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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章 序章(1 / 2)



统一历一九一四年七月十八日 帝部柏卢/某处



首先感受到的是刺眼光芒。包覆在祥和的飘浮感下,享受霎那的安息。令人想委身在这股温暖与有些刺痒的感觉中的浑然忘我。忘我?对了,似乎遗忘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啊?我究竟忘记了什么事?



只不过还来不及思考,那个就突然颤抖起来。稍微迟了一会儿,脑袋理解到寒冷。刺痛肌肤的冷。就仿佛呱呱坠地的婴孩首次品尝到的寒冷。不过当事者没时间去感受它。



突如其来地,在已知却又未知的感觉袭扰下,陷入错乱的那个,同时感到强烈的窒息感而痛苦挣扎起来。



肺部、全身、细胞嘶喊着给我氧气,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无法保持冷静的思考,那个只是一味地痛苦挣扎。



无法随心所欲的感觉,只能难受挣扎的苦楚。被这一切猛烈摧残的痛苦,轻易就让那个的意识混浊不清。然后身体从许久不曾哭过的人类意识下解放,反射性地开始哭泣。



意识混浊,自我都混乱了的那个,接着睁开眼睛,感受到一片灰色的天空。朦胧的世界……不对,蒙胧的是视线吗?戴着度数不合的眼镜所看到的扭曲世界。轮廓模糊不清,色彩混浊的视野,就连长年没有情绪起伏的那个也感到不安。



在经过客观时间三年左右之后,总算开始取回自我意识与外型的那个,感受到的是一片纯粹的混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是怎么了?然后进入到尚无法长时间保持意识的器皿中的那个,依旧没有回想起来。所以那个无法理解,那道逐渐昏沉的意识所勉强捕捉到的婴儿哭声,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丢脸。



姑且不论成熟的大人,婴儿本来就是会哭。对于应当庇护,给予公平机会的婴儿,不该感到「丢脸」才对。因此,那个随后就对自己知觉混浊不清而没有意识的情况感到由衷放心,同时将这印象朦胧的耻辱丢到记忆的深处。



之后,尽管意识模糊,但总算是理解现况的那个,感受到的依旧是一片彻底的混乱。明明记得是在山手线的月台上,但等回过神来后,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身处在石造的厚实西洋建筑物里头,让疑似褓姆的修女擦拭嘴角。假如这里是医院,还可以理解是发生意外。视野会变得混浊,也可以认为是受伤的影响。



然而等到眼睛可以清楚视物后,透过昏暗光源看到的,却是一群穿着古老服饰的修女。选有那昏暗的光源……要是没看错,应该是搞错时代的瓦斯灯吧。



「小雅,来,啊——」



同时还察觉到了一个异状,就是室内看不到任何电器用品。就二〇一三年的文明社会来说,这个空间有太多老早就被淘汰的骨董,并且缺乏电器用品。这些人是门诺会保守派,或者亚米胥派吗?(注:推祟清贫,排斥现代设备的基督教派)但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小雅?小雅?」



难以理解的状况。不断加深的困惑。



「好了,乖乖张开嘴巴哟,小雅。」



现在的问题就是,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于是,那个就将视线移到方才递到眼前的汤匙上。不过,就算注意到汤匙的存在,他恐怕作梦也想不到那是朝自己递来的吧。只觉得那个叫小雅的家伙怎么还不赶快吃啊。



不过在陷入深思的那个面前,修女也终于不耐烦了。只见她带着和蔼却也不容拒绝的笑容,把递来的汤匙塞进那个的口中。



「不可以挑食喔。乖,啊——」



这是一匙炖烂的蔬菜。不过这一匙却也将无庸置疑的现实,清楚明白地摆在无法理解的「谭雅」面前。



炖烂的蔬菜。被塞进嘴中的只有这个。但就被迫吃下这口蔬菜的本人而言,这令他难以理解的事态,让情况变得更加混沌不明了。换句话说,那个……也就是我,即是对方口中的小雅。



于是他发自内心呐喊着——为什么?



西元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 美国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受到美国海军研究署「Office of Naval Research(ONR)」的调查委托,菲利普·津巴多博士的研究团队在这一天开始某个实验。预定的实验期间只有短短两周。实验的目的,是要针对海军面临到的海军陆战队军事监狱的问题,进行基础的资料收集。



被募集来参加这项实验的受验者们,全是身心健全的一般大学生。



然而实验开始才第二天,就面临伦理层面上的重大问题。扮演遭到拘禁的囚犯角色的人,遭到扮演看守角色的人责骂羞辱,甚至直接的暴力行为。此种禁止行为频繁发生。最后甚至发展到实验开始才短短六天就紧急中断的事态。



该实验即是之后众所皆知的「史丹佛监狱实验」。不过有别于伦理上的问题,这个实验结果就心理学上的观点,很讽刺地富含极具启发性的内容。先行研究的「米尔格伦实验」与这个「史丹佛监狱实验」揭发了人类的性质。



