同动作。



「看样子,你们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小关,你当然没有读过天城的小说啰?」



「对不起。」



先道歉的是天城,头低得都快碰到桌子,然后又慢慢把头擡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



「我的天啊!」



旁边的关口显得十分惊讶。



「虽然我想写作,但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我本来就不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继承家业不就好了吗?经营家里的电影院和小剧场,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难得这么明确地表达自己意见的关口,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总而言之要先斩断和天城的关系。



「如您所言,家里的确经营电影院和小剧场……但是家业……完全不适合我。首先,我不怎么喜欢暴力行为,很不擅长面对这种事。像是脱衣舞剧场,灯光照明是由我们自己雇人,但其他部分是轮流聘请外地厂商来做,这些厂商大多和黑道有很深的渊源。要我跟黑道老大开会决定进度,偶尔还要争个脸红脖子粗,实在是做不到。」



「嗯嗯。」



看来他的确很不擅长。



「在浅草小剧场的时候,我连在幕后帮忙接住舞者脱掉的衣服都做不好,结果被其他人嘲笑。从此便对浅草小剧场敬而远之。」



「脱掉的衣服?」



「脱衣舞秀。随着音乐起舞的女舞者们,会把身上衣服一件件丢到幕后,如果有人接住衣服折好会非常省事。我去的时候,舞者们为了捉弄我,故意把衣服丢到我身上……如果能好好接住就没事了,但我一慌张便漏接,后台的男性工作人员们看到都苦笑,乐队人员也在苦笑……啊,因为表演会有音乐伴奏。」



以往由裸体女性站在画框后方,以画中人姿态表现裸体的「画框秀场」时代结束,取而代之的脱衣舞秀尺度更大,还伴随音乐和舞蹈。



「做我们家的工作,只要被男性员工轻视就完了。工作上有时候需要能压制人的气势,这对我来说特别困难。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坚强意志,就无法让属下乖乖听话。再说到电影院,那里根本没有我插手的空间。本来经营脱衣舞剧场的同父异母哥哥……两年前被调任为电影院的经理,并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口不发一语地听着。



虽然不知道天城家的工作需要哪种坚强意志,但突然跑来请关口收自己当弟子又紧追不舍的天城,意志也可谓非常坚强啊。



「与我恰恰相反的哥哥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一上任,电影院的客层完全变了。虽然上映的片单和其他电影院并无不同,但是客层年轻化、学生增多,甚至独自来看电影的人也很多。因为客层年龄降低,偶尔会发生观众之间的争吵纠纷,哥哥对于处理这类事务相当得心应手。所以,我想说现状不是很好吗?他可以从现任单间店的经理,成为管理八间电影院的总经理,最后当上社长继承公司。公司的人私底下都叫我『蠢货』,他们说的也没错。对了,也许您有耳闻,家父刚刚过世……」



「嗯嗯。」



天城的话题跳来跳去,迟迟未有进展。



「其实遗产本身并不多。父亲很喜欢照顾人,总是很容易答应别人的请求。我知道大家都说他这样的性格应该在对待女性时最明显吧,但即便是男性来求助,父亲也不是会毫无理由地赶人离去的人。因为这层关系,很多时候需要收拾别人的烂摊子,因此欠债的情况也不少。幸好有员工们的付出,还有电影院及脱衣舞场的营收,勉强算是过得去。这时,却突然要我担任小剧场和电影院经理的上司,由我领导公司……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我不是想逃避债务,只是绞尽脑汁思考后,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



「一切吗?」



天城很干脆地拒绝一切。



其实关口无法体会天城的心情,但对「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这一句,虽然不太懂却很有共鸣。



因为关口也属于「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的类型。



「家业和遗产都按照遗书分配,全权交给律师处理。遗书表明让我继承最厌恶的社长职位,母亲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后来谈好我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但是感觉就像双脚陷入泥沼,怎么也无法顺利前进。而且,员工们自从父亲过世后,也一直是无精打采的模样。这样让我经营下去,公司说不定会倒闭。」



天城在这时特别斩钉截铁地道出自己的无能。



「其实公司也都有经理负责处理业务,我只需要挂名,其余由母亲管理即可。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容易,母亲督促我不准放任其他电影院不管。很多事情有母亲处理该有多好,但经常有人惹事生非,如果没有男人出面会很难收拾。黑道会以暴力向母亲施压、脱衣舞娘被挖角,还有因为冰毒用完而大吵大闹,这些都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毕竟他们都瞧不起我。由我出面的话,公司会大乱的。因为我还算是半个员工,母亲也很啰唆。我曾经想过,或许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逃走,事情就能圆满落幕,却迟迟鼓不起勇气。」



看来天城是个只想逃跑的男人。



而且还吞吞吐吐地说他没有逃跑的勇气。



「经历这种种,正当我想用自己的方法摸索将来时,有幸拜读关口老师的作品,当时觉得『就是他!』而从老师的小说中获得启示。幸好我有一些人脉,就拜托稀谭舍和赤井书房帮我写引荐信。」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想成为小说家需要的不是引荐信,应该是自己写的小说吧?」



虽然关口不擅长质疑别人的思考逻辑,但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擅不擅长的问题。



「因为我发现拜访关口老师之后再提笔也不晚。我不断拜托出版社,不断强调自己是关口老师的忠实读者、想见老师一面,对方才终于帮我写了引荐信。大家都非常善良,托他们的福我才有幸像这样见到关口老师。」



