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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e Comes the Sun(1 / 2)



*



开完一场会,古川真也回到编辑部,看到桌上放着一封邮件。是个A4大小的信封,刚好是这个编辑部制作的杂志校样对折后能放进去的大小。



他认得封面的字迹。翻到信封背面一看,果然有他熟识作家的地址。



麻井辰夫。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作家直到三个月前都还是由真也负责,现在改由后进负责。因为麻井经验丰富、工作情形稳定,而且为人好亲近,所以主编希望让新编辑和他搭配、累积经验,于是在连载结束的时间点,更换责任编辑。



本月号上即将刊载新的短篇小说。小说校样理应由后进在处理才对,不过……难道麻井不小心寄错人了吗?



打开信封,手一碰到里面的校样,指尖便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疼痛。他立刻大动作缩回手,校样连同信封应声掉地。



「真也,怎么了?」



身旁的同事大场佳织惊讶地问道。两人因为在出版社内都有同姓的同事,所以大家都直呼其名、以便区分,这种叫法也在这个编辑部里成了习惯。



佳织捡起真也掉下的校样,担忧地偏头问道:



「割到了吗?」



纸其实意外地容易割伤指尖,可说是一种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钝刀。



「嗯,不要紧。大概是静电吧,刚刚一阵刺痛。」



像这样随口说出煞有介事的谎言,可说已成了习惯。



真也向佳织道谢,接过她递出的校样,佳织也回应了一句:「喔~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好像并没有特别怀疑,又回头处理自己的工作。她好像正在写E-mail。



真也注视着仿佛被纸边缘割到般疼痛的指尖,但果然没有受伤的迹象。真正觉得痛的是……内心。鲜明的痛楚,宛如割到指尖一样。



看来麻井并非不小心寄错人。真也回到位子上,气沉丹田,稍微做好心理准备后,翻开校样。现在触碰纸张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但这份校样中,一定存在某种造成疼痛的原因。



这是一篇平凡上班族的爱情故事。上班族养着一只老猫。



某一天,他因为那只猫而和心仪的女同事拉近了关系。……故事情节明明没什么夸张的大事件,剧情平淡,但只要看过一遍,就会令人难以忘怀。麻井这位作家文章的可读性卓越,真也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他。成为他的责任编辑时,真也兴奋到睡不着觉。



「多希望这份稿子是我的。」对后进的嫉妒,不成熟地扎刺着真也的内心。



麻井辰夫和真也都算是重度猫痴,真也甚至有好几次只因为想见见麻井养的猫,假借讨论的名义不请自来地跑到麻井家。真也有把握,这部描写借由猫搭起爱情桥梁的爱情作品,自己是最能理解的人。



读着读着,担任丘比特角色的猫因为上班族门没关好,在外迷了路。剧情发展令真也也跟着觉得痛心。



这份校样从一开头就以红色原子笔写着回复。一如往常,不但字迹端正,给的意见也很精确。……而字迹至此却突然变得潦草。



噢,原来是这里啊。



真也不禁眯起眼睛细看。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



真也轻抚着那仿佛用强劲笔压刨剜出的红字。刺痛再次袭来。



这严正抗议般的红字,就写在责任编辑校正过的地方。



猫终究没有活着回来。或许是被车辗过吧,猫就这样死在路边。



上班族为了哀悼猫的死去,请假没上班。之后痛失心爱老猫的打击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令他无心工作,就连那位心仪女同事试图安慰,他也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进看到这样的剧情发展,以她天真的浑圆字体写道:



『宠物死了,或许会难过,但是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吗?会不会有点太夸张、扫了读者的兴致?』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真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麻井的工作态度一向是公认的仔细,但他却连一句话也没交代,就默默地将校样赤裸裸地寄给前任责编真也。光看这些举动,真也就能推测麻井受到多么深的伤害,更加让他不寒而栗。



他很想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但硬是咽下这股冲动。



「池内人呢?」



听到他这么问,佳织抬起头来环顾办公室,房间里没看到后进池内的身影。



「她刚才去吃午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接着,佳织稍微皱起眉头,小声地问:



「怎么了吗?」



真也自认为没有将情绪表露在表情和声音上,但佳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佳织看起来为人坦率,其实却意想不到地心思细腻,比起同样身为编辑的同事,或许有更多佳织负责的作家早已发现到这一点。



「嗯,有点状况。」



隐瞒也只会让这个性情温和的同事担心,所以真也给了个最低限度的肯定回应,又继续看校样。麻井的潦草字迹直到最后都是气急败坏地龙飞凤舞。



过了一会儿,池内回来了。这位女编辑小真也三岁,活泼而拼命的个性受到赏识,但就现状而言,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池内。」



