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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章 本土(2 / 2)




对于谭雅「还是这么难吃吗?」的询问,乌卡中校稍微歪头困惑。



咦,这是什么意思啊?



「哎……该怎么说好呢。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评论那里的味道。尽管难吃,但也没有特别难吃。」



「下官不太明白中校的意思。」



面对谭雅的疑问,乌卡中校用明确的说法重新解释。



「硬要说的话……最近就算在外头吃,也和参谋本部差不了多少。」



「也就是说,味道改善了!这怎么可能!」



对于谭雅非常惊讶的确认,乌卡中校以痛切的表情点头。



「要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但是就坏的意思上均质化了。」



「那么,难不成……是这个意思吗?」



不比外头差。不过,还是一样难吃。也就是说,社会上的平均水准变难吃了?



「与其说是参谋本部的品质改善,倒不如说是市井的品质急遽下降。结果,甚至开始有人觉得到外头吃浪费时间,而在参谋本部用餐了。」



「这是开玩笑的吧。」



「然而,这很惊人的却是事实。」



他一脸认真的回答,谭雅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以前,曾被杰图亚阁下以近似权力骚扰的手法「请客」过好几次……甚至会积极地选择吃那种东西吗?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愈是去挖掘过去的记忆,就愈是能窥见到帝国忌讳的粮食情况。居然会选择参谋本部餐厅,这难道不是文明的败北吗?



「总体战还真是恐怖。」



谭雅喃喃低语,然后看向手边的东西。



漂亮的餐具,配上染色的汤。感觉还真是悲惨。最高级的陶器,配上最劣质的假淡茶。正因为勉强用了富有文化气息的陶器,所以也让忧郁的心情愈来愈强烈。



「就连饮料都被牺牲了。」



苦笑两道,苦涩的表情也两张。



以红茶的名目端上桌的染色温水。就算是最劣质的茶叶,也还会再稍微有点色泽与香气吧。



「这是时下流行的『香草茶』。搭配富有膳食纤维的食物饮用,对健康似乎非常好喔,提古雷查夫中校。」



「即使是下官,也不否定追求健康。」



不过──谭雅苦著脸说下去。



「至于把过度减量与无法消化的东西塞进肠胃里这件事嘛,下官是怎样也难以赞同。刚刚也说过了,毕竟,下官正在发育。」



就像是要补充说明似的,谭雅表明著自己的主义主张。



「最主要还是兴趣的问题……也不是讨厌香草茶,但依旧是想喝红茶或是咖啡。」



「是咖啡因啊。」



「因为是文明人。」



咖啡与红茶,几乎是促进文明一大进步的触媒。乾净的煮沸水,还有能让经济作物流通的伟大商业交通路线。



交易是让各式各样的文化交流,促进社会发展的最好方法。正因为如此,咖啡因是现代市民的好朋友。



「乌卡中校,老实说,不该轻视饮料的主义主张吧。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和喝茶品味差劲的人好好相处。」



「好品味吗?」



乌卡中校露出苦笑,用手指拿起茶杯说道。



「很可悲的,沦为战争牺牲的永远都是这方面的品味。红茶与咖啡是最大的牺牲者喔。」



「诚如中校所言,但也不能就这样唯唯诺诺地放弃。」



谭雅也半开玩笑地苦笑回应。



「这是身为将校,该以坚决的意志力奋战到底的局面。」



「很遗憾的,你还是放弃吧,提古雷查夫中校。现实是,假如没有贵官从东部带回来的土产,就连要弄到砂糖都不太可能。」



战前的帝国曾是砂糖的一大产地啊。转种、转种、马铃薯的增产。不断高呼粮食增产的结果就是现状。



愈是了解,心情就愈是无可奈何地沉重。



「总体战的进展,偷偷潜入日常了吗?」



「没错,日常生活也变得相当不便了。」



「不过,就只有这样吧。」



「……你的意思是?」



乌卡中校忽地向前倾,探头过来。是说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话吗?



「终究是平稳后方的劳苦。」



不用在各个街口扫荡抵抗的敌人,能一手拿著钱包散步的和平世界。往来的军人都穿著笔挺的军服。



这里没有战壕的泥泞。



没有冲过来的共匪,没有隶属部队不详的游击队,也没有愚蠢友军的误射,是非常有秩序的日常空间。



对谭雅来说,后方依旧是安全的温水区。



「虽然尊敬大后方的牺牲,不过一旦处于战时状况下,就只能甘愿承受这种程度的辛苦了。」



这么说没有其他意思。



就单纯是「这里比最前线来得好吧」这种基于比较的感想。后方比最前线安全。



这是客观的事实,也是显而易见的公理吧。



不过,对于谭雅的发言,乌卡中校明显扭曲了表情。能让人瞬间理解,所看到的全是愤怒与悲叹的那种表情。



「提古雷查夫中校……我希望你收回这句话。」



他叹了口气,抬头望著天花板说道。



「……关于这件事,我对贵官有个提案。」



「是的,请尽管说。」



「尽管也已经跟两位中将提议过了,但『贵官』也跟『阁下』是一丘之貉。我没有恶意,但你们的脑袋太过清楚了。」



不知是称赞还是批评的微妙话语。



尽管不是由衷的称赞,但也不是批评。而且,就算被说是杰图亚与卢提鲁德夫这两位中枢中将的同类,也不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说,这是什么意思?」



谭雅询问这句话的真正意图,乌卡中校却缄默不语。尴尬地将难喝的「香草茶」的茶杯递到嘴边的模样,就像是在犹豫似的。



要是如此明显地难以启齿,想必是足以让他踌躇的辛辣言论吧。



「请中校直说无妨。」



笔直凝视之下,他再度叹气。是打算用呼气温暖地球吗?



记得这个时代的产业结构……尽管也会产出庞大的温室效应气体,但影响有限。还是该告诉他「虽然你很担心行星寒化,但就长期趋势来看,该担心的应该是暖化才对」会比较好吧?



