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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那个不是经文(1 / 2)



我那睡一晚就会将讨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脑袋实在太好应付了,害我偶尔也会很担心。要是自己像青春期的国中生那样,怀抱着一两个烦恼可能还比较健康,可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今天干脆向九女道个歉跟她和好好了,我带着这种轻松的心态走向学校。



昨晚降下的积雪还留着,现在却又开始飘下雪花了。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开始上课的时间还绰绰有余。我在出入口换上室内鞋,然后停下一如往常地走向教室的脚步。



要道歉的话最好还是两个人私下讲,要是有其他人在看我会紧张。



就在这里等她吧。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将身体靠在鞋柜上。



这里当然很冷,可是我不能抱怨。我将套上厚实手套的手插进外套口袋,缩起脖子将下巴藏在围巾的内侧。一回过神来,不停飘落的片片雪花已经变得越来越大,我从校门口一路走来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就这样我等了二十多分钟,时间来到尸合没子的出勤时间了。



上学时间在出入口等人,我也不是没有思考过会有这种情况。按照我粗略的计划,是打算随便找个暗处躲起来应付过去。但在这个粗略的计划里,尸合同学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上学才对。



结果尸合同学带了个男伴。



别说躲起来了,我根本就看得两眼发直。



男生是我有见过的面孔,没记错的话他是班上的同学。虽然忘了名字,不过他就是那个在上课途中会不发一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每次都变成落汤鸡再回到座位上的男同学,可以的话我完全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不过,仔细一看他五官倒是挺端正的。



尸合同学撰着那位男同学的手,倚在他身上走着。接着在看见我时带着笑容对我挥手。



「早啊,西遗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冷就是啦?」



「早安,尸合同学。我没在做什么啊,还蛮冷的呢。」



「你嘴唇发紫耶,没事吧?而且人还在发抖呢,会冷的话快点进教室就是啦?」



「没事,没关系,我在这就行了。」



「总觉得你很有礼貌就是啦。」



尸合同学一脸讶异地说完这句话,就将鞋子放进了鞋柜。



刚刚提到的男同学,今天一如往常也是只落汤鸡。整个贴在脸颊上的长长浏海就像海藻一样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虽然我想去跟他打声招呼,可是最重要的名字却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欺波同学你可以先去教室吗?」



听到尸合同学的话,他轻轻地点个头就离开了。我并不是忘记,而是单纯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我真的没融入这里呢。我感觉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的开朗心情不断地越来越阴沉。然后一回神,发现自己又跟尸合同学成了两人独处的状况,更令我心情沉重了起来。



「喂、喂,西遗同学你有没有手机?」



尸合同学背对鞋柜站在我旁边。



我立即远离半步。



「你说的手机,是指那个强迫好几百人把自己电话加到通讯簿的黑道电话?」



「最近可以加到一千人左右就是啦。」



「那个哪有可能全加满啦,而且就算加满了,也没办法连心灵都得到满足,对吧?」



尸合同学耸耸肩,用一种格外平静的口吻说。



「你在神气什么就是啦?」



「……」



为什么啦,我这话不是说得很好吗?



我在心里这样喃喃自语,然后又远离她半步。尸合同学马上又缩短了这个距离,然后用手肘顶了顶我侧腹部。



「所以,你是在等谁吗?」



「尸合同学你不是没有朋友吗?」



「我知道了就是啦,你在等丧庭九女。」



反正她是知道才问的。我装出不知情的表情沉默不语。



「唉,你这样不行啦,明明昨天迷上我了就是啦。」



装不知道,装不知道。



「不过嘛,我也不能说人就是啦。欺波同学头脑聪明脸又好看,不过总是湿淋淋的,跟他搂着手也很麻烦,所以我才想说要换成你就是啦。你看起来跟幸福比较无缘,去死啦。」



「……别叫我去死啦。」



「啊?」



「没什么。」



我别开脸,然后这次将距离拉得更远。



尸合同学没有靠过来。她用脚把原本穿得像是凉鞋的室内鞋给踢了出去,彷佛在占卜明天的天气一样。



「再说——丧庭九女她也换了很多对象就是啦。」



「……啊?」



尸合同学单脚跳着去捡掉在地面上下翻倒的室内鞋。



「唉呀,你不知道吗?欺波同学他是丧庭九女的前男友就是啦。」



前男友。



好朋友的亲戚……应该不是吧。



「抱歉,我耳孔里有养潮虫,那家伙偶尔会讲些奇怪的事。刚刚他好像讲了前男友还什么的……」



「嗯,是这么讲就是啦。」



尸合同学将脚塞进皱巴巴的室内鞋,然后点了个头。



前男友,也就是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



两人在彼此同意下,一起回家、牵手、接吻,有时还推进到超过这些行为的地步。这些事都得两者互相要求才会成立,也就是说九女当然也希望可以跟他那样。



难以想象,这跟九女的印象实在天差地远。



各式各样的借口在我脑海里不停转动。那是过去的事了,反正这只是尸合同学的说法,国中生之间的交往不过是模仿恋爱而已。



不论是哪个借口,都没办法让我的心情轻松下来。



我的背离开了鞋柜,从尸合同学面前穿过离开了现场,然后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校园内四处徘徊。双脚靠着惯性移动,甚至连怎么走的、走过哪里都没印象。应该说,我可能只是想用脚去支撑那一松懈下来好像就会往前倒下的身体。头脑想要思考些什么,而我用四处走动逃避那个答案,好像只要一停下脚步,那些原本压抑住的事物就会冒出来,可是思考完全没有整合起来。



结果,九女她并没有来学校。



随着第二堂课上课钟声回到教室的我,一直到第四堂课结束为止,都将额头贴在书桌上。不管是九女人不在的课桌还是欺波同学的脸,我都没办法正眼去看。午休——一点也没有想吃东西的念头,第五堂课的上课钟声响起,我离开了教室。



头很沉重,不知道是因为知道了九女的过去还是有点发烧,我吸着鼻水咳着嗽,撑着墙壁走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将脸颊抵在墙壁上,马上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身体是多么烫。这是我第一次逃学,不过很不可思议的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我想要走回家,可是月封寺却一直映入眼帘。伫立在眼前的这座脏兮兮寺庙,背负着一座彷佛洒满白色粉末的雪山,九女她现在正在里面想着谁呢?徒具形式的石造阶梯让人想到无止尽的距离,而那扇能感觉到漫长岁月的寂静之门看起来格外坚固。