「有~!」池内开朗地应了一声,冲了过来。真也把作家的校样拿给她看。



「这个寄回来给我了。」



光是听到这句话,直觉敏锐的编辑就会惊觉有异。但是池内的危机管理能力显然还有待加强。



「咦?这次开始应该由我负责啊,麻井老师是不是弄错人了啊?」



看来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跟我来一下。」看到真也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一个没人的会议室,池内的警报讯号这才终于响起。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问题确实不小。」



真也只有在「事情大条」的时候,才会不说客套话。这一点池内或许也清楚,显得愈来愈沮丧。



「你看看这里。」



真也翻开自己光是触碰笔迹就感到痛楚的那个红字部分给池内看。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池内将目光落在那行宛如使劲刨剜着纸张的红字,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话里包含了直截了当的抗拒。意思是,希望你别碰这个故事。一个编辑收到的宣告,大概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可、可是……」



先前畏缩的池内,不甘地抬起目光。



「宠物会比自己先走,这本来就是大自然的法则吧?而且那又是只老猫,男主角应该早就知道,它迟早会比自己先死吧?但是他都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因此向公司请假,工作时也心不在焉,我觉得这不是个正常社会人士会有的行为。而且他还疏远女主角,草率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我实在无法想象。」



池内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反而暗示着她的内疚。



「指出作家的疏忽,是编辑的工作吧?我自认为善尽了身为编辑该尽的义务。」



「指出作家的疏忽,并不等于把你的标准强加在故事上。」



池内也知道自己的主张都是借口,因此很快就屈服了。眼看着她双眼噙泪,渐渐低下了头。



「对编辑来说,最重要的工作是贴近故事。」



如果不是先贴近故事、贴近角色之后再提出批评,只会变成单纯在找碴。而池内的批评正是在找碴。



整篇故事都透露出老猫对于男主角有多么重要。只要试着去贴近男主角的心情,就能极其自然地感受到他失去老猫的打击。



还不够游刃有余的新人往往为了剔除故事的毛病,采取过度冷眼旁观的阅读方式,但是这么一来,只会把自己狭隘的见解原封不动丢给作家承受。



更重要的是,麻井是位以爱猫闻名的作家。他养了好几只猫,其中有只特别长寿的猫过世时,他甚至特别写了追悼散文。



真也很清楚,故事中上班族养的老猫,就是以那只猫为蓝本。



麻井好不容易有勇气将那只猫写进故事中,却换来那种死板的校正,真也一想到这里,不觉既痛心又愤怒,几乎想对池内大吼,「把老师还给我!」



「你看过《智慧是七色彩虹》了没?」



那是池内接任责任编辑时,真也推荐她起码要看过的著作之一。这本散文集中刊载着那篇追悼老猫的散文。如果可能,最好事先看过所有著作,但若是著作等身的作家,确实很难在接任前看完所有著作,这时前任责任编辑往往会指示阅读顺序。



「不,散文还没……我想先从小说开始看。」



「你等一下。」



文库编辑部的书柜上应该有,真也起身离席。办公室虽在同一个楼层,但是他花了一番工夫找书。回来时,发现会议室里放了两杯茶。他露出狐疑的眼神询问池内,池内一面抽鼻子、一面啜饮着茶,答道:「是佳织姐泡的。」他瞄了佳织的座位一眼,佳织的侧脸没有转过来,依旧佯装不知。



真也翻开散文集的那一页,递给池内。



「你看看。」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池内看了这篇散文后还不懂,就可真的要请她把老师还给自己了,不过当他一拿起放在座位上的茶杯,原本绷紧的情绪顿时舒缓了。体贴的心意仿佛从热烫的茶杯杯面流入自己体内。



先冷静下来。



那份心意简直像直接在对自己说话似地,清清楚楚地灌注到心中。也不知道暖和了身体的是那杯热茶,或者是那份心意,这种难以区分界线的舒适感。搬弄摆布着真也。



这种时候别这么体贴啊……否则,我怎么能狠狠教训一顿这个光说不练、令人怒火中烧的后进呢。



真也原本心想,视事情的重大程度和情况演变,不惜硬抢也要将老师抢回来。



赫然回神,正在看散文的池内眼中,扑簌簌地掉下了豆大的泪珠。



「怎……怎么办,我闯下大祸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硬抢。如果池内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看了那篇散文还什么都没察觉,主编也不可能让她负责重要的作家。