经过足以让脑中浮现这种莫名其妙妄想的漫长沉默后,乌卡中校总算是开口了。



「……我想,请你稍微『带有』一点人类的感情。」



「恕下官直言,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我──」



「简单来说,想请你去做以人来说理所当然的行为。」



是想说我不是人?这还真是遗憾。我想很少有人会比自己还要更具备著身为一个人的主体性吧。就算是存在X那个狗屎混帐,应该也没办法否定这件事。



「这是在质疑下官的人格与人性吗?中校,我以名誉起誓,我是完全地忠于义务……」



面对太过愤怒,微微站起的谭雅,乌卡中校慌慌张张地补充说道:



「这不是对贵官个人的批评与攻击!希望你能明白!」



「能请中校说下去吗?」



「我完全没有贬低贵官人格的意思!我可以发誓,这是在劝告!请认为这就只是劝告之类的话。」



「……是在指出下官的缺点吗?」



面对尽管坐回椅子上,也依旧不太高兴地单刀直入提问的谭雅,乌卡中校就像个参谋将校的单纯点头。没有耍小聪明的敷衍。



「对于事情的对错『太过追求当机立断,并且太过否定做不到的人』。考虑到贵官的出身、经验,是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但这就只能说是恶习吧。」



毕竟──乌卡中校一脸由衷感到厌烦的表情说下去。



「大半时候,感情是很顽强的。要解开心结,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



「这下官也不是不懂。」



「但也还是想要否定?」



是的──谭雅老实点头。



感情很顽强是基本性的事实,能以脑袋理解。



要是蠢蛋放任感情把自己推下火车月台,主张自己是超常存在却意外性急的存在X恼羞成怒,莱希至今还在以被死者支配的感情论持续战争的话,就算再讨厌也会明白。有谁能比身为被害人的自己还要清楚啊。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不谴责感情的有害性。要是打结了,切掉就好。即使是戈耳狄俄斯之结,不也是这样解开的吗?



「我们不是能因为好恶哭叫的幼儿。」



是成熟的大人,迫切追求良知的市民。



要是一直只靠感情用事,文明直到现在都还没办法打好基础吧;要是只靠臂力解决事情,就无法实现核武的共同毁灭原则。



尽管不愿承认,但历史就是证人。就连共匪,就算只有最低限度,也都还具备著某种理性。极端来讲,那个能否定义为理性也非常可疑就是了。



不过,光是事实就足以证明了吧。尽管双方陈列核武、追求共同毁灭原则、囤积著能立刻毁灭地球的剧毒,冷战也依旧没有变成热战。



文明万岁;理性万岁。



「必要在追求理性。犹豫、拖延,还有欠缺坚决的意志,就跟机会损失是同义,只会造成妨碍。」



这不是场面话,也不是形式论,而是谭雅的肺腑之言。



在某种意思上比市场竞争还要恶质且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战场上的军人必须一如字面意思的赌上自己的生命做出判断。往往都得在完全没有时间思考检讨的状况下临机应变。



比起深思熟虑后的最好,更要求能在时间内选择的次好。名为时间的机会成本,特别是在战时会比寻常的性命更加重要。当然,自己的生命与财产要另当别论。



「……就是那个。」



就从乌卡中校的表情与语调来看,谭雅对基本原则热烈的忠诚表明似乎离简明相距甚远。



尽管这恐怕是野战将校,不论是谁都会全面,甚至是在细项上大为赞同的领域。



「那个能无条件肯定『必要』的精神,我无法理解。」



乌卡中校发出喃喃的呻吟声。



「我是成熟的大人。作为参谋将校,也经过彻底的教育。尽管如此,如今的我却非常想像个幼儿似的裹著棉被大哭。」



「咦……?」



「中校,我怎样也无法理解。老实说,我无法理解『必要』的意思。」



谭雅突然间受到困惑的感情驱使。就彷佛是认为不会倒的墙壁倒塌一般的冲击。



无法理解?这怎么可能。



「恕下官失礼,中校也是参谋将校。」



有在军大学受过军纪教练。总归来讲,只要一旦成为参谋将校,作为参谋将校的典范就会反覆彻底地灌输在脑中。



这种人居然想像个婴儿似的大哭!有良知的人,给我振作一点!



「我们是参谋将校。就只会是基于共同的认知,经过共同的军纪教练,共有著确实典范的存在。」



「不可能无法理解?」



「是的,乌卡中校。这就原理上是不可能的事。」



参谋将校会被教育成足以担任「参谋将校」之人。



作为根本且最基本的概念就是「必要」。毅然完成所设定的目标。



这正是发明之母,也是可恶的义务。只要有要求,就不容拒绝。毫不迟疑,毫不拖延,舍弃一切的议论,励行职务。



「军大学的教育非常单纯。是以参谋将校的量产为目的,只要一度踏入,就会作为习性养成习惯。我们应该是这种人才对。」



感情性的各种问题,是该考虑的战意要素。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更不该是会让参谋将校「迷惑的原因」。



这种事早在入学时,就被彻底灌输在脑中了。



「中校,你到底是怎么了?」



「……贵官说得很对。实际上,我也具备这个道理的知识。幸好,我的记忆力并不差。」



然而,有别于他说的话,乌卡中校摇起头来。



「不过,我在后方待太久了。我已经变回人类了。肯定是打从女儿出生之后,就已经变回来了吧。」



在瞬间的迟疑后,他发自肺腑地挤出软弱的话语。



「提古雷查夫中校,我……没办法再继续当个名为参谋将校的怪物。就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尽管曾一度想要成为怪物,但我办不到。」



人类宣言?



偏偏是在军大学修完相同教育课程的人?在职务上能干且诚实,具备著身为现代市民美德的同期!



「怎么会!中校太杞人忧天了!」



谭雅扯开喉咙,喊出激励的话语。



「中校不是名优秀的参谋将校吗!也有耳闻过中校的活跃。下官明白中校的疲惫,但这不成为让中校太过软弱的理由!」



「作为掌管物流、后勤的专业人士,我还勉强派得上用场吧。现状下就连这份职务的内容,也大都是远离本来参谋将校业务的后方交涉。」



在战场上,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哟──无力的自嘲。



「最重要的是,在作战领域上我可说是三流的吧。有太多踌躇了。作为指挥官是最差劲的无能。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还能客观地审视自己。」



淡淡说出难以置信的自我评价的乌卡中校,超出了谭雅的理解范围。



这算什么。



「坦白讲,我衷心感谢你劝我去做后方勤务。」



乌卡中校深深低下头。



虽说客人比平时还要少,但泽鲁卡餐厅依旧是个公开场合。要是不顾形象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认真的。即使看不见表情,他所带有的诚意也是货真价实的吧。



要是一笑置之,社交性很可能会遭受质疑。犹豫到最后,谭雅选择了无可非议的回答。



「恕下官僭越……那就只是作为一个好同学说出的提议罢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衷心感谢著你。」