回过神,我已经站在那扇门前。我很清楚就算自己见到九女也不能怎样,我能做的就只有为那一天的事道歉而已,因为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询问她的过去了。



可是我好想见她,就算只有看看脸也好。



我四处张望,但却没有发现像是门钤的东西。相反的,我看到门上开了一个差不多是壹圆硬币大小的洞。



脑袋因为发烧不知道怎么了,这种借口在这种时候会成立吗?不过我还是有那个自觉,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比逃学还要恶劣的行为。可是我无法停止,只要短短一瞬间就好了,要是看不到九女的身影我就立刻离去。我在心中下定决心,悄悄地将手撑在门上。



洞里面是一片昏暗,不,是一片漆黑。乍看之下虽然很像是普通的黑暗,可是却有一种如黑豆般的光泽,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将脸更加贴过去。就在我想说这小孔是不是塞了什么垃圾,伸出食指靠过去时,小孔里的黑豆瞬间变成了皮肤色。



我向后仰,像被弹走似地离开门边。



那是有人在眨眼。



理解能力追上眼前状况后,我的背同时起了鸡皮疙瘩。门内也有某个人在偷看着这边。



说真的,我很想奔跑逃走,不过我不敢背对敌人。不寻常的压迫感令我惊慌失措并不断退后,不过脚后跟没有接触到地面的触感。在我想起脚下的是石阶时,我已经背朝后地滚落了下去。



就算只有少少五个阶梯,但背部摔下去还是有与其相应的冲击和疼痛。在我搓着腰站起来的同时,门发出「嘎——」的声音,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打开。



两名穿着和服的少女站在那里。



是九女跟智。



脸蛋微红、扭扭捏捏地将视线看向我的九女,以及威风凛凛像要保护九女那样挡在她面前的智。



「发生可疑人物窥伺房舍事件,纳命来。」



眼神闪过一道锐利光芒并说出这句话的智,手上有一把比她目光还要闪闪发亮,不知道到底是从哪种管道得到的日本刀。那刀锋之锐利,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会是一把仿制品。



智俯视因犯案现场被撞见而无法狡辩陷入恐慌的我,并用她那纤细的手高高举起刀身,接着从石阶上一跃而下,用少女独有的高分贝嗓音大叫一声。



「奥义——金刚髭切罗剎斩!!」



以此为名的踢技,陷入了我的鼻头。



真不愧是奥义,最大限度活用了石阶与地面高低差的精彩一击,几乎令我的意识到达了彼岸。



智收刀入鞘,平心静气地说。



「无需忧心,此乃刀背是也。」



◇ ◇ ◇



家中祖母寄的东西送达了。



里头是仙贝跟醋海带这一类具有古早味的喜好食品,里面还混杂了一个用纸折成的鬼面具跟福豆。恰好这一天是立春前一日,我马上决定要从窗户丢豆子出去。



鬼在外,福在内。



这老套的惯用语还真让人怀念。还住在家里时,每年都会像这样子全家人一起撒豆子。



鬼在外,福在内。



回想起以前幸福的时光,我撒着豆子的手也用上了力。忽然在这时候,我看见了走过家门前的大叔。搬过来这里已经一个星期,终于发现了第一个村民。虽然我想去跟他打招呼,可是他的样子好怪,用很恐怖的脸一直瞪着撒豆子的我。接着,他用很低沉的声音开口了。



你撒豆子了对吧。



大叔快步走近了这里,看来似乎是在生气的样子。他是想叫我别把垃圾乱撒在外面吗?我告诉这位大叔等一下我会好好清扫干净的,可是大叔根本没听进去。



你撒豆子了对吧。



我开始觉得很不舒服,过去要把窗户关上,结果大叔突然加快脚步,用很惊人的力气挡着窗户,最后从窗户爬了进来。



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



所有表情都从那张用同一个声调重复同一句话的脸上脱落,然后跟我曾经看过的那个无脸怪图画重叠在一起。就在我感到害怕想要转身逃跑的瞬间,有个人抓住了我的脚踝,导致我往前摔倒了下去。我捣着鼻子一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仰面朝天地躺着地上,大叔不知为何将拿在手里的砖头压在我额头上,说着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



「好痛好痛好痛——!!」



自己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



不知何时,我已经躺在棉被上。虽然我想要抬起身体,但是头很沉身体不听使唤,视野的一小角可以看见一条像是白色毛巾的东西。这东西放在我额头上,梦里那块砖头的触感舆现实中的东西连结了起来。不过还是很痛,头也很沉,我伸手要挥掉那条毛巾它却一动也不动。好湿,这湿毛巾好重,为什么?



「你傻子啊,九女,我叫你好好压着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一下子就会滑下去嘛。」



「把手放开,他都在呻吟了。」



忽然额头轻松了起来,我慢慢地抬起身子。身体每个部位都感到疼痛,额头上的毛巾轻飘飘落下。



我想要捡起那条毛巾,却有另外一只手先抓住了。



「九、九女……!」



我上半身往后仰,九女正穿着和服跪坐在枕头边。回过种来,我身上也穿了一套轻便和服,周围是从没见过的景物。拉门、榻榻米以及挂轴,榻榻米上有个装了水的桶子——看来这里是月封寺里的其中一间房间。



我的思考能力开始追上眼前的状况。随着自己那不堪入目的记忆苏醒过来,我了解到九女她表情失落的原因了。九女眼中看到的,一定是一个国中生偷看别人家里的画面。她果然还是很看不起我吧。



「身体状况如何?」



一名身上所穿的和服色调比九女还要淡雅的成年女性,将茶杯放在托盘上走了过来。我的眼睛首先往她细细的眉毛及嘴角的痣看了过去。虽然是个性感美女,不过有一种要是惹她生气好像会很恐怖的气氛。



那名女性在九女身旁坐了下来,并将手放在我额头上。



「——嗯,好像还有点发烧呢。是不是口渴了?我泡了杯茶,请喝吧。」



如她所说喉咙干渴到不行的我,接下她递过来的茶杯小口暍了起来。那茶既不烫也不凉,是最适合润喉的温度。



「你知道你在门前昏倒了吗?抬你进来还真是费了一番工夫呢。」



女性说完这句话,就轻轻地从我手中取走空空如也的茶杯。从外表来看,她跟绵边叔叔年纪差不多的样子,大概是三十岁后段班吧。



就在此时我突然想到,这个人该不会是九女的母亲吧?