「得赶紧登门道歉才行。」



「先冷静下来。」



真也将刚刚流入自己心中的意念,直接对池内发送出去。



「不请自来地随便登门道歉,只会给麻井老师添麻烦。他可是个大忙人。」



无论是到府拜访或者约在别处见面,一样都会占用对方的时间。闯祸的人下意识会想亮出「登门道歉」这张牌,然而,其实这多半是道歉者想显示诚意的自我满足。而依麻井的个性,他根本就不会把这张牌的价值放在眼里。



「那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写信,当然要手写。我会去问麻井老师,能不能寄这封信给他。」



茶还剩下一半,真也拿着茶杯回到自己座位上,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他拨打麻井工作用的号码,但只闻拨号声沉重地不断空响,没有接通。真也灵机一动,试着从自己的手机打到麻井的手机。于是,或者是因为知道谁来电,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古川老弟啊?」



虽然语气不悦,但是电话接通姑且让真也先松了口气。麻井并没有关闭真也这条沟通管道。



「是,我刚才收到校样了。……实在非常抱歉。」



「我啊……」听麻井的说话语气,他那张严肃臭脸仿佛就在眼前。



「其实我很想把这个故事交给你。」



「是。我也很希望是由我来负责。」



光是这简单的对话,双方就互相确认了「那个校正未免太扯」的认知。两人就这样继续起劲地聊了一会儿。



「池内第一次和老师合作,好像太过紧张了……她现在很认真在反省。」



「我没办法跟不了解丧猫之痛的人合作。」



「那当然。」



「她没问题吧?」



麻井的语气中仍然充满着猜疑。这也难怪。



「没问题的。……她刚才看过了珠子的故事。」



珠子就是麻井那篇散文中猫的名字。



「她很有热忱。我想,她一定可以确实跟上老师的步调。」



「空有热忱又有什么用……」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也是个只有热忱的毛头小子。」



没想到真也竟会这么说,麻井听了噗嗤一笑。



你这个毛头小子,光有热忱是不够的!——刚开始担任责任编辑时,麻井一天到晚这么怒斥真也。想想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



上任主编让真也这毛头小子担任资深作家的责任编辑,如今回想起来,算是挺赏识自己的。不过对真也而言,只觉得上任主编高估了自己。



「这次的稿子我也拜读了。我会让池内也好好学习如何拿捏和您之间的距离。所以,二校时可以一并寄上池内的道歉信吗?」



「要不要寄是你家的事。」



尽管语气很冲,但麻井已经发出了和解的讯号。「谢谢您了。」这时得赶紧顺水推舟、抓紧时机道谢。



挂断电话之后,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冷透了的茶依然给喉咙带来滋润。



「谢谢你的茶。」



佳织明明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偷听,却装作一副现在才察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应道:「不客气。」



「对了,麻井老师那边怎么了?」



你果然在偷听嘛。真也暗自觉得好笑,但还是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佳织一听不禁惊呼,「哎呀呀~,她踩到珠子这个地雷啊~」佳织虽然不是直接负责麻井的编辑,但懂得如何拿捏和麻井之间的距离,因为她也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麻井的忠实书迷。



「结果怎么样?麻井老师原谅她了吗?」



「欸,总算搞定了。」



不久的将来,池内也一定会被破口大骂,「你这个黄毛丫头,光有热忱是不够的!」



「太厉害了,居然有办法替踩了珠子地雷的菜鸟说情成功。」



佳织吁了一口气,好像打从心里佩服。



「真也当上麻井老师责编时,我因为太羡慕忍不住嫉妒你,但假如对手是你,也只能心服口服了。我真想学学你贴近作家的细腻心思。」



能对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坦然表达羡慕的率直天性,是佳织的优点,可是听到她如此直率地说出真心话,反倒叫真也羞愧地坐立难安。



「你才厉害哩。总是全力以赴、敢于正面交锋。」



因为全力以赴,所以也受了不少伤,但是到头来这些伤总能缩短佳织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没有心机、表里如一的特质,让作家们愿意信赖她。



真也最能感受到自己和佳织之间的差异,就在于作家称呼他们两人的方式。佳织负责的作家大多直呼她大场。这种叫法当然包含了几分亲近,而真也不管认识多久,大家永远称呼他古川老弟、或者是古川先生。若要说是因为两人个性不同,或许真是如此吧,但是对真也来说,却感觉到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墙。