「我也听敦子和鸟口提到这件事。他们来访时特意告诉我,小关居然也有闯进编辑部的狂热读者;还聊到如果可以把读者的热情传达给小关,说不定小关停滞不前的笔会重新动起来。但是我明确地跟他们说,这对小关恐怕只会造成反效果。」



京极堂说道。



敦子是京极堂的妹妹,目前在稀谭舍担任编辑。



她和总是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又仿佛咬牙承受所有苦痛的哥哥不同,敦子有一双骨碌碌的水汪汪大眼,美丽又充满朝气。连个性也与哥哥不同,是一位再正常也不过的女性。



鸟口则是赤井书房的编辑,虽然有时会装傻,实际上却很有能力,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好青年。



「等一下,天城你说的话太荒唐了吧?换句话说,你没有跟出版社提到要当弟子一事便拿了引荐信,今天就突然上门来跟我说这件事吗?不管说几次都一样,我无法收弟子,放过我吧。」



关口手拿着茶杯转呀转的,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不是不收,是收不了。



关口可没有培养人才的特长,根本不可能。



「那么,不当写作小说的弟子也没关系,请收我当人生的弟子。」



「你在说什么啊。」



上半身前倾与天城面对面的关口,神情严肃地问。



「也就是说,希望老师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指针。拜托关口老师了。」



天城如是说。近看他仿佛阳光的灿烂笑容,关口又支支吾吾地撇开视线。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前辈或是景仰的人。父母亲虽然很伟大,但我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和他们不像,只是让他们失望而已。与其担任我不适应的角色,还不如以某人为目标,拜他为师。」



「请小关成为你的指针吗?」



京极堂微微一笑,看来是认为情况十分有趣,但关口对于京极堂的话非常困扰。



「我做不到。」



「提到指针,可以说就像是道祖神。一般来说,道祖神负责守护在阴阳两界的边境,阻挡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多半出现在岔路或山口。道祖神永远矗立在两界边境,因此,如果要说关口是道祖神倒也不完全是错误。大部分将灾厄送往另一世界的仪式都是由道祖神承受。道祖神也被称为『赛之神』,赛之河原的『赛』,同时是阻塞的『塞』。」



关口看着滔滔不绝的京极堂陷入思考,不明白这段说明中,哪里可以佐证他是指针也「不完全是错误」?关口随时随地都在犹豫迷惘,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徘徊不定。



「你的意思是,我很适合在赛之河原堆石头阻塞道路吗?太过分了吧。」



「不完全是阻塞啊。道祖神在《奥之细道》中,还曾被松尾芭蕉称作旅人安全之神呢。」



「我要是成为指针或旅人安全之神,每个听从我指示的人一定都会迷路。」



关口只有在述说自己的不中用时特别果断。



「什么?你好歹是文学家,就想成是通往异界旅途的指引嘛。」



京极堂的话正好戳到痛处。正因他的用语比平时单纯,关口更容易理解,刀尖也比平时尖锐。不是拐弯抹角地讲些艰深的大道理,而是直接刺入要害。



「没关系。即使关口老师不知道方向,我也会坚定跟随。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



一点都不是没关系,天城却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情。关口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相信京极堂会帮忙赶走天城,现在他反倒站在天城那一边。



明明是冬天,关口的额头却频频冒汗。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流过喉咙深处。



真想就此消失的关口,背愈驼愈弯。此时,从走廊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拉门一下子被推开,一名男子如暴风雨来袭般现身——是榎木津礼二郎。



穿着深褐色鹿毛三件式西装的身材十分修长。没想到在日本也能看到鹿毛材质的有色服装。如果关口来穿,可能会变成乡下的喜剧演员,但榎木津就能穿出高雅的气质。这样的装扮之所以不会被认作小丑,也许是榎木津昔日华族的家世背景造成的。



西洋古董娃娃般的栗色秀发搭配褐色明眸、洒满珍珠粉般的雪白肌肤,好比将名匠呕心沥血打造的美丽人偶,注入人类史上最可怕也最强的桀骜不逊奇特性格,榎木津礼二郎就此诞生。



「怎么有猴子不请自来?」



榎木津开口第一句就这么说。



「不请自来的还有你榎兄啊。」



京极堂虽然这样回答,但榎木津只当耳边风,拉门也没关,就在京极堂直角方位的位置坐下来。房里的暖气跑到走廊,冷空气趁虚而入。



榎木津双手撑在后方伸出修长的双腿说:「没办法,我是神。不管你们有没有请我来,在我想去的时间就会去我想去的地方。」



非常有榎木津风格的回答。



开着的拉门后方,榎木津的手放在走廊和房间之间。光亮整洁的黑色走廊和背后的玻璃窗,因为逆光的缘故,仿佛在榎木津的头部四周形成一环光圈。



关口身旁的天城挺直背脊,就像用尺量过般笔直的背又伸长一些。



「那个……您难道是蔷薇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老师吗?」



榎木津在关口眼中虽然是很难相处的怪人,却是大众眼中的名侦探,而且是曾解决不少案件的美男侦探。他父亲更是昔日华族的榎木津子爵。



「正是!」



第一次注意到天城存在的榎木津,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真是如传言一般的人物啊。久仰大名,能见到您感到无比荣幸,初次见面,我是关口老师的弟子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