我立刻正襟危坐。



「呃、那个,我是九女——啊,不是,是跟丧庭同学同班的那个……」



「好了好了,我听人说过你的传闻了。」



女性笑了起来,总觉得那笑容另有含意。



传闻是指怎样的传闻?要是我敢当面直接这样问的话该有多轻松啊。对纠缠在自己身上的传闻完全只有不好预感的我,只能够露出苦笑。



「我是第四十八代红叶,楢乃志摩,请多指教。」



女性将手抵在榻榻米上,很恭谨地低下了头。虽然我知道她好像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不过我并不晓得从哪边到哪边才是名字。



「呃,志摩阿姨?」



「正是。」



「那个,第四十八代什么的是……」



「嗯嗯。」



志摩阿姨点了个头。



「红叶是我的职位、使命同时也是生命态度。我的工作是照顾九女,兴趣也是照顾九女。」



我还是听不懂,是指监护人吗?



我一歪脖子,志摩阿姨就好像想起什么似地笑了起来。



「额头被人那么用力压着,当然会梦见很恐怖的恶梦对吧?」



她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九女,九女依然带着失落的表情,像个小孩子那样鼓起脸颊。



「……是志摩叫人家这么做的嘛。」



「我只讲说看着毛巾不要让毛巾掉下来而已,你用不着用那么大的力气压着啊。」



「人家才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呢,已经有好好控制力气不会让额头凹下去了嘛。」



讲得好像她想做的话就做得到。



「唉呀,女人的嫉妒真难看呢。」



志摩阿姨一脸不怀好意的神情说道。九女的脸红得像红灯一样,看到九女用侧马尾挡住脸转头过去,志摩阿姨很开心地咯咯笑着,然后用鼻子哼地一声,对我投以评价的眼光。



「不过说起来……」她从正前方盯着我的脸看。「你脸色真难看耶,身体也很单薄,有没有乖乖吃饭呀?」



「有、有啊,有一位叫绵边的叔叔在照顾我……」



「绵边?」



在这名字出现的瞬间,志摩阿姨的表情变得很严峻。我很惊慌想说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很重大的错误,结果志摩阿姨在自己面前不停地挥手。



「不行不行!那种鸭黄儿哪有办法正正经经地做家事!」



鸭黄儿。之前九女也有讲过,是方言吗?



「啊,不过他对我非常好。」



「你等等。」



志摩阿姨用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然后开始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而且还不时地交互看着九女跟我的脸,然后思一声点了个头。



「好,你就暂时在我们这边住下去好了,我会做一些真正有营养的东西给你吃。」



这料想不到的提议令我流下了鼻水。



「那、那样太不好意思了啦!都已经这么照顾我了。」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绵边那边我会好好帮你说明的。」



「不行啦,就算你这么说……」



「没关系。」



「可、可是……」



「我说没关系你就给我住下来,浑小子!!」



「好、好的!」



我那话儿一瞬间缩了起来。刚刚那声大喝,有一股不容分说的魄力。



志摩阿姨盯着我看,脸上浮现一个嚣张的笑容,接着收拾茶杯后离开了房间。



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啊。我心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侧眼偷看九女的脸色。九女虽然淡然地别过脸去,但还是偷偷地看向我这里,然后又移开目光。



只剩两人独处的九女和我之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虽然我想问的事多到不行,不过现在这气氛好像不适合说出口。



「智她……」



九女仍然没有看我这里,但她很小声地开口了。「说自己做得太过份了,对不起。」



「啊,是说之前的……哪里,我才觉得对不起。」



「那跟我无关。」



「也、也是喔……对不起。」



这感觉跟陷入无底沼泽深渊很像。包围着我们两人的空气,明显变得比刚刚还要沉重。



我连忙找了个别的话题。



「那、那个啊——九女你母亲还蛮强硬的呢,我吓了一跳,好像要给她添麻烦了。」



「又不是妈妈。」



「咦?」



「志摩不是妈妈,是代替的妈妈。」



是指没有血缘关系吗?



虽然我试着改变话题,不过这件事本身好像也有很复杂的内情,我不敢问得太深入。



「啊,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觉得你们长得不太像……」



我脸上浮现很做作的笑容,同时故意露出很开朗的样子,可是九女完全不看我这里。



束手无策了——我轻轻搔了搔头,将放弃的目光投向和室的角落。



忽然,壁龛中的挂轴映入了我的眼帘。漂亮的行书字体,就算只看一眼也可以知道那是出自于相当熟练之人。是谁的作品啊?落款用印那里并没有押印。



「对了……」



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我出去一下!」



我一掀开棉被站起来,九女就带着吓一跳的绅情转过头来。



「咦?可是你还要躺着才行。」



「已经没事了,我已经好很多了。」



「你要去哪里?」



「回家一下,我会马上回来。」



「可是会惹志摩生气。」



我想象在那股魄力下承受怒火的自己。



「那样有点可怕啊……你帮我保守秘密?」



「……是可以。」



九女小小地点了个头。



我向九女道谢后走出房间。我一面在心里祈祷不要遇到志摩阿姨,一面穿过月封寺大门,然后一回到家就朝衣柜笔直走去,接着把我想拿的东西拿在手里,最后又急急忙忙地离开家里。



回到寺里一打开房间的拉门,就看到九女很不自然地四处张整。是在紧张我擅自跑出去这件事有没有被志摩阿姨知道吗?我在她身后对她说了声我回来了,九女马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然后脸又立刻变得很不高兴。



这让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有点开心。



「让你久等了!嘿嘿嘿嘿!」



情绪会马上写在脸上这点,我自己也觉得要早点改过来比较好。



九女看到我眉开眼笑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接着看到我手中的黑色包包,又更讶异地歪起了头。