就算再当麻井的责编五年,麻井也一定不可能随性地叫真也「古川」。



「不不不,老是直来直往也不行吧。我希望有一天能像真也一样,在工作上那么贴心细致。」



「你在胡说什么啊?」



真也哼声苦笑。这女人可是只泡了一杯茶,就安抚了刚刚下定决心,要向后进讨回作家的自己呢。



你说自己粗线条?认识你的人绝对不会上当的。



「我只是擅长察言观色罢了。」



面对完全不使诈、踏实累积工作经验的佳织,乖僻的话总是脱口而出。



真也总觉得自己跟佳织不同,从懂事以来,就一直不断使诈。



*



真也从小就经常在碰触到物件时,看见、或听见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早的记忆是祖母缝补碎布制成的束口袋。



碰到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身穿纯白和服的女人。若以之后学会的语汇来形容,那是个一身日式罩衫的新娘。



那女人表情紧绷,看起来十分不安,令年幼的真也很担心。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好像快哭了,她没事吧?



真也一边摸着祖母的束口袋一边问,祖母匪夷所思地偏着头。



白色衣服的女人?那是谁?



被祖母这么一问,真也也答不上来,当时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但是后来祖母整理相簿时,出现了那个女人的照片。是张黑白旧照片。



照片中,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而立,那男人穿着印有家徽的裤裙。身穿日式罩衫的确实是那个女人。



就是这个人啊。



真也又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祖母歪着头,一头雾水。



我之前说过啊?一个快要哭了、身穿白衣的女人。



真也一解释祖母这才听懂。



我碰到奶奶的袋子,然后就看见这个人。



祖母瞠目结舌,惊呼连连。



小真,这是年轻时的奶奶唷。



祖母仔细看了看那个束口袋,袋子的衬里用的是日式罩衫的白绸缎。祖母爱惜用物,保留了许多年轻时穿过和服的旧碎布,这块用于束口袋衬里的日式罩衫碎布,好像是最后一块。



所以小真能看得见奶奶的回忆呢。



祖母很平静地这么说,并没有大惊小怪、把这当作怪事张扬。



你很难过吗?



听到真也这么问,祖母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



与其说难过,倒不如说是担心吧。我跟你爷爷相亲后不久就结婚了,也不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而且爷爷看起来又好凶。



真也出生后不久爷爷就过世了,留在照片中的爷爷表情的确很吓人。



你很害怕吗?



祖母原本爬满皱纹的脸,又笑得更皱了,她面向担忧的真也说。



爷爷对我很好。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令人开心。



小真如果能和年轻时的奶奶说话,请告诉她,不用担心。



真也一脸认真地触摸着祖母的束口袋,对那女人说,不用担心,但只出现在真也视线中那身穿日式罩衫的祖母,表情却依然紧绷。



好像听不到。



真也这么说,祖母又笑了,没关系的。



因为奶奶已经知道,根本不用担心。



真也不晓得后来祖母怎么跟家人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事件,但自家人大多有了「真也是个第六感很强的孩子」这种共识。



如果看见或听见什么,告诉身边的人,大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嗯,因为真也的第六感强嘛。」看来大家似乎都往「灵异能力」这个方向来解释。



因为这个原因,堂兄弟等经常会眼睛闪闪发光地逼问他:「小真,你看得见阿飘吗?」但是一知道他并不是看得见妖怪或鬼魂,就会不屑地说:「什么嘛。」遭到大家一阵奚落。话说回来,要是看得见妖怪就惨了,半夜会不敢去上厕所,一定每晚都尿床。亲戚的小孩个个都爱听鬼故事,唯独真也在其中始终是个高傲的异端。



小真能看得见奶奶的回忆呢——祖母第一次接触到真也的能力时,曾经这么说过。



而她单纯的感想,最能正确说明真也这不可思议能力的本质。



真也能看见或听见的,似乎是留在事物上的「思念」。



而意念越强,越会长久、清楚地残留。虽然淡薄的心情也并非感觉不到,但除非是相当强的意念,否则马上就会模糊不清了。



由此可见,祖母留在日式罩衫上的不安究竟有多强烈,真也甚至有点同情过世的祖父。他的表情确实很吓人,但也用不着那么害怕呀。不过,出嫁之前几乎不晓得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对年轻女孩而言,或许是事关未来一辈子、值得担忧的事吧。



自家人顶多是觉得「真也类似第六感的能力似乎很强」,所以他极为自然地接受了能看见回忆的能力。后来,真也也学会了不要到处宣扬自己凭这份能力感觉到的事。若是声张有些东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可能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或害怕。看得见、听得见的事物,最好配合世俗的标准比较安全。



随着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他渐渐不再被大家说「第六感强」,而是改口称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真也虽然配合世俗的标准,但他能够看见、听见一般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也是事实。这并非他能自行控制的能力,所以一旦感觉到,自然就做出一定的反应。



对真也而言,这是极为自然的生活处世之道,就好比如果眼前看见有块石头,没有人会故意走过去被胖倒。湿滑道路旁边有干燥的道路,自然会选择后者。



只不过是如此而已,结果却变成了大家眼中的聪明、机伶,或者细心。



从青春期开始,他开始苦恼,难道这样不会很奸诈吗?