当面获得他人的致谢与谢意……该怎么说好呢,是身为市民的喜悦吧。或许是在最前线待太久了,严重有种喉咙里卡著东西的不自然感。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劝告你。以个人来说,我能理解贵官并不邪恶。所以才会这样劝你。」



「感谢中校的厚意。」



「……别用这种场面话回我,中校。」



「这是下官的个性。」



只是没天真到会在工作交际上舍弃场面话与礼节。或是说,帝国的一般规范也是如此吧。



「没错。贵官就是这种人,对于义务的忠诚心太过完美了。要是无法理解的话,很容易被当成是相当冷血的人。你常被人误会吧?」



亲切的忠告。老实说,以帝国人的标准来看,乌卡中校是相当爱干涉他人的类型。这在字典上就叫做多管闲事。



毕竟──谭雅挺起胸膛。



「下官可是以良好的人际关系自豪的。」



「哈哈哈,也可说是只有当事人不知情。就让我作为友人奉劝你一句小心吧,提古雷查夫。」



「下官有著好长官、好战友,甚至还有著好部下。人际关系就像是我少数能向他人自豪的宝物一样。」



能干的长官、会提供方便的同期,以及能干的肉盾。而且,要是全员还受过实质性的军纪教练的话,我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岂止如此,我甚至还有可信赖的同僚、部下。在品质显著劣化的帝国军中,恐怕也很少有将校比自己还要幸运吧。



「以美好的友情为傲……吗?哎,这是贵官的自由。」



「自由万岁;友情万岁。硬要说的话,就是这样吧。」



对了──他和蔼可亲的表情稍微黯淡下来,乌卡中校尽管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语气却微微变了。



「……啊,对了。关于友情,我还有一件事。是个人的心里话。」



「是哪方面的?」



收到暗示了。



不是经由官方途径,而是非官方人脉的情报。这种情报非常重要。俗话说笨蛋会从报导中找情报,是因为当事情在社会上「报导」出来时,「结果」早就显而易见了。



在战时,想得知事态的变动,就只能从内部的人身上挖出来了。



瞧,我的人际关系很优秀吧。哎呀,乌卡中校也意外地爱照顾人呢。



「有个坏消息。」



或是说,难怪他会像这样迂回地发出警告吧。谭雅为了表示衷心的谢意微微低头,全神贯注地洗耳恭听。



「以前有聊过吧。在朋友家中企划的和好派对的预定计画。就是那个啊。你有印象吧?」



朋友、派对,不对,是和好。



就目前的文字脉络来看,是在指经由义鲁朵雅交涉议和的那些事吧。



「啊,跟我们的共同朋友有关吧?是后续消息吗?」



「怎样也没办法谈好啊。所以要换地方了。」



「是帮忙仲介的朋友搞的?」



如果是义鲁朵雅方让帝国与联合王国之间的议和谈不成的话,就很可能是义鲁朵雅方在露骨地表明立场。真棘手──蹙起眉头的谭雅,就在这时注意到乌卡中校摇头的模样。



「不,是我们的独断。」



「真意外。我还以为我们是想和好呢。」



「很遗憾的,双方的距离感很大。连谈下去的意思都没有,就起身走人了。」



「是这样啊。虽然很遗憾,但下官明白了。」



喔喔,该死的混帐。是帝国方先不耐烦了!明明就需要和平,却一点耐心也没有,真是没救了!



要不是认识乌卡中校,这消息过分到让人想大喊你别胡扯了。



「要说是作为代替也很奇怪,不过我帮你安排了一场与卢提鲁德夫中将阁下一起的小规模参观行程。去参观一下吧。」



因为议和没谈成,所以安排参观行程是什么意思啊?不过,对现在的谭雅来说,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好。



于是她问道:



「是军令?」



「没错。」



乌卡中校淡淡点头的答覆,是非常充分的条件。



「那么,就依中校指示。」



「谢了,中校。」



「不会,就麻烦你了。」



两人当天进行了这种对话,只不过,乌卡中校为何要做出人类宣言呢。谭雅对此百思不解。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 帝都/中央车站附近



帝都前往东方战线的列车,是每日通行。送离帝都的他们盼望著休假时的返乡,在东部的前线躺下,或是成为散兵线的点颤抖著。



不论是谁都在想家吧。很可悲的,只要想到战局的紧迫与铁路情况的恶化,想要充分消化规定休假日就近乎奢望。



另一方面,帝都几乎每天都有收到新的归还者。梦想著返回故乡,享用故乡啤酒的他们,如今作为无法言语的棺材主人回到故乡了。



在漫长的大战中,即使主要的棺材出货地从西方改为东方,今日也有著躺在棺材里的归还士兵回到帝都。



谭雅领到民用丧服,奉命出席的仪式,也是这种「已经司空见惯」的战死者追悼仪式。



虽是军务,但不穿军服。累人的是,今天要当个民间人士吧。同样脱下军服,穿上一般礼服的卢提鲁德夫中将阁下不发一语,就像在说跟我过来似的走向会场的一隅。



这不是能质问的氛围。谭雅也不得不忍住想问的疑问,闭嘴跟上。



过没多久,就抵达了稍微远离车站入口的会场。



环顾四周,是一整面的黑。军礼服不时混在整齐排列的丧服颜色之中,浮现出不协调的奇妙色彩。



混在黑色之中的不同颜色,是海军的白礼服吗?特别显眼。



一点一点的浅白色,就像奇妙的斑纹似的引人注目。同时,看似陆军军官的人也大半是尉官。尽管带队的人是校官……但谭雅和中将阁下要是穿著军礼服在这里排队,确实会就不好的意思上引人注目吧。



只要穿著无个性的黑色丧服,就能不是以个人,而是以群体混进来。是很聪明的伪装。于是,谭雅跟往常不同,作为旁观者参加葬礼。



不过,这里是帝国,这是一场仪式。也就是说,不论在哪里都是照著同一套标准规范执行。



这种仪式的开始,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凄凉的喇叭曲调。从前线的简易仪式,到后方的战死者追悼仪式,都一样的惯例曲调。