我带着欣喜的表情在九女身旁坐下,然后扳开包包的扣具。包包打开的同时,一股墨香四散开来。跟我想的一样,里面还剩下几张宣纸。我抽出垫布铺在九女脚边,并在上面放了一张宣纸。



我一把墨汁滴在砚台里,九女就注视着我的手边,然后鼻子发出嗅气味的声音。



「上次我没有遵守约定。」



我这么说,九女紧盯着我,然后喉咙一动咽了一口口水。



「我们来学写字吧!」



「——嗯,好呀!」



九女露出一副打从心底很开心的表情。



光是这样,我就感到十分的满足。



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毛笔写字吧,九女莫名的雀跃。



我在宣纸上写下平假名第一行的文字,接着对九女说照这些字写写看。九女呼吸急促地对我点了个头,接着重新面对宣纸。「西」这个字的第一笔不用说就是一横,九女似乎也了解这一点,她用很豪迈的手法将毛笔放在宣纸上,接着右手很粗暴地一挥。



真的是一挥,很漂亮的运笔。那长达一公尺、力道强劲的一横,轻轻松松就穿过宣纸,连榻榻米也化为其势力范围,而饱吸墨水的毛笔,则坐镇在那里一副这里是我领地的样子。



顺带一提,虽然这只是题外话,但书法用具要凑齐一套象样点的东西的话,价格也是相当不便宜。



九女露出一副「搞砸了」的神情。不知道她是怕我会对她说什么,还是害怕志摩阿姨到时会骂她把榻榻米弄脏?九女的脸转眼间就僵了,与此同时,她全身上下也紧绷了起来,紧张的水位不断升高,当无处发泄的压力经由右手传到毛笔时,她将它粉碎了。



物质粉碎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星星的临终之时。



不对,那是宇宙才对。



顺带一提,再怎么说,这毕竟也只是题外话。我对毛笔有一定的坚持,还曾经向砠母撒娇,请她买一枝只靠国中生零用钱根本就买不起的高级毛笔给我。



刚刚化为宇宙尘埃的,就是那支毛笔。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



心爱之物在眼前失去的男人大叫声有如野兽。



「……没有流泪真不可思议,没有真实感。它直到刚才还确实存在于我的眼前,就算我用这双手去拥抱那已经完全改变样貌的它,我还是无法置信——不,是我不想去相信。」



我内心动摇到脱口说出奇怪的话。



九女带着很难为情的表情静静看着我的奇怪举动。她彷佛拿着笔僵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动,而就在我终于恢复冷静时,她用那如野生动物般的敏锐直觉察觉到了一件事,接着眼神一变。



「不可以生气!!」



「什、什么……?」



一旦有人光明正大对自己展现出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人就会引发某种错觉,想说该不会错的人是自己这边吧?



是不是错的人不是折断毛笔的九女,而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让初学者握笔的自己呢?只要用纸跟铅笔让她练习就可以了,自己却想稍微耍帅而把书法用具带过来,是不是自己才是这场不幸意外的原因所在?



另一个自己轻声低喃,就跟你说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不管怎样,有必要先从握笔方式开始教起。幸好我还有另一枝毛笔,是以前我在学写假名时,用压岁钱买的专用小毛笔。不过这枝毛笔体型比大毛笔还要纤细,会不会很容易就折断—虽然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忧虑,不过首先要让九女处于异常兴奋状态的心冷静下来,只要告诉她肩膀放松,然后温柔地握住毛笔,毛笔就不会断掉。说起来九女是将整个笔头全下在宣纸上所以才会用力过度,先让她确实了解这方面的事,笔在宣纸上差不多下压三分之二的感觉……



「呃,已经断了!」



九女不知何时从我的书法包包里拿出那枝小毛笔,然后大概又再次用着超乎常理的力道狠狠地写了下去。她摆出跟刚刚一样的姿势僵在原地。



「不可以生气!!」



不知道是怕挨骂,还是对居然重复两次相同错误的自己感到生气?九女有点眼眶泛泪。



「也、也是……」



我连生气的念头都没了。



我用一种彷佛在捡遗骨的严肃态度,将粉身碎骨到很悲惨的两枝毛笔捡起来包在宣纸里。要火葬还土葬就之后再思考了。



「那个……有铅笔吗?」



「有很多喔!」



「嗯,两枝就可以了。」



九女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然后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也有笔记本。」



这么说的九女,递出来的不是一般大学笔记本,而是封面上印刷着大大的斑马照片,像是小学生在用的那种。一打开就看到令人怀念的大格子陈列在眼前,是习字本,铅笔上也刻印了「习字」的字样。



「是志摩买给我的。」九女得意洋洋地这么讲。但看她现在还不会写字这点,想必是像刚刚那样不管写了几次都很不顺利,最后就扔下不管了吧。第一页的第一格有一条似曾相识很有力道的一条横划,并一路延伸到封面背面的中间。九女泪眼汪汪地丢掉折断铅笔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



这可没办法用普通方式解决啊,我认为教导的人也需要有相当的忍耐力。



我在下一页写上「ぁぃぅぇぉ」,然后将笔记本拿给九女。接着这次我在让她拿铅笔前这么说了。



「用右手,像拿筷子那样拿拿看。」



九女点了个头,用握拳的姿势紧握住铅笔。



「不是,不是那样。」



「筷子是什么?」



九女愣在那里。



「你问是什么?就是吃饭时用的筷子啊。」



「喔。」



虽然她点头了,但那神情很明显离理解还很遥远。



她不知道什么是筷子,我的心情简直像是来到了外国。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要是这样的话,她要怎么吃饭?难道说是用刀叉吗?明明就住在寺庙里?