纵然是一瞬即逝的意念,也会因为看不看得见而改变之后的行动。真也无法装作看不见而行动。



他不曾有过人际关系的纠纷。因为如果要产生纠纷,大多会闪现强烈的情绪,而且真也能看见这种情绪。如果别人对自己抱持某种负面情绪时,他也会在某个阶段就察觉,试图修复双方的关系,或者和对方保持距离。



朋友在看不见、听不见多余东西的状态下,奋力闯过青春期,而真也始终拂拭不去唯独自己一个人轻松的内疚。然而,如果故作姿态地感叹,终究也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轻松而惺惺作态,总会遭人忌惮。



顶多是偶尔有人嫉妒,「那家伙真善于处世啊」,也没有特别痛苦的回忆,有什么资格沉浸在「超能力者的苦恼」中呢?如果像是小说或漫画主角一样,拥有足以破坏自己人生的强烈能力也就罢了,真也拥有的顶多是「类似第六感的东西」,对于自己处世还有点帮助,相当平凡的小市民能力。



高中的时候,他曾经自嘲,毕竟这种能力真的只是半吊子。



他凭借自己能够感觉到多余的东西、巧妙采取行动,顺利追到了喜欢的女孩。



而这种感觉到多余的东西、巧妙采取行动的能力明明没变,却因为对方的心说变就变,结束了这段感情。



真也设法维系关系,但是一点用也没用。而在对方的心渐渐远离的此时,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此时只觉可恨。



这时真也终于有点看开了。为了这种连区区高中生恋爱都无法顺利维系的能力而苦恼,岂不是要笑破别人肚皮?他这么告诉自己,不好意思啦,谁叫我偏偏天生就能使点诈。



真也虽然依旧使诈,但行事变得低调许多。



他不出风头、不强调自己的存在。



他一直觉得这样就扯平了,但出了社会后,内疚却稍微增加了。原因在于编辑这种职业的特性。



就某个层面来说,编辑或许是他的天职。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作家这种生物,对真也而言,他们非常容易了解。



因为他们的感情量远远多过于一般人。真也的能力频繁地对作家这类人种产生反应。



想想他们赖以为生的工作,或许也很理所当然。他们对于只存在自己脑中的每个角色赋予情感、随心所欲地推演故事世界,摆布读者。假如感情量和一般人一样,可能无法彻底刻划出数个人格回异的出场角色吧。



并非一般人不如作家。只不过,作家拥有的感情量超乎寻常。正因如此,作家笔下才能诞生出许多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



感情量既多又强烈。他们的意念到处流泄,让真也察觉到那些「多余的东西」。



「年纪轻轻就观察敏锐」,短短期间内众人异口同声给了他肯定的评价。当他承接和其他编辑关系交恶的作家,并恢复信赖时,在年轻一辈当中更显得格外出众。



结果,他还是出了风头。和作家往来的工作不容易,他想坚守「虽使诈但行事低调」的自我妥协,可没那么简单。



作家这类人种的感情量既多又强,而且姑且不论好坏,想象力都太丰富了。他们拥有不同于真也、另一种察觉「多余东西」的能力。也就是能够「看穿」许多事物。这可说是作家的习性。



他们对于对方是否对自己竭尽全力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知道真也拥有「类似第六感」的能力,也会马上察觉到真也对他们有所保留,意识到真也没对自己使出全力。所以,若是感觉到了什么而不竭尽全力回应,是不可能获得作家信任的。



年纪轻轻就观察敏锐、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随着身边的人对真也的评价愈来愈高,真也心中的内疚感也愈来愈沉重。



同期的佳织跟能察觉到「多余东西」的圆滑真也,属于完全相反的编辑。现今的时代已经不流行「憨直」这个形容词了,但佳织正是这种类型。



她绝不精明,而且不善于察言观色,但是她拼命地接触作家,尽管失败了还是继续拼命努力,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败而拼命努力。



真也从旁观察,偶尔会觉得她做事实在不得要领。但相对地,佳织所获得的评价可说恰如其分。她得到的评价才是货真价实的,不像真也一样,脚上多套了一双别人看不见的木屐。



佳织从之前的书籍部门调到现在的杂志编辑部时,一位责编因而换人的作家特地要求,「佳织移动部门之后,能不能继续当我的责编呢?」



那位作家的产量大,要同时负责他写的书籍和杂志文章并不容易,所以出版社没有同意他的要求,但是真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曾看过资深编辑或上司受到那种请求。但是,没想到跟自己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居然也会受到如此强烈的请求。