坦白讲,帝国非常喜欢形式。



不论是在帝都、最前线,甚至是东部的壕沟线里,吊祭死者的方式都有著共同的规定。



怎样都很耳熟的曲调。由于是缅怀战友的曲子,所以早就萦绕耳畔。讲明白点,就是会让人条件反射性的做出举动。



摆出立正姿势,要是没注意到的话,甚至很可能会以民间人士的打扮行军礼。谭雅放下瞬间举起的手腕,将叹息轻轻吞下。



这次的目的是观察。



因此,要仔细去看……就在这时,谭雅面临到意料外的困难。



看不到。



视野不良的原因,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只看得到别人的背。



平时的话,顾虑自己的部下会主动让开,但想当然的,实在无法期待这些群众会这么做……该怎么说呢,就是非常困扰。



「看得到吗?」



长官就像是在揶揄的询问,谭雅尽管心急,也还是老实答覆。



「勉……勉强……那个,以我的身高来讲有点……」



尽管在最前线,矮也不是件坏事。特别是需要蹲下的时候不比其他人多,光是这样就很轻松了。只不过,在站立的群众里就有点辛苦了。



身高差距。尽管很不甘愿,但就承认吧。我的身高很矮。虽然藉由受弹面积的极小化,针对战场环境达到了最佳化。



但没有针对市区这种文明环境达到最佳化这点,还真让人心烦。



「完全看不到吗?」



「那个……很遗憾的,从这里的话是看不见。」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你扛起来啊。」



像个和蔼老爷爷般看过来的长官,其实觉得这样很有趣是显而易见的事。居然在嘲笑人。参谋将校的个性就是因为这样才恶劣。



尽管在奇怪的地方露出奇怪的弱点也让人无法释怀……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矮。



「要让我坐在肩膀上吗?」



「什么,想要我扛你吗?既然如此,就来吧。」



就算想让他动摇,对方的防御也固若金汤。



对身为政治性动物,同时也是社会性生物的人类来说,有著一条该守住的底线。老实说,就唯独不想这么做。



「……不,那个。」



「不用跟我客气喔?别看我这样,可是有适当锻炼的。」



还能把你扛在肩膀上喔──听他这么笑道,谭雅顿时一阵毛骨悚然。



一旦在这种地方让他扛在肩膀上,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假如被拍下照片的话,毫无疑问会颜面尽失。虽然是自己主动提出的,但就只能婉拒了吧。



「下官非常荣幸,但毕竟是这种场合。必须谨言慎行,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吧。」



是这样啊──这样笑著回答的卢提鲁德夫中将,真是太不庄重了。他这岂不是在享受追悼仪式吗?



真是非常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人性。连像谭雅这种基于工作出席的人都维持著「严肃的表情」了,他却在那开玩笑!



是不具备社会性吧。



就这点来讲,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名为后方的空间里还保有著日常礼仪。虽然并非本意,但只要小孩子踮起脚尖,就会让绅士淑女发挥礼让的精神。



具体来说,演一场蹩脚的戏,人群也就能轻松解决了。只要卢提鲁德夫中将立刻换上沉痛的表情,说几句「不好意思,也请让这孩子看看吧」等利用自己的话,就会有种摩西的感觉吧。



此外,除了配合演这场蹩脚的戏之外,可悲的我别无选择。于是,我就只是万分抱歉似的低下头,场地就在转眼间让开来了。



也轻易地成功确保了视野。



要不要坐肩膀的对话,肯定就像是对自己的牵制吧。参谋将校这种人种,太过于会率先去做别人讨厌的事了。



就是因为这样,参谋将校才让人受不了。



不过,就结果来说视野畅通了。谭雅就趁著这个机会努力观察。



环顾四周,是非常标准的配置。是彻底按照形式进行的仪式,就算仔细观察,也没看到特别新奇的东西。坦白说,是看腻的景象。



毕竟,东部可是将士兵加工成战死者的一大据点。



东部将从帝都进口的原料,加工成尸体出口。是由帝都出口原料,作为战死者进口来源的加工贸易。



也能理解大致上会基于地点出现地区差异。比方说,帝都是后方中的后方。由于地点的问题,明显排著许多民间的黑色丧服。



不过,就仅仅如此。



也没必要特地跑来参观吧。



「……看看他们。」



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他所指著的方向上……有一群服装笔挺的人。在东部是由同僚的士兵扛棺材,不过他们是专职的仪队兵吧。



「嗯?」



就在这时,谭雅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就像是相当地,该怎么讲……他们就像是相当沉重似的扛著棺材。尽管是不到气喘吁吁的程度,但也看得出他们扛得很吃力的感觉。



奇怪。



这类的棺材,明明大半都是里头没装东西的空箱子。在帝都是顾虑到周遭市民的感受,假装里头有放尸体的样子扛著吗?



只不过,要是战争持续了这么久,里头有放骨灰就算很好了……这种实际情况也早就是众所皆知了吧。是就算装样子也无济于事的现实。



首先,战死者的埋葬规定里头没有这一项。就谭雅所知,当中并没有制定要假装扛得很重的规定……是在不知情时修正了吗?



或是说,里头真的放了这么重的腐败遗体?要是这样的话,会是高阶军官或受勋者的遗体吧。可是,出席者当中却没多少认识的人。



尽是些搞不懂的事呢──困惑起来的谭雅,果断地继续观察。



关键一直都是士兵。



暂缓对棺材内容的考察看过去,是一群非常普通的士兵。只不过,该怎么讲,让人看了想别开视线。



哎,还真是相当不整齐的脚步!



是不会要求他们一丝不乱地踢正步。但是,既然是后方的仪式,太过轻视视觉要素也很让人奇怪。考虑到军方的颜面,这就是一种让人困惑的表现。



还以为对形式论很啰唆的军务官僚会第一个跑来斥责呢。



实际上,尽管丝毫没有要让部下做这种事的意思,不过这种水准的话,沙罗曼达战斗群还比较能胜任仪队的职务吧。



甚至会比「没怎么学好礼仪」的部队还要好。



「……真过分。」



足以让谭雅忍不住叹息的光景。如果不能在最坏的情况下一个人扛起伤兵,就难以称为是士兵。多人扛棺材还会喘是连谈都没得谈。如果是一般的状况,难以相信受过训练的士兵会多人扛一个棺材扛得「很重」。



不对,或许是真的「很重」也说不定。不过是对扛著棺材,有点营养不良的他们来说──必须补上这一句吧。



在目不转睛地观察后,注意到一件事。



士兵整体来讲脸色都不太好。大半是因伤病或因故转调后方勤务的那类士兵吧?说不定是黄金的负伤。只要看动作,就能看到像是拖著脚在走路的不正常动作。



除此之外,年轻人大都还是稚嫩的青少年。



以军方会想让身高一致以端正威仪而挑选的仪队兵来说,队伍高矮不均这点虽然也很让人在意,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年纪轻到让人难以置信。