总之,我没那个自信用口头说明的方式,将拿铅笔的方法告诉一个不知道筷子存在的日本人。我实在很无奈,所以决定让她看我的拿法,再让她模仿我。



九女睁大眼睛盯着我的手,她很拼命地想要在自己手上重现那种用指尖夹住东西的纤细拿法。虽然已经不会再用那种紧握拳头的拿法了,但还是残留着某种不协调感。她自己好像也留意到了这点,可是越拼命想要去重现,指尖就多出越多多余的力气,最后在费尽千辛万苦后,铅笔发出响亮的声音断掉了。



九女把断掉的铅笔一丢,往榻榻米上一躺,然后突然这么说了。



「人家饿了!」



「这又是哪一出……」



不知道是厌倦了还是真的肚子饿了,光从旁边来看是没办法辨别的。不过想想今天九女没有来上学,所以我还没进行非喂乳的喂血,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才让她饿着了。



「啾啾。」



就这样,九女不出所料来索取手指了。她那闭着眼睛将嘴唇嘟出来的动作里,有某种诱发母性本能的东西。我是这样觉得,如果喂的人是个女性的话。



「好吧……可是吸完之后你会用功学习?」



「大概会睡觉。」



「那我就不给你吸。」



「骗你的,我会用功学习。」



九女像在哀求那样揪住我的袖子。我就这样带着某种难以释怀的心情,将食指伸向九女那等不及的嘴唇。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伸过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嘴唇那会怎样?



一、安全抵达。二、在前一秒被她打飞。三、虽然成功抵达,但是被她咬烂。



「机率是三分之一啊……」



我觉得这赌局意外地还不差嘛。只不过一考虑到她那用单手就可以捏爆大毛笔的神秘腕力,结果二的「被她打飞」好像也蛮有一种生死问题的感觉。结果三就用不着多说了,大概会死人。



看到我一面沉吟一面沉思,九女开始不耐地催促我。她嘴唇发出啾啾的声音,一副在说「快点」一样。看到她这样子我下定了决心,应该说我压抑不住了,我要夺走她那太过没有防范的唇。我十分清楚这样很卑鄙——



我摒住呼吸以免因为鼻息被九女发觉,然后慢慢地将脸靠过去。但最愚蠢的是,我完全没思考到还有一种可能性。



四、第三方的介入。



「你们在做什么啊?」



拉门突然打了开来,声音的主人是志摩阿姨。我慌慌张张地远离九女,一面很故意地咳着嗽缩到棉被里面。



「嗯咳嗯咳,啊——好难受呀。」



「你骗鬼啊。」



棉被被她掀了开来。



志摩阿姨好像在一瞬间就察觉到我们两人之间那不自然的空气。她往依然嘟着嘴的九女身旁坐下,用一种淡然到很露骨的声音说了。



「看你好像在陪我们家九女玩,所以我拿了点心过来,要吃吗?」



「要!」



我放弃所有饰演病人的举动立刻回答她,因为托盘上放着的东西是花林糖跟牛奶。



这组合绝妙到光看一眼就令我唾液泉涌而出,我觉得志摩阿姨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性。不过肚子应该很饿的九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虽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还是将手伸向托盘,结果发现只有一个玻璃杯有倒入牛奶。我一阵疑惑,并朝志摩阿姨投以疑问的眼光。



志摩阿姨苦笑着说了。



「啊——九女呀,她不吃这种东西。」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是在哪里听过呢——虽然我去探寻记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遇到太多事情了,记忆也不是很明确。突然志摩阿姨搂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所以,刚刚在做什么呀?该不会是准备要做什么吧?」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毕竟我是个国中生。」



「你知道的嘛。」



我的额头被打了一下,发出一个很轻快的声响。



志摩阿姨奸笑着说「对了,我忘记去收洗好的衣服了。」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在拉门关上的同时,九女的肚子也咕噜一声叫了起来。面对空腹的公主殿下,就算眼前有自己爱吃的东西,这状况也很难出手。



「九女,你真的不吃?」



九女用嘟起嘴唇代替点头。啊啊,对喔,还没有喂血喔。



这样下去,过再久那花林糖都还是会一直看得到吃不到,所以我决定乖乖让她吸手指。



啾、啾。



在喂九女吸手指的同时,我觉得她真是个超偏食的人,既不吃蔬菜也不吃肉,甜的东西也讨厌,那她平常是吃什么啊?再加上没用过筷子,这是不是表示她没吃过饭?



「那也太不可能了……」



九女对我的声音有了反应,眼睑微微地张了开来。我带着没事的意思摇了摇头,结果九女用鼻息哼了一声,又马上闭上了眼睛。



这天的喂血比往常拖得还要久,我有一种九女她比平常吸得还要认真的感觉。虽然这种不正经的行为也没什么好认不认真的,可是在九女的嘴唇啵一声放开时,我的手指已经完全肿起来了。



九女擦了擦嘴,很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接着一扭一扭地爬进棉被里。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连忙用力扯开棉被。



「为什么要睡觉?明明就答应我结束后要继续学字的。」



「啊啊……要继续?」



九女一副很困似的揉着眼睛爬起来。她带着打从心底觉得这有够麻烦的神情,拿过笔记本握起铅笔,那一声倦怠的哈欠正游说着她的没劲。看到这里,我觉得今天再继续下去也没用了,在这种状态下,不管我教什么九女都不可能会记到头脑里。今天还是先到此为止好了。就在我想要这么说的时候,九女的铅笔在纸张上挥洒自如。



ぁぃぅぇぉ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转眼间,笔记本上就填满了平假名。ぁ行就不提了,连我还没教的字也全都按照五十音的顺序一一写下,笔划也没有搞错,那字体均匀到让人很难觉得她是第一次写。中途连一次停顿都没有,最后写下ゎをん后,九女放下了铅笔。



九女「嗯」一声点了个头后,再次一扭一扭地回到棉被里。我把笔记本拿到手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横跨两页半排列在眼前的平假名无可挑剔,不知为何很像我自己写的字。不对,与其说很像,那根本就像是直接将我的字复制出来那样。当然,我写过的只有「ぁぃぅぇぉ」五个字,就算要摹写应该也没有关于后面那些字的线索才对,但九女却很漂亮地重现了那些字。



我一直盯着那不可思议的笔迹看。



我这样盯着看了多久呢?处理完事情的志摩阿姨,依然带着笑嘻嘻的神情回到房间,棉被那边已经传来了睡得很舒服的鼾声。



「唉呀?那是什么?」



志摩阿姨探头看我手里拿着的笔记本,我把笔记本拿给志摩阿姨,并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绵边叔叔拜托我的事、跟九女约好的事、还有刚才教她写字的事。