真也一直认为,假如同辈之中有人受到类似请求,那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佳织。



真也曾负责过和其他编辑交恶的作家,而那个和作家交恶的编辑就是佳织。那件事对于真也而言,是在替佳织收拾烂摊子,他无法否定,在那位产量大的作家提出要求之前,自己有点瞧不起佳织。



佳织受到那样的请求,令他颇受打击。



真也虽然对于自己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感到内疚,但同时他也认为,因为这份能力,自己的工作表现最好。尽管如此,为何佳织比自己更深得作家的心?



这时,真也开始负责麻井,麻井的一句话又对他造成了一次打击。当然,麻井并不知道自己对真也造成了二度中伤。



在一场新人奖宴会之类的场合上,麻井对一位因为遭到读者抨击而苦恼的年轻作家所说的话。



被人强烈地憎恨和被人强烈地深爱,其实是一体两面。——如果一部作品十个人看过,十个人都觉得还可以,这不是令人印象好,而是令人没什么印象。



所有人都觉得还可以——如果换作编辑的话,岂不正是自己吗?自己和谁都合得来、被所有人接受,但相对地,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对自己说,「非你不可」吧。



坐在佳织这个拼命三郎隔壁工作之后,真也开始面对这个严肃而消极的命题。



假如不是天生会察觉到「多余的东西」,自己身为编辑的能力会低落到什么程度?



假如这种「多余」的能力在某一刻突然消失,自己是否会沦落到无能的地步?



虽然对于使诈感到内疚,但如果不使诈,自己是否能够独当一面地完成工作……?



憨直而拼命的佳织的工作模样,看在真也眼里只觉得耀眼眩目。佳织位于一个真也必须具备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才能到达的境界。



真也觉得佳织尽管笨手笨脚,但是个性直率、抗压性强,不会轻易消沉气馁。



——所以……



「反正……」



真也第一次看到佳织说这种丧气话时,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前往成田的电车上,佳织露出真也未曾看过的自卑表情低喃:



「反正我只能努力拼命,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长处了。」



别这么说啊。



你拼命的个性可是令我觉得耀眼眩目,别在前面加上「反正」当作开场白啊。



真也内心强烈地如此认为,近乎反弹的情绪,但是听到佳织的自暴自弃,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种没其他能耐的人,如果不一直强调自己很拼命,就会被抛弃。……就像被我父亲抛弃一样。」



佳织说,她和父亲已经二十年不见了。



至于真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父女重逢的场景中,原因要回溯到几周前的编辑会议。



*



真也他们编的杂志《Polaris》,在现任安藤瑞穗主编到任时,有了很大幅的改版。



在那之前,杂志名叫《北辰》,属于内容相当艰涩的文艺杂志,但安藤将杂志名称改成《Polaris》。她活用自己在演艺圈的人脉,起用当红的音乐家和演员作为封面,内容变成了挺时尚的综合资讯杂志。



但名义上杂志名称并没有改变。实际上,也因为登录图书资讯的关系等等,很难因为改版就改变杂志名称。



安藤坚称,《Polaris》只是将意味着北极星的《北辰》英译的副标题。但在封面设计中,照理说应该是副标题的《Polaris》字体却比《北辰》更大,这次的改版简直像是杂志更换了名称。



至于内容方面,也增加了意识到时代性的特辑报导,或者制作名人的接力散文专栏等,成功地掌握了之前吸引不到的年轻读者群。



而且无论是封面或散文,都透过使用名人,将成本压到最低。譬如接力散文,便是采取类似某谈话节目的方式,邀请对写作有兴趣的艺人,并且也请他介绍下次的笔者。因为杂志提供了有志写作者发表的版面,稿费也得以控制在出版社规定的范围内。



当然,想写作的人不见得写得好,所以有时也得刊载些无趣的稿子,这种时候只好说服自己这就是专栏的属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登不误。



登上封面是以宣传最新推出的作品作为交换。虽然常常要花一笔摄影棚的费用等等,但艺人愿意免费刊登在封面,比起来还是相当划算。



安藤假改版之名,行变更杂志名称之实等等,强硬的作风经常令高层皱眉,但平心而论,安藤的确很能干。



毕竟《北辰》改成《Polaris》之后,销售量确实大幅成长。文艺杂志基本上都不赚钱,最大的意义大多只在于能拿到当红作家的稿子。只要拿到连载,除非和作家严重交恶,否则一定能够出版成书,所以在杂志阶段即使亏钱也不要紧,简直被定位为弃子。