在封闭环境下的个人会服从权威与权力,拥有权威与权力的人会无限制行使。针对这种「权力服从」的现象进行分析后,结论相当具有冲击性。令人惊讶的,这种现象与个人理性、良知、个性无关,是经由个人扮演的角色上显著的「去个性化」所诱发出来的。



换言之,这两项实验明确透露出人类会服从环境,甚至无视于个人的个性与良知。若是说得极端一点,就是任何人都能够胜任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看守(注:纳粹德国时期所建立的最主要集中营和灭绝营)。



就结论来讲,人类会受到环境规范,远超出个人的本质。



当他在大学学到他们是这种生物时:心中感到的不是不对劲,而是原来如此。



小学时,人人都曾在义务教育下学到人皆生而平等的概念吧。当时我们学到,每个人都是平等且无法取代的重要存在。然而有别于这番表面话,我们轻易就能发现到不平等的情况。



为什么前面座位的学生个头比自己高大?



为什么班上有些人擅长玩躲避球,有些人却不擅长?



为什么隔壁座位的学生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



为什么后面座位的学生就是无法安静听老师上课?



然而,小学生身处在要当个「好孩子」的环境下。哪怕大家都不太一样,也要说大家都是重要的存在。害怕要是不遵从这番表面话,就会被当成是「坏孩子」。



所以「好孩子」努力不让自己沦为「坏孩子」。



然后等到在补习班准备国中会考时,「好孩子」就开始在心中鄙视「坏孩子」,避免与他们来往。考到好的国中,再升上升学率高的高中,最后进入名门大学。以最短的距离行驶在这条轨道上,在所给予的规则与条件下尽善尽美。



要在这种环境下持续扮演「好孩子」,就是确实不断达成他人要求,不违背任何期盼。



每天依照要求的反复面对参考书与课本,与同学们比拼成绩。以这种感觉身处在考试战争之中的他们,将那些成天游玩的学生们视为输家。在成绩就是一切的环境中,他们很自然地鄙视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只是另一方面,他们大都也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脑袋有特别聪明。毕竟他们那少许的自傲,早被同年级那群真正的天才们挫败很久了。



当他们还在埋首苦读时,那些家伙则是若无其事地获选参加国际物理奥林匹克,或是数学奥林匹克。要跟那群一脸把解出正确答案当成理所当然的天才们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绝不能只付出寻常的努力。只不过,纵使戴着扭曲的眼镜,他们仍有学习至足以理解现实的程度。



考生们不管愿不愿意都会明白到,想要拥有双亲那样的收入,最起码也要考上优秀的大学,找到一份出色工作。于是他们成为符合年轻人风范,充满上进心的集团。当中对于落后的畏惧,伴随着致命性的恐怖。所以只能紧紧攀附着书桌不放。



当身处在这种世界挣扎的他们平安突破考试战争,考上被称为名门也不为过的大学后,游戏规则就变了。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都会察觉到,不再依照「优秀成绩」,而是依照「你做了什么?」来进行评价的世界开始了。



面对这种规则变化,只要是能妥善适应新环境的人就有办法应付。



一边遵守规则、钻规则的漏洞、耻笑规则,一边受到规则的束缚。



到最后他们所学到的,就是规则是让系统最佳化所不可或缺的存在。毫无规则的自由只是单纯的破坏;毫无自由的规则只是单纯的暴政。因此,他尽管也讨厌遭到束缚,却同时为无限制的自由感到忧虑。



他无法理解上课迟到的人在想什么;无法理解醉倒路边的人究竟有何价值;无法理解老是在提倡精神论的体育系人类的脑袋。



相对地,他则是对自己能与针对规则和自由的关系性,提出「合理性」解释的芝加哥学派①相遇一事,感到欣喜若狂。只要能遵守规则,就能行驶在轨道上。边隐瞒自己是阿宅的事实,边在大学扮演勤勉的学生。要他说的话,所谓在规则限制下的自由就是这么一回事。



与他愉快来往的友人,除了高中时代的朋友外,就是在大学遇到的那些物以类聚的家伙。边在学校培育人际关系与能力,还消磨出社会前的闲置时间。当然也勤于投资个人资本,夙夜匪懈学习某种程度的语言与文化修养。之后再伴随著名为学历的信号理论(注:提示足以让对方信服的信号可获得优秀成果的理论),随即成就出一名受世人赞赏的优秀学生。



只是人们对这种人的要求,意外地并不是能力,而是极为注重他在纸面上的情况。入社考试的成绩优秀、名门学校出身,外加上跟面试官熟识的人,对招募负责人来说算是最无从挑剔的人选吧。在这种理由下,大学生失业潮也不算什么阻碍了。



毕竟起跑点不同啊。倘若要照事实游说,就是让分赛。在面试前先去拜访公司内的学长姐是理所当然。不仅如此,还邀请人事部的招募负责人去喝酒聊天。



更别说国高中直升学校的学长,还有大学时代的前辈是负责雇用的人了。他们甚至直接指导他「那间公司的人事部正在找这种人才,最好是用这种方式去进行面试」。在这些机缘搭配下,只要有一般人的水准,就没必要烦恼找不到工作。只要不挑工作,就能得到不愁吃穿的薪水。成为唯唯诺诺地执行命令,确实完成分内工作的社会齿轮。于是「仆」的第一人称,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私」了(注:日文的第一人称,仆变成私表示从少年变成大人)。