「啊啊,所以才……」



志摩阿姨侧眼看着渗入榻榻米的墨水痕迹,然后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真对不起……弄脏了榻榻米。」



「啊啊,没关系啦,反正是九女弄脏的对吧?毕竟这孩子很不擅长这种细腻的事情。只不过……绵边他也真固执啊。」



「……固执?」



「没有啦,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志摩阿姨说完,又将目光投向了笔记本。



「所以这是你写的?」



「啊,不是,我写的只有一开始那一行,后面是九女写的。」



「咦——这是九女写的!?」



志摩阿姨目瞪口呆。她交互看着我的脸跟笔记本,之后使劲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很厉害嘛!」



当然我不觉得这样不好,可是我还是不晓得为什么九女突然变得会写字了?这点让我内心难以释怀。



「是喔,九女她写出了这个啊。」



志摩阿姨一副很欣慰的样子点着头,并且不断地反复看着九女写的字。



「谢谢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我答应过她的事,而且只受你们照顾我也会不好意思。」



「说那什么话,你要待多久都没关系喔。再说今天你过来陪九女玩,真的是帮了我大忙,我好久没像今天一样能专心在家事上面了。」



「是、是喔。」



我频频低下头。完全没想过志摩阿姨会这么感谢自己,所以我很惶恐。



不过,自己帮上了别人的忙,这种厌觉是我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



「再说九女好像也很黏你呢。」



志摩阿姨像在看自己孩子那样注视着睡觉的九女,然后喃喃自语地这么说了。



我抓准机会开口说。



「我、我跟九女在一起也很开心!」



说得太好了!各国的首相在我脑中对我赞叹不已。



志摩阿姨确实不是九女的亲生母亲,不过近似于监护人的存在是肯定没错的。也就是说,这句话会不会是一句与「请将您女儿交给我」匹敌的重要发言?就算现在把话题讲到送聘礼的日子上,也几乎不会有问题。



但毕竟还是很难为情,我知道自己连耳朵都红了起来。看到我这样子,志摩阿姨绽放了一个笑容。



「你人真的跟传闻中一样好呢。」



「没有啦,没那种事啦……嘿嘿嘿嘿。」



我克制不了自己那思心的笑容。志摩阿姨接着又说了。



「会读书,运动又样样精通,态度却不会自视甚高,真是不错呢。」



「咦?没有啦,也没被夸奖到那种地步就是了。」



我嘴里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有一丝丝的不对劲。我在这里醒来时,志摩阿姨也有提起过,她到底是听谁说的传闻?



「字也写得很好,脸……跟我听说的有点不一样就是了,不过男人不是靠脸吃饭的呀!」



志摩阿姨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股不对劲变得差不多有拳头大了。



接着,志摩阿姨带着很严肃的样子深深低下头。



「往后九女也麻烦你了,欺波同学。」



「……呃?」



我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志摩阿姨她那小小的发旋。



我哑口无言,接着错愕不已。托盘上的花林糖,现在依旧是看得到吃不到。



「要是欺波同学你一直留着这里,我想九女也会很高兴的。」



「……就是说啊。」



看着抬起头来一脸微笑的志摩阿姨,我除了扬起笑容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了。到底事情是变成怎样了——我将目光投向棉被,看到九女一副那不关我的事地发出鼾声。



没记错的话,九女应该是这村子的神明。



我觉得她真是个帮不上忙的神明。



◇ ◇ ◇



我又陷入了卧倒在床的结果。



不过这次不是感冒,要说的话这次是精神层面的问题,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心病吧,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再怎么挣扎都得不到回报,我的人生根本就比已经擦到变小的橡皮擦还要没价值。我缩在棉被里闷不作声地想着这种事,结果志摩阿姨对我讲了一句「你这样会死掉吧」。



我脸色好像差到那种程度了,不过因为总觉得要说明很麻烦,结果错失了向她自首自己其实是个性灰暗,名叫西遗大豪的国中生的时机,所以我决定就先当作自己感冒了。说了谎真对不起,志摩阿姨煮给我吃的粥很咸很好吃。



就这样郁闷不乐地迎接了下一个早晨,我依旧没办法开心起来。醒来得格外地早,可是我没那个心去学校,我连要不要跟志摩阿姨自首都很犹豫,想要就这样子偷偷跑回家里去。



我折好棉被,身上换成来到这里时所穿的制服,用墨水写了一张承蒙您照顾了的字条后走出房间。昨天从下午就逃学了,今天要是还装病请假的话,学校那边会不会通知家长啊?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面环视飘散着朝雾的中庭。那里没半个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明明就是间寺庙,我原本以为会有穿着僧衣的和尚在扫地之类的,可实际上好像并非如此。



我看着在落叶及狗尾草中荒凉不已的中庭伫立不语,结果有种彷佛被卷入废弃寺庙的错觉袭来。我觉得其实这里一定是个更漂亮的庭园,池塘配置得很得体,石头也摆设得很有深意,像今天这样还有残雪的早晨,正演出着和枕草子情境完全重叠的日本寒冬。



而这副景象如今连残影都看不到。门附近只长了一颗寒酸的树,几乎是一个普通空地。那棵树的树叶也全都枯萎掉落了,只看一眼甚至连是什么树都看不出来。看到那四散在周围像是猴子手掌的落叶,我终于了解到那是枫树。



看着这荒芜的景象会感到坐立难安大概是我的禀性吧。刚好眼前摆了一个置鞋石,上面整齐地放了一双木屐。这双木屐被放置在那里很长的时间,不断暴露在风吹雨淋之下变得破旧。我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掉积在木屐上的灰尘和水气,然后将脚套进去看看。



可是因为穿着袜子脚趾头没办法夹住木屐带,所以我脱掉了袜子。木屐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穿,所以走起来很不顺,不过多亏有脚齿,就算走在雪上也不用在意脚会脏掉,这说不定很合我的性子。我试着拔起高度及腰的狗尾草一看,结果混着泥土的根部随积雪一起裸露了出来,并且看到了地面,地面上撒着白色石头。我回想着往日的中庭,伸手再拔了一根,又再一根,我只想要将眼前的事物恢复成原本应有的面貌。我想要排除碍眼的东西,这欲望也有点粗暴。