尤其是近年来,文艺杂志的销售量有缓慢下滑的趋势,此时竟能挽回颓势,可说是近十年未见的喜事。



当然,出版社内也有批评的声音,觉得改版后的杂志并非以文艺杂志的定位畅销,走的是极为庸俗的卖法,不过胜者为王。热卖总比不卖好,乃是资本主义的原则。



为了维持增加的销售量,编辑部人员在决定每月特辑的编辑会议中,都会被榨干脑汁。



「下一期,我想做《Double Mind》的特辑~」



安藤提出的是开始在电影杂志等公开资讯的洋片名称。那是近几年很受欢迎的悬疑电影系列,人称「Double」系列。



这部电影并不是受欢迎之后才决定拍续集,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拍成系列作品,剧情是解决一个案件之后,结局成为下次案件的开端。万一途中反应不佳,就只能草草结束、空留蛇尾,但是从首部曲《Double Trap》开始,剧情设计缜密,而且悬疑刺激,所以叫好又叫座。



紧接着二部曲《Double Face》上映,事先宣传三部曲的完结篇《Double Mind》,同样相当受到世人的关注。



「好耶!」



和池内同年进公司的男编辑长岛显得很起劲。或许因为他过去编过八卦杂志,凭借他与鲁莽只相差毫厘的积极,也曾经击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安打,但暴投出界的比率也相当高。一言以蔽之,是个表现忽好忽坏的编辑。



「『Double』系列应该可以刺激不少销量。如果大量使用型男演员的照片,内页也很养眼,再以华丽的文案用力煽动读者的购买欲……」



长岛人不坏,对于提升销量的热情也不假,但是他太过直接了当的品味,跟真也不太对盘。



「可是,现在推出『Double』系列特辑,不会稍微过时了一点吗?」



真也委婉地陈述意见。首部曲在五年前引发话题。当时就发表了三部曲的构想,所以「Double」系列的特辑至今已被各种媒体报导过了。



「不过……」池内发言反驳。



「总不能完全不提吧?那毕竟是那么红的作品,而且我们家一次也没报导过。」



《Polaris》在两年前改版。当时已经过了市面上频频针对「Double」做系列特辑的热潮,所以以往从没有制作过相关特辑。



现在的《Polaris》也具有深受读者期待的文化类资讯杂志这个面向,始终只字不提,也确实不妥。



「没错没错,不愧是池内,说得好!」



被真也泼了一桶冷水,明显正觉得不服气的长岛听了喜笑颜开。他的现实令真也不禁苦笑。平时的长岛总是对同年进公司的池内表露出敌对意识,和她针锋相对也并不罕见。而他的滑头个性也是特色所在。



「我并不反对报导,但是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池内,你会从什么切入点报导呢?」



真也对她抛出问题,池内低声沉吟,陷入沉思。她似乎先做出了「非做不可」的结论,还没想到「该怎么做」。



不过,以新人来说,知道该做什么就很不错了。



「真也哥,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长岛似乎对于真也只问池内感到不是滋味,又在闹别扭了。



「你刚才不是发表过意见了吗?大量使用型男演员、附上华丽的文案,用力地煽动读者的购买欲,不是吗?」



「如果进一步深入思考,说不定会再想到什么呀!我是个在称赞中成长的人。」



「这种话你好意思自己说?」



长岛不服气地接连随口说出好几个乱七八糟的点子。真也都当作耳边风,安藤故弄玄虚地开口说:「关于切入点呢……」



「比方说揭开主导『Double』系列的神秘日籍剧作家,如何?」



那对后进活宝声音变了调地惊呼。



「『Double』的剧作家是日本人吗!?」



「我第一次听说耶!」



「欸,不过美国的剧本采分工制,并不是完全出自一个人之手啦。不过,系列剧本原案似乎是那个日本人写的。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片尾工作人员名单的第一个。看来确实是主要剧作家之一没错。」



接着,安藤挺起胸膛地仿佛在对真也说:「这下你服气了吧?」



「这么一来应该有话题性吧。」



面对凡事勇往直前的主编,真也每次都在编辑会议上扮演刹车的角色。与生俱来的各种因素,造就了他稳重保守的个性,所以自然而然地被要求担任这种角色。



真也苦笑着,心想,我也是不得不扮演这种角色,怎么大家逮到机会就要在我面前自鸣得意呢。



「我想话题性是有的,过去很少从工作人员这个角度来切入『Double』系列。」



报导的对象多半是演员或导演。



尤其是剧本的部分,在美国总经常采取剧情、事件、圈套等完全分组制作,所以很难锁定工作人员。而「Double」正是采用这种分工方式,光是主要负责脚本的应该就有四、五人。