假如不是错觉的话,就只能认为他们是军官学校的候补生,或是志愿从军的十多岁少年兵了。



「……这就是扭曲吗?」



谭雅喃喃说出这句话。尽管只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对听到的长官来说,这似乎是让他很满意的一句话。



「看得出来吗?」



对于来自上方,就像很满意似的询问,谭雅「是的」轻轻点头。



「……这个,眼前的这个景象正是现状。」



蹲下来的卢提鲁德夫中将,悄悄说出这句话。



「病人与年轻人,扛著死人的棺材……太过分了。」



脚步会让人觉得棺材很沉重的一群人,还真是靠不住。只会是体现人力资源枯竭的景象。谭雅自己光是要忍住晕眩就快达到极限了。是有著相同的想法吧──



卢提鲁德夫中将继续低声说著压抑的牢骚。



「这也正确述说了帝国的命运。不过,是看在我们的眼中。今天就去看看不同的故事吧。」



紧接著,他就轻拍著谭雅的肩膀起身。



「今天一天,你就好好看清楚别人的脸吧。」



她依照指示环顾会场一圈,看到一大排强忍悲痛的表情。是遗族,或者是友人吧。



不论如何,既然有出席,就代表他们与战死者有关系。这些被遗留下来的人们,表情会痛苦是当然的吧。亲近之人的死,总是会让人动摇。



凝重的沉痛氛围,还有哭泣声响。毫无疑问是出殡队伍。



不过,或许该这么说吧。谭雅的眼睛同时看到另一个事实。



悲叹的叹息只限于出席者。



帝都内往来的无关路人,表面上是有形式性的让路,社会礼仪性的低头哀悼。但是,只要揭开面具一看,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漠不关心吧。往来市民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举动,混著「无可奈何的习惯」在内。



这是一目了然的吧。流畅且甚至让人感到从容的一连串动作。



看似非值班的军人集团聚集起来敬礼的动作,各个都做得相当流利。谭雅自己要是因为其他事情经过这里的话,也会形式上的献上敬礼与默祷吧。



在不断重复之下洗练的动作,就只是「彻底的礼仪」。



「……啊,原来如此。」



对于牺牲的悲叹普遍日常化,沦为就宛如是回归成一种礼貌的行为。



举止优雅是很好。只要这不是不断举办的战死者仪式的话。



在和平的日本,一天要是有两位数的人死亡,新闻媒体就会不断报导吧。另一方面,在如今的帝都,两位数已没有意义了。



就算告知每天都有两位数的人死亡也一样。充其量就是相当于「今天的天气」般的寻常话题。肯定下一瞬间就会开始热烈讨论起代食品了。



战争已如此地侵蚀社会。对于大战中的帝都居民来说,战死者的棺材早已成为「一如往常的日常」已久。像谭雅这种没有余裕一一埋葬的前线归来者,还比较算是会被仪式的罕见性吓到的那种人吧。



在这里的是扭曲的日常。



该是非日常的事物成为日常已久的,崩坏的平静。尽管觉得最前线是充满著被敌野战重炮兵耗尽理性的人类的世界……但意外地,就连后方也一点一滴地染上疯狂的样子。世界的理性遭到粉碎,世界的浑沌愈来愈强吗?



「……这还真令人哀伤。」



对于说出这句话来的谭雅,是判断已经让她看到该看的事物了吧。中将阁下冷淡说道。



「要走了。」



「……是的。」



不需要拨开群众,与稀疏的人群点头行礼后离开。姑且不论最前排,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没什么人。



在离开这种仪式会场的途中,卢提鲁德夫中将一味地缄默不语。



在一度从怀中拿出雪茄叼起,深深叹了口气后,他边抽著雪茄边加快脚步。



没有考虑与随行的谭雅之间的脚步差距,该怎么说好,是那种烦躁的步伐。到最后,谭雅甚至得小跑步追上去。



完全不考虑身高差、脚步差的长官也真是的。



或者该说是「没有余裕考虑的长官」吧。



前者尽管也很糟糕,但要是本来做得到的人变得没余裕去做的话……这才反倒是个大问题吧。



就在穿越主要街道,混进往来的人群之中后,长官才总算是停下脚步。



「怎样。」



屏除修辞,而且突如其来的询问。



「让下官体会到想像力的渺小……后方的景象让人难以想像。如今的帝都是炼狱吗?」



「没错,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我也是被乌卡劝说,前阵子过来看一下后才总算明白了。」



「下官也是一丘之貉……这就是所谓的百闻不如一见吧。」



感觉窥见到了乌卡中校卓越的疏通能力。



坦白讲,安排得很完美。不是无视他人意愿的说服,而是让他人「接受」的人,会受到重用。还真是擅长与人交际。肯定会出人头地吧。



应该是把他踢出升迁竞争了才对,但是该怎么讲,成长得相当茁壮啊。与这种人竞争是体力、资本、时间的浪费。今后也和他好好相处吧。



同时,也有必要听取这种优秀人才发出的「警告」──尽管后知后觉,但谭雅也还是领悟到了这一点。



「……现在就连战死者都不可能刺激舆论了吗?」



「杰图亚那家伙会把这称为死的普遍化吧。」



总体战的冲击很巨大。必须进行典范转移吧。尽管如此,或许就是因为冲击巨大,所以社会选择了让感觉麻痹。



不仅彻底动员了年轻人,最后还实行彻底的配给制度与妇孺劳动力的彻底活用。然后,是尸横遍野的最前线。



「但似乎也看得到希望。」



「什么?」



「没有过度激情,反过来讲,就是也能进行带有国家理性的『议论』,得到这种结论不是吗?」



我这个提议还真是聪明。至少,谭雅是真心认为自己说出了一针见血的意见。



但可悲的是,对话总是这么困难。



「中校,你是笨蛋吗?」



与预期的赞赏完全相反,严厉的一句话。



「恕……恕下官失礼了,阁下,刚刚是说?」



「你是笨蛋啊。」



要是被如此断言,即使是谭雅也会生气。就算保持著彬彬有礼的笑容,想要不被能从微微抽动的嘴角看出情绪的对手看穿想法,也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无可救药地不懂人心吧。是即使能打心理战,但却无法理解人心的典型例子啊。」



「咦?」



对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谭雅,卢提鲁德夫中将就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该怎么说好……真是屈辱。