工作价值?自我风格?创造力?只要有支付正当的劳动报酬,就绝不会插嘴工作内容的社会齿轮。这样对公司来说,必然会是能确实满足薪资价值,达成分内工作的最佳人才。毫无底限地遵从企业的理论,率先追求利益。要习惯这种当企业走狗的人生,其实也不怎么辛苦。



没心没肺?生化人?冷血无情?非人哉?会因为这种烦恼感到动摇也只有一开始的时候。因为难以理解这种太过难堪的嘶吼,对试图动用暴力的人类狂态感到恐惧。但随后也就习惯了。跟在学的时候一样。



人类是会适应状况变化的生物。所谓的适应环境,总之就是扮演好他人给予你的角色,如果是看守就做好看守的角色,如果是囚犯就做好囚犯的角色。他就像这样,往来在工作与兴趣的世界里,过着平稳生活。当然,工作是以有效率的方式进行。为避免自己宝贵的闲暇时间遭到浪费,所以遵从企业的各种要求,极力避免工作上的失败。



拜这所赐,让他在年过三十的时候,终于让薪资追上双亲的收入,确实踏上了出人头地的道路。然后,对于企业的忠诚与对上级的忠实获得好评的他,在人事部内顺利晋升,最后被赋予人、事部课长一职作为他的试金石。



对,对呀。我有着重要的工作。就算是再怎样天大的误会,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必须让修女用汤匙把炖烂的蔬菜塞进嘴中。还特地惹人厌地叫我「小雅」。光是没有对此愤怒地大吼大叫,就足以称呼我为绅士了。



当我伴随着焦躁情绪,正准备起身抗议「为什么要叫我……」的时候——



刺痛的脑袋,突然回想起不愉快的记忆。



西元二〇一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日本/东京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的性价比太低。外加上缺勤太多。最后是直属上司呈报,你尽管额度不明,但似乎背负消费性贷款的多重债务。最后,要去给企业雇佣医生做的诊疗,你也拒绝到底。就结论来讲,你很明显就是会增加公司成本的员工,要是让你搞出什么不详事件,导致企业的社会信赖度下降那还得了。「那本公司有任何理由留你下来吗?」真想这样反问回去。不过碍于法规,只能将内心话藏在心底,尽可能地郑重回答。



「你已经连续两次未达成PIP。在明白这点后,公司基于正当的业务命令,要求参加协助达成PIP的研修课程你也拒绝,还不时无故缺勤。」



说我骨子里瞧不起人?那又怎样?法规可没禁止我这么做。企业是追求利益的团体,可不是社会废物的扶养机构啊。



「因此我认为,与其让长年对公司做出贡献的你遭到惩戒性解雇,选择自愿离职对你来说也比较好吧。」



虽说这样非常浪费时间,但这也是工作。



「叫我去干从未干过的外勤业务,算什么研修啊!」



「对公司而言,这是一种挽救业绩恶化的对策。是让管理阶层去了解业务人员的心情,促使他们摸索出更加优秀的管理方针,所必须要进行的研修课程。」



只不过也真的是累了。对付这些哭得不停、大吼大叫,只想要依赖组织过活的家伙们,还真是麻烦到极点了。如果哭一哭就能改变结果,那好啊。作为营业的一环,我承认这种战术。但是平常老骂人是无血无泪的怪物、老板的走狗、生化人什么的,等到要依靠我了,才在那边鬼吼鬼叫就实在是——



我明白自己是个低劣的人类。无法与天才相提并论,就算努力也达不到英才的水准,人格也极为扭曲。总之就是个不正常的自卑感聚集体。



彻底善良的人类让我自觉形秽。而在伪善方面,拥有会被社会公认是有良知的水准,但正因为如此,才会在脑中嘲笑自己,这只不过是伪善。



然而,尽管自己如此丑陋,也依旧能自豪,自己比眼前哭叫的废物要强得多了。毕竟就性价比来讲,自己始终保持粹优秀成绩。所以在解雇面临统整的部门里的员工时,尽管麻烦也依旧会做得尽善尽美。再来就是沿着轨道继任部长之位吧。今后的人生应该是一帆风顺。



……本该是这样才对。



动脑想到这里的他,总算是回想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虽说人类本是种政治性的生物,但会遭到解雇的人类,似乎是种比起伦理和社会一般常识,更优先选择自己一时冲动情感的动物。该说跟学历菁英兼好孩子的集团不同,会放任情感支配自己的人类终究是比较多吗?部长都特别警告自己在月台上要小心背后了,自己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咚,身体突然被某人推了一把。从月台上莫名缓慢地飞了出去。于是,我的意识就在目睹火车驶来的时候中断了。



接着等到回过神来后,自己随即遭遇到一件真是岂有此理的荒唐事。



「你们真的是活着的生物吗?」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