自己在别人的地盘搞什么?就在脑中浮现这种单纯的疑问时,我已经变得无法回头了。明明就是冬天,汗水却流过了脸颊,每当呼出一口气就会出现宛如灵气般的雾气。就这样,未开垦之地几乎所有区域都得到了开拓,拔起的狗尾草堆成一座山时,我这自私任性的采伐终于被土地主人看见了。



「我已经做好早餐了……要吃吗?」



一转身,志摩阿姨已经站在外廊的走廊上了。她脸上的神情就好像看见了奇怪的事情,但还是努力装作没事。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吓到了。看到她的脸而被拉回现实的我,沉痛地感受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反常之处,也觉得自己要是就这样消失不见那该有多好。



「再会了月封寺!」



「啊——给我站住!」



我真的逃跑了。



虽然穿着木屐没有办法跑得很顺畅,不过因为我不喜欢脚脏掉所以就没脱掉了。和跑起来发出叩叩叩叩这懒散声音的我两相对照,志摩阿姨则是连丝毫的迟疑也没有就直接赤脚跳进中庭,然后连草鞋也没穿就冲了过来。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明明穿的是和服。



我慌张了起来。退路遭到限制,我只好越过栅栏投身到森林里。冬天进入山里虽然很危险,不过比起苟延残喘还要好——我心里这么想着,并跳过了栅栏。



「我叫你站住,你这浑小子!」



怒骂声从背后逼近。有需要追到这种程度吗?我在意的转头望去,就看到志摩阿姨掀起和服下摆,将积雪如烟雾般卷起奔跑的身影。不是那种女生婀娜多姿的跑法,她的加速度快到让我想起短跑健将这个词。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追上了。想要带着伤心酷酷地离去结果失败,还被目击到自己像在制作外星人麦田圈的犯案现场,并且转身逃跑,要是被抓到我想那真的是逊到极点了。



「——好,逮到你了!」



被抓到了。



在木屐带断掉跌倒时,志摩阿姨很漂亮地制住了我。她坐在我趴倒的背上,呼吸很急促。



「哈——哈——干嘛逃?」



「志、志摩阿姨才是,为什么要追我……」



「因为你逃跑呀。」



「那不算是理由啊……」



「吵死了,别给我顶嘴。」



她拍打了一下我的头顶。



结果,志摩阿姨拉着我的手,彷佛警察带走内衣小偷那样回到了寺里。我的制服沾满了泥巴,连内衣裤也脏了。



志摩阿姨不发一语地为我烧了洗澡水。



学校的上课时间老早就过了。



我洗完澡出来,发现制服跟内衣裤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轻便和服。我无奈地穿上那套衣服,没穿内裤清凉透风让人很不放心。不对啊,冬天只穿一套轻便和服根本就等同于是全裸。



我在寒意的驱使下回到了房间,结果看到九女裹着棉被睡死了。我首先对九女没去学校这件事感到惊讶,接着对她的睡姿感到二次惊讶。



九女背对着我,然后把棉被当抱枕那样搂住,夹在她的大腿间。不知是不是多少有那个心想去上学,她是穿着制服入睡的。正因为是制服,所以下半身必然是穿裙子。



夹着棉被的大腿很大胆地裸露出来。



这就角度来说可以看到,别说是看到,这就算说是她在给你看也不为过了。九女正在露给我看。不,这反而是在对我讲「快看」?



既然如此,看一看也没关系,我觉得这样不看的话反而失礼。相反的,由于我穿轻便和服没穿内裤,大腿间的那象征会稍微探出头来,所以反过来说,这情况要讲的话,是互相给彼此看。



我下定决心踏出一步后,运动不足的膝盖骨清脆地响了一声,接着九女的眼睛瞪大了起来不停眨动。



「啊,你回来啦。」



「早,我们来写书法吧。」



九女很缓慢地起了身。



「嗯,好呀。」



九女很干脆地就答应了这个唐突又冒失的提议。反而我这边虽然说得很爽快,心中却很不安稳。



我带着一股宛如武士下定决心将小太刀拿到手上般的肃穆,跪坐在当场。



「九女,这间寺庙里有写书法的毛笔吗?」



「有是有。」



「借我一用吧。」



「铅笔不行吗?」



「不行。要是现在不马上将我胸中这份不痛快一吐为快,我的胃好像会掉出来。」



我一说完,九女的表情整个明亮了起来。



「掉出来的话请给我喔!」



「嗯……不对,我不能给你,总之我希望你能借我枝毛笔。」



「行。」



九女一说完,就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间外面,又跌跌撞撞地冲回来。她就像第一次搞定跑腿任务的小孩子那样,满脸得意地将握在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请用。」



「不胜感激。」



我以双手收下毛笔。



然后默默地磨起墨。我花上比平常多一倍左右的时间,磨到砚台因为摩擦都快没了为止。终于在那墨水变成我很满意的浓度后,再次重新握笔,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接着猛然睁开眼睛如闪电般在宣纸上振笔直书。



——灭。



灭去邪恶的情念,灭去精进不足的自己,干脆将人类这东西全都毁灭算了的灭。



在我写完的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宣纸看的九女也发出赞叹。



「哇啊,好厉害!好帅!大豪,借我一下下。」



「……不,九女你用铅笔。」



「为什么!」



「因为毛笔会断掉啊。」



「才不会断掉!好啦,借我一下下。」



「不,等等——我就说不行了!」



我高高举起右手的毛笔,九女就抓住我的手腕想要扯过去。她的力气非常惊人,可是不知为何我却没有感受到她对毛笔的热情。更重要的是,她的瞳孔根本没有看着毛笔。她用那双张开瞳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比我胸口还要更下面的地方。



我循着她目光所到之处。



然后慌慌张张地合上大腿。



我完全忘了自己轻便和服里面没穿内裤。在专注于彼此争夺的这段时间,和服下摆敞了开来,一只独角仙幼虫从那空隙里讲了声你好。九女一直凝视着那里,脸上露出像是集中了全副精神一样的吓人气势,在我辽起衣物后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好像口水都快从张开的嘴巴里流下来一样。



咕噜,九女的肚子叫了。



一般来说,食欲与性欲是不会并存的。我曾经有一边看A书一边大口吃零食的经验,结果感觉变得很差所以很清楚。可是,看到男生的那个会促进食欲是怎样?是要说我看起来很好吃吗?是在说我那个就像小●肠一样一小口就吞得下吗!?