对谭雅来说,这真是非常,非常地不愉快。



「你是只懂得战争和厮杀的笨蛋吗?稍微用点脑,然后取回常识。愤怒一旦超越极限,就会平静下来。」



就像在说愉快的哲学论似的,卢提鲁德夫中将摆出与他那张凶脸不合的温和表情微笑起来。



「愈是激动的人,意外地愈容易抑制。」



中将阁下拿出雪茄与打火机,似乎是突然打算抽一根的样子。嘴边冒著烟雾的长官,就像行有余裕似的泰然自若……但意外地,手却在颤抖著。



如果是因为年纪大的话,倒也就算了。



「还在叫喊,就不一样了。还能叫喊,是因为还喊得出声音;一旦跌至谷底,喊不出声音之后……该怎么说好呢。」



尽管以作为军人的基本军纪教练压抑,也仍旧是在脸上掠过的感情,是微微的恐惧?怎么可能!是就算想一笑置之,也太过凝重的神情。



长官,而且还是实质上该称为头目的作战将校在「害怕」?这只会让谭雅这种实际在现场做事的人心脏为之一紧。完全是场恶梦吧。甚至几乎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精神衰弱,跑去依靠不该依赖的「超越的存在」。



倘若没有自由意志、坚定的近代自我,就会败给自身的无力感,觉醒出「信仰心」吧。



幸好,诈欺师的把戏揭穿了。



做一次深呼吸。待氧气送进脑袋,微微摇头后,也不是没办法让心情平静下来。



「阁下,是恐惧吗?」



「恐惧?……也是,是该承认吧。」



中将阁下厉声喃道。



「舆论沉默到最后的爆发力,就像是加压到极限的岩浆。确实是该恐惧。」



这种就像是将社会比喻成岩浆库一般的表现,虽然也让谭雅蹙起眉头,但近来她尽管不愿意,但也确实承认「大众」与「舆论」是自己不擅长的领域。



以谭雅自身来说,是想断言自己也是平均且善良的一名市民,所以是舆论的体现者就是了。



可悲的是……谭雅知道蠢蛋的存在。



那些家伙真的是无可救药。所以像谭雅这样有良知的人,似乎也无法想像他们究竟有多么不像话。



「那么,阁下。意思是这世上的平静,表面上的平稳,内含著『濒临爆炸』的危险性啊。」



「就算是火药,在爆炸前也很稳定吧。」



就彷佛是炮兵与工兵般的说法;就像是士官在讲「炸弹只要摆著不爆炸就很可爱哟」的语调。



「就跟想杀人时会意外冷静是同样的道理吧。」



「……这或许是战场上的真理,但不是用来述说国家大事的用语,是只知道战场的愚蠢说法。这是思考僵化的典型例子。我很失望喔。」



我该怎么回话?──在这瞬间,谭雅哑口无言。虽然想反驳自己经验丰富,却苦无证据。



只不过,尽管伤透脑筋的谭雅愣住了,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卢提鲁德夫中将脸上也浮现困惑,然后敲了下手。



「……抱歉,我要修正刚刚的一切发言。你确实是欠缺经验。」



「咦?」



「实际上,贵官的人生经验有大半是被军务占据。明明是在跟这样的贵官说话,我却忘了这件事。不得不说这是完全不恰当的批评。」



抱歉了──像这样被真挚的低头赔罪,还真是让人遗憾。这就叫做有礼无体吧。是更加沦为笑柄了吧。



想要反驳的话,多得是理由。



正因为如此,想要瞬间忍住险些出口的辩驳相当困难。不过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假如要我说明的话,要怎样回答才好?



毕竟是最年少的「志愿役」。那怕是形式上,也不可能说出自己并不是没有从军以外的经验。



虽然不清楚他是怎样理解谭雅这段礼貌性的沉默,但自顾自的点头,似乎是自行得出结论的中将阁下开口说道:



「说是『攻击准备前的平静』你就懂了吧。在那里的,就只是一味地在壕沟线里等待吹哨,让思考暂时麻痹,精疲力尽的人类。」



「这种比喻的话,崩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呢。」



没错──卢提鲁德夫中将在点头回应后,随即将雪茄递到嘴边。



「如果符合预定,就能保持平静;如果无法符合预定,就保持不住。不知脚下还有没有那一层薄冰,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帝国的胜利,要是美好的……不对,是要与牺牲相符的成果。总而言之,就是要与帝国军流的血等价。这以口号来讲是不错。



但可悲的是,投资并不保证保本。



就连胜利的定义要件都行踪不明的专案。成功的希望,就只能在诳骗股东的诈欺师身上找到。那怕是新创企业的新闻稿,现在也会写得再稍微煞有其事一点吧。



名为胜利的债权,早就只是一笔呆帐了。



甚至无法评等。就算是不畏惧投资不良债权风险的专家,也无法在这种不良债权里找出一丝的希望吧。



最大的喜剧,就是没办法嘲笑这个状况很荒谬吧。这还真是痛苦。



人类意外地是会在这方面上重蹈覆辙的生物吧。尽管在主观记忆里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就是美国人闯下大祸的那时候。



房屋的次级贷款,那真是一场非常疯狂的骚动。



难以置信的是,「普遍的美国人」全都对这么做的异常性,集体抱持著漠不关心的态度,只需要回想起这件事就够了。



「……幻想的预定、幻想的符合预定、应有的未来。阁下,这可是不得了的诈欺。」



「就算是诈欺,预定就是预定。」



「就是因为不会成功,所以才叫做诈欺吧?」



「一旦无法维持下去,就难以避免重大惨剧。因此,就只能抵抗了吧。毕竟无法保证这不会成为将莱希炸毁的起爆雷管。」



爆炸,也就是出乎预期的失控。



是指战败时的暴动吗?──谭雅忍不住思索起来。



同时,自己清醒的部分也抱持著一个疑问。彻底战斗到最后,彻底疲弊的国家,就连「爆炸的余力」都会没有了吧?



人会不会对彻底毁坏的东西继续执著下去也很微妙吧?



「恕下官失礼……意外地,在燃烧殆尽之后会如何呢。视时间与场合,有时也能平静地迎来和平吧?」



「就连贵官也成为幻想家,加入陶醉在白日梦里的作梦集团了吗?」



受到打从心底轻蔑的语气与视线对待,让人不愉快至极。毕竟这可不是无主见的失败主义,也不是乐观主义。



谭雅就像是要证明这点似的,加强语气说道:



「不,阁下。这虽是下官的一己之见,不过是在非常单纯地预测总体战的发展之后所提出的意见。」



有历史为证。没有比历史还要强力的证据。或是说,就谭雅所知,事实总是比小说还离奇。



认真说的话,世界上确实是充满著不可思议。因此也能反驳长官的反问态度。



「对下官来说,是怎样也不得不怀疑。在战争中耗尽一切的国家,还有办法留给民众爆发的余力吗?」



「有根据吗?」



有,当然有。



大日本帝国的战败。



得知战败的人们变得茫然若失。除了厚木的少数案例(注:指厚木航空队事件)外,在前线的残存士兵,即使还有著对抗共匪的防卫战要打,应该也大都接纳了「败北」。



第三帝国的战败。



废墟将他们彻底击倒,不得不面对「败北」。



或是克里特岛战役或阿富汗的苏联军吧。奋战过后依旧是山穷水尽的话,就不得不一如字面意思的接纳「败北」了。



「请注意旧协约联合与达基亚大公国两国与共和国之间抗战意欲的差距。前者受到『体无完肤』的打击,后者即使败北,却还保有著『抵抗的余力』。」



尽管不是生命冲力,但道德有时也会化为怪物。【生命冲力:在法军的军事教范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精神。】



人会做出蠢事,总而言之是心的问题。所谓的心理战,是有点值得评价。



「如有余力,就会想再一次,或是这次一定行的爆发开来吧。」



「贵官也不是不知道游击队的跋扈。最近就连达基亚都冒出来了。在如此现状下,这种意见还真是崭新。」



「时间似乎有著止痛剂、忘却作用,还有心理强壮剂的药效。」



人往往可以忘记对自己不利的事。



多亏这便利的脑袋,让法国人宣扬著「抵抗运动神话」;德国人呢喃著「好德国人」;英国人自称是「宽容的帝国」;日本人成为「军国主义的受害者」;美国人深信自己是「山丘上的例外国度」。



到头来,真相是如何?



「很好,中校。我理解了视时间与场合,能不陷入『混乱』平息下来的可能性。但是中校,作为前提的条件大有问题。」



要是被指出来的话,谭雅自己就算再不愿意也会明白。



败北,而且是一如字面意思的「以明确的意思强迫接受」层级的败者所接受的和平,绝不是现状下的帝国可以接受的路线。



每况愈下。



陷入泥沼。



前程不明。



只不过,帝国仍自负著有办法「对峙」。



考虑到交涉时的立场,让抗衡状态崩溃的风险太大了。要是露出破绽,就很可能陷入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相同的状态。



那么,该怎么做才能平息下来?有什么能面面俱到的方法吗?



只要回想起谭雅知道的历史,议和就会是……不对──谭雅就在这时想到一个苦涩的事实。



就连获胜的日俄战争,都会出现日比谷的暴徒(注:指日比谷纵火事件)。



只要综观历史,没有茫然若失,甚至还激烈反对「条件如此优厚的议和」的暴徒确实存在。只要欠缺对舆论的适当说明,就会变成这样。



到头来……为了避免大后方的混乱,也不能轻视舆论。



该说是幸好吧。现状下,特别是帝国的政治情势与民心情势并不恶劣。就连对宿敌的共产主义体系团体,帝国的行政单位都具有优势。进行坚决且毫不留情的「打压」,还有可当作是警察功绩的消灭组织运动,早就逼迫到事实上的灭绝状态已久。



不过,对手可是共匪。



很难说已歼灭了所有细胞。那个的生存率意外地顽强。就算打了又打,也还是看不到尽头。让人联想起东方战线,厌烦起来。



「确实是极为困难吧。我们必须突破有如在东部取胜般的难题。」



在追求软著陆战略之际,要是硬著陆的阴影忽隐忽现,事情也相当难以平静地发展。



只要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直接面临到共匪的事例,就会知道对他们掉以轻心,只会是自杀行为吧。



就承认吧。这真是个可怕的难题。只不过,交织著决心与意志,谭雅加强语尾力道地喃喃说道:



「确保和平且平静的战后……就算是无比的困难,也不能就此放弃。」



「你说得对。」



「是的。为了和平,我们必须得要办到。」



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必须要恢复和平。



至少,就算只有自己身边也好。不会狂妄地奢望世界和平。只要有著能寻求自身安全与未来的环境就非常满足了。



也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和平会是必要条件。



「为了和平吗?」



「让莱希和平,让故乡平稳。事情非常单纯。」



军人必然地会成为和平爱好者。有谁能比战时的军人还要能切身体会到和平的珍贵呢?



「我还不知道贵官是如此的和平爱好者啊。」



「因为下官是胆小鬼。」



谭雅装作是在开玩笑的说出真心话。



露出意外表情的长官心中的刻板印象,大概是基于战绩而来的吧。要是在最前线待得太久,会被判断是偏好现场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自己的本性是偏好总公司业务。



最近也才刚被乌卡中校强烈的人类宣言所感动。对谭雅来说,是希望能被视为一名有人性的军官。



「银翼持有人会是胆小鬼?你这家伙?你吓到我了喔,中校。这能写成某种童话故事哩。」



「由参谋本部出版吗?下官会期待版税的。」



这句回答似乎戳中了长官奇怪的笑点。



「哈哈哈哈,版税吗!居然说版税!」



愉快地捧著肚子豪迈大笑的卢提鲁德夫中将敲了下手。



「好啊,中校。」



「咦?」



「我就跟你约好吧。」



「要约好什么呢?」



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长官再度笑起。



「就是如果能平安迎来战后的事喔。到时候,就把你的告白写成童话故事吧。由参谋本部全额负担,写成一本绘本出版吧。」



「可以吗?很可能会被当成是在私用公款吧。」



不论是在哪个时代,公私不分都是惩罚的藉口。那怕是英雄也不例外。就连那位西庇阿‧亚非利加努斯也被指控「亲属盗用公款」。老加图或许是很伟大,但这世上总是不缺脑袋不好的蠢加图(注:日文音近「你是笨蛋吗」)。



「才这种程度,没关系吧。就用政治宣传经费支出。最重要的标题就取胆小鬼英雄如何?」



「这还真是荣幸之至。」



就像很满意似的,卢提鲁德夫中将破颜一笑。



「你就努力活到终战那一天吧。看我将你这羞耻的秘密大公开。事到如今,你就算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喔,中校。」



这是当然──谭雅也笑了。这种时候,实际利益可比被当成勇气十足、永不退缩的狂犬重要多了。



「如果是为了憧憬的版税生活,就无论如何都得活下来了哩。」



只要有正当的报酬,劳动就是一件美好的事。但是,假如不用劳动就能持续获得正当的报酬,又为什么有必要讨厌呢!