不过,就在这时候,有股很香的味道从某处飘了过来,接着志摩阿姨就拉开了拉门,随后味噌汤的香味就乘着风飘了进来。



「早餐我做好——呃,唉呀?」



志摩阿姨一进到房间,似乎马上就注意到九女的样子很怪。



「这孩子是怎么了?一直盯着你大腿内侧不放。」



「谁、谁知道。是不是发现了野槌蛇还什么的啊?」



「是喔,原来有这么小只的野槌蛇呀。」



志摩阿姨嗤之以鼻。



忽然志摩阿姨看向榻榻米上的宣纸,然后跪下来捡了起来。



「这是你写的?」



「嗯、嗯……对。」



「写得还真好呢。嗯,想毁灭某些东西的风骨都透露出来了呢。」



自己写的字得到别人夸奖,比做其他事情得到夸奖还要令我高兴。不过这次选那个字是因为那种理由,我稍微有一点尴尬。



「可是,为什么是这个字?」



「我是想要灭去自身所有烦恼追求顿悟的境界!」



这句话里没有含带任何一丝真相,以免食欲和性欲互相混杂在一起。不过听了我这句话的志摩阿姨,却露出了一副好像过到真相的神情。



「是喔,你对佛教有兴趣啊!」



「咦?这个……对。」



我像准备要偷东西的少年那样畏首畏尾地点了个头,志摩阿姨小声地喔了一声,然后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来。接着打开壁龛隔壁的拉门,乒乒砰砰地翻箱倒柜找起东西。终于志摩阿姨那双手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朝我这里奸笑了一下。



那神情很露骨的别有用心,让我觉得她是不是要对我进行宗教劝说之类的。我当下决定要饰演一个基督徒把话岔开并摆出了架势。



「来,这个就给你吧。」



交到我手上的是一本经书。纸张是折叠起来的,一打开眼前排列着为数众多的汉字。



「你用这个教九女汉字就行了。」



「你说用这个……」我拉开经书。「可是,这不是经文吗?里面有一些不像平常有在用的汉字耶。」



「没关系。」



「不,可是……」



「九女有说过她想学嘛!」



这绝对是骗人的吧。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偷看九女的反应。九女依然盯着我的大腿内侧不放。



我目光再次落在经书上。



「咦?这本经书四处都有被涂黑,这是怎么了?」



「没关系。」



好像是想靠这句硬掰过去。看到志摩阿姨那一副在装傻的脸后,我这么想着。



「那就麻烦了。」



看着格外恭谨低下头的志摩阿姨,结果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了,九女才刚学会平假名而已,突然就要抄写经文会不会难度太高了?我很担心的将眼光看向九女,结果她果然还在看。



算了,随便了。



◇ ◇ ◇



南无金刚隐仁偈。般罗守神霸。春赞小子御亚菩佬罗。百千万劫轮回示旦生轮沙无陀鬼霸螺沙罗行。般沙陀敬奉罗多南无。般灯杀生守赞义乐沙,御来波付烂以世手真陀吕迩火能仪。夜时阿不罗悔色不罗遗余无奇不罗血南无罗阿无隐光陀是我。以无陀经,华无依般众归依离散无比旦时不罗尼陀无。以无陀经,归不明绊陀派南霸沙生离经。



「——搞定了!」



直到过了中午,我终于完成了那一百四十九字的经文抄写。



我向后倒向榻榻米,志摩阿姨马上靠过来探头看着桌子上的经文。因为在我抄写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背后监视我。



「不行,不采用。」志摩阿姨将我那多达十几张的辛苦结晶整个揉起来扔掉。



「来,重写。」



「呃……」



看着掉在榻榻米上的纸张,那无法游说的绝望令我喉咙颤抖了起来。



时钟的指针正指着下午一点。空腹的状态差不多到极限了,集中力则早已用光,就连学校考试我都没有用尽气力到这种地步过。



「完全没有带着感情呀。」



「怎么会……我写得非常细心啊。」



「写得很细心跟有没有带着感情是两回事。」



志摩阿姨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就用她自己磨好的墨水连同砚台,将空的砚台给换了下来。



「不对啊……为什么只有我在写呢?」



我指着趴在桌子上发出鼾声的九女。虽然志摩阿姨给她毛笔后,九女就高高兴兴的热中于那说不上是水墨画也说不上是奇怪符号的崭新绘画当中,但中途就腻了倒头就睡。



「再说……」我慢吞吞地抬起身子。「连经文写的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要带感情也没得带不是吗?」



志摩阿姨绕到我背后,又开始磨起新的墨水。



「别讲那种会遭报应的话。这可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和尚为丧庭家先人特地写出来的,让人很谢天谢地的经文。」



「先人是指?」



「九女的母亲。」



我心脏噗通一声跳了一下。



我侧眼看向九女的睡脸。仔细一想,我从昨天就一直待在月封寺,却没有看到九女的亲人,她们果然没有住在一起吗?搞不好跟我一样是遭到父母抛弃的人也说不定。



「是怎样的人呢?」



这模糊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的怎样是指谁?」



「九女的妈妈啊。她一样也是砷明吗?就像九女那样。」



志摩阿姨踌躇了一下。



在一个让人感觉到悠久岁月的叹息后,志摩阿姨回答了我。



「是啊,正确来说是曾当过神明,不过是在别的村子。已经死了超过十年以上了。」



「……啊,对不起。」



「这又不是欺波同学你要道歉的事。」



「可是……」



「说是死了,也只是住的地方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差别而已。彼岸不过就是像隔壁村那样的地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志摩阿姨又开始磨起墨。



虽然有一点不能接受,不过热心磨着墨的志摩阿姨脸上有一股不要再谈这个话题的严肃神情,所以我无奈地将目光移回经书上。



「这个里头,写了些什么内容呀?」



我忽然问了这件事。



背后磨墨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既然月封寺里也有这个为了九女她妈妈写的经文,不就等于说这经文跟九女也有关系不是?」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