这种令人高兴的幻想,在清醒之后的后座力也很难受。特别是当想像中的展望愈是诱人时,失望也不得不变得愈是巨大。



与卢提鲁德夫中将告别,独自走在帝都街头的谭雅叹了口气。



灰色的帝都、死者的城市,还有依靠著崩坏日常的奇妙生活。帝都的情势是完全超乎谭雅的理解。



「……没有输,所以才棘手吗?」



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这个虽然没有赢,但也没有输的奇妙现状。



实际上,东部简直是一场恶梦。帝国面临著泥沼、剧烈的损耗、没有出口的混沌状态。还有明确的每况愈下。



只要正视该看的事物,就能看出沙漏的沙正在飞快地落下吧。



只不过,人类是盲目的生物,只会看自己想看的事物。往往比起会思考的芦苇,更会是在假装思考的僵尸。



死者的重担,被感情支配的莱希。



说得也对,要是在僵尸面前主张自己不是僵尸的话,就会被咬。僵尸毫无疑问地会不断扩大感染。



在街上随意漫步的谭雅,再度叹了口气。因为不是穿著讲求体面的将校制服,所以接连发出忧郁的叹息。



「害怕大流行的理由太多了吗?」



僵尸恐慌。这简直是好莱坞电影的发展吧。



要说到笑不出来的理由,就是这并不是隔著萤幕的创作。令人惊讶的是,这是现实。要是不想办法封锁疫情,即使是身为列强的帝国也很可能会被贪食殆尽。



想到这,谭雅摇了摇头。



「……这不是一介中校该考虑的事吧。就算去想,手上的拼图也不够。」



夸耀能力是很好,但超乎实力的自大会成为绊脚石。



就算累积了经历,自己终究只是参谋本部的便利棋子。就像是受到总公司优待的实战部队。是优秀的手脚,但也终究只是手脚。



手脚是不允许擅自思考的。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当脑袋犯错时,也没办法只让手脚没事。



倒不如说是反过来。无论如何,就连帮忘记穿尿布的大笨蛋穿上尿布,也是「手」的工作。手脚往往得被迫先帮愚蠢的脑袋「擦屁股」也是世间常情。等到手脚坏死后,脑袋才总算明白事态的情况也不罕见。



唉──谭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只能抬轿了吗?」



也不能太过拘泥在人体的比喻上吧。即使是比喻为手脚的部分,在现实世界中也是由懂得思考的个人所构成。



法律也没规定我们不能思考。



为了改善状况所能做到的事。只要认真思考有什么能做到的事,卢提鲁德夫中将与杰图亚中将这两位强力且贤明的将帅,就会是宛如明星般闪耀的存在。能期待两者的「权限扩大」,就结果来说也能对战局带来有益的影响吧。



为此向他们做出超乎军事义务的贡献,乍看之下也像是能有效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非常可能会是迈向军阀化的第一步。消除党派,进行『政治斗争』的军队?怎么看都是麻烦的根源。」



暴力装置。



军队无论如何都会包含著这种面相。假如没有适当管理,「暴力」很容易就会开始失控。



不论是怎样正当的目的,只要放松缰绳,就无法避免失控吧。



谭雅难以接受被卷入这种未来。



要是知道暴风雨即将到来,就要采取相应的对策。是紧急避难,逃难甚至是当然的权利吧。



「虽然不是我的风格……」



就乾脆流亡吧?



在这瞬间,谭雅认真考虑底难以出口的想法。



就跟转职一样。甚至有种身边往来的帝都居民在监视自己的错觉,但是也不得不考虑。



帝国是艘泥船。



以飞机比喻的话,就跟让酩酊大醉的外行人坐在驾驶舱一样。靠著自动操纵,乍看之下像是能稳定飞行,但不保证能够著陆。



要是有降落伞的话,就不得不认真考虑中途跳机了。



不过,只是因为焦急就跳机的话,就只是在勒自己的脖子。



就算要转职,当然也要「保留现在职场的职位」去做。如果是从一流企业转职,就不会被抓到把柄,但失业求职,就会在待遇面上落人把柄。



别看我这样,可也是曾经做过人事的人。能轻易料到这种程度的事。



如果是要「挖角」受到最高待遇的人,当然就要给予好的待遇,但「曾有过好的待遇却被开除的人」,市场价值往往也会下降。



具备一技之长的医生或技术人员的情况说不定不同……但谭雅就只有在军中极端强化专业技能的经历。说到最终学历,是帝国内部的军大学。是否能作为专业文凭在海外通用,也让人非常怀疑。



流亡后的职涯展望真是一片黑暗。而且,纵使要转职……就连能期待转职过去的人际管道也没有。



「要是有抓到高阶高官的俘虏的话就好了吧。」



要是有掳获到会进行俘虏交换的高阶军人的话,就能建立起人际管道了。谭雅所拥有的人际管道大都只限于帝国内部。



要说到最亲近的外国军人,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义鲁朵雅的卡兰德罗上校吧。不过,是工作上的交际。



「尽管觉得他的个性善良。」



但也就只有这样。



坦白讲,就谭雅所知,会被派往最前线的战斗群,而且还关系到敏感案件的派遣将校,会待人和善是极为当然的事。



尽管有著偏向乌卡中校,该说是有良知之人的气息……不对──谭雅就在这里摇了摇头。



跟在军大学同窗就读,还多少清楚对方家庭情况的乌卡中校不同,难以说是认识私底下的卡兰德罗上校。



说好听点,也是认识的交易对象。果然难以说是能私下商量「转职」的人际管道。如果是失业后的依靠也就算了,对在职中偷偷尝试的转职活动来说,不确定性太高了。



在人生的转机上,确定性很重要。正因为迷雾浓厚,所以才必须充分准备适当的保险。



「是要在泥船上抬轿?还是攀著泥绳转职?」



最糟的二选一。



尽管有想过成为裁员的一方,但作梦也没想过会沦为要烦恼被裁员与转职的一方。对我来说,是想待在有选择权的一方。



她能迫切地,发自内心,发自灵魂的断言。就连无法自由转移劳动力的「应届毕业生招聘」看起来都算有良心的「军队终生雇用制度」去吃屎吧。



大致上,军队所谓的终身,可是从签订契约到战死为止。



存在X那个恶魔,居然把我丢到这种地方来。尽管打从之前就非常不满了……但这已经超出忍耐的极限了。



要是神真的存在,才不会丢著那种恶鬼恶汉卑鄙悖德的魑魅魍魉不管。



哲学家高呼上帝已死的吶喊,我们毫无疑问地该再稍微真挚一点的认同。尼采,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