「所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工作人员名单上写的是HAL。虽然经历没有公开,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既然没有公开经历,为什么主编会知道这件事呢?」



「嘿嘿嘿,其实是有力的消息人士稍微透露的。」



「咦~好厉害~!」



池内高声欢呼,但真也却无法一起起哄。



他不懂有力的消息人士为何要提供《Polaris》这种消息。《Polaris》在文艺杂志当中算是畅销,但是文艺杂志整体市场原本就很小,所以整体而言,《Polaris》的销售量也绝不算多。



有日籍剧作家参与『Double』系列,如果从这个角度好好切入,确实是能制造出一定话题性的题材。假如自己手上握有这种消息要卖给自家出版社的话,应该以长岛原本待的八卦杂志等部门为对象。



「消息人士把这么难得的消息卖给《Polaris》有什么好处?主编,难道只有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不愧是石桥的非破坏检验人员(注:在不损伤被测物组织、性能及外观的前提下,借由专业检测仪器对材料、零件、设备等进行缺陷、化学、物理参数的检测技术),一针见血啊。」



安藤若无其事地给了真也一个莫名的称号,然后咧嘴一笑。



「那么,假如消息来源有不得不提供消息给《Polaris》的理由呢?」



「别卖关子了。我等一下还有会要开。」



「哎呀,小真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真讨厌。」



长大之后就很少听到有人叫自己「小真」,上司这样称呼,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真也不知怎么回答,决定默默地等待主编的小剧场结束,安藤一个人迅速表演完受到打击、闹别扭,然后责备毫无反应的真也等所有反应后,若无其事地平静了下来。真也从改版时就认识主编了,要让她回归正题,别理她是最快的方法。



「HAL的本名是白石晴男。」



安藤重新开口,总算透露了具体的资讯。



「他原本是在日本以编写电视连续剧为主的剧作家,但是二十年前立志当电影剧作家赴美。赴美之后几乎没有回国,但是他下个月要回国,和留在日本的家人见面。……而且,他的孩子就在我们编辑部工作唷!」



真也转向坐在一旁的佳织。——说到这个,佳织在这场会议中,一次都没发言。



「不愧是小真,观察真敏锐。」



相对之下,安藤狠狠地瞪了那一对活宝。池内和长岛疑神疑鬼地指着彼此,互相质疑「不会是你吧?」。他们慢了好几拍才将手指指向佳织。



佳织也含糊地应道,「嗯,欸」,笑着点头。



「佳织姐真厉害~!」



池内兴奋地大叫,佳织则不知所措地对她笑了笑。



「可是,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离婚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佳织低喃道,「他像就是个陌生人一样」,声音小到只有坐在一旁的真也听得到。



HAL,也就是白石晴男,原本是在日本编写推理连续剧的剧作家。代表作中也包含风靡一时的当红系列,但是后来因为方向性和系列制作人不合而决裂。他向隶属的电视剧制作公司辞职,于同年赴美。



他在美国隶属于一所中坚制作公司,以HAL这个笔名参与有线电视台的连续剧剧本团队。在单集完结的犯罪悬疑剧中,负责提出案件和圈套的点子。原本在日本负责当红推理剧系列的HAL,充分在这份工作中发挥自己的特色,获得高度评价,终于获得了提出情节的机会。



HAL充分活用这个机会,从此之后,他频繁地在该系列中负责剧情,评价愈来愈高。



不久之后,原本是有线电视台的该电视剧系列打入无线电视台,整个走红。HAL顺利地增加大展身手的机会,随后打入电影圈。他参加几部单一作品之后,向制作公司提出「Double」系列的构想,也顺利找到赞助厂商,于是推出了首部曲《Double Trap》——



「说起来《Double Trap》的情节确实充满了跳脱常轨的日式悬疑呢。」



真也重新检视根据佳织描述抄下的笔记,也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许多部分令人恍然大悟。电影中不靠画面的迫力来呈现,而是以缜密情节来展现剧情的手法,看来的确不像好莱坞电影,更接近在迷你电影院播放的日本电影。



「这些是听我母亲说的,有很多时间顺序都不太清楚。」



「哎呀,没关系啦。以采访的事先调查而言,已经足够了。」



负责编排「Double」系列特辑内容的人是真也。他也同时负责预计在HAL回国时进行的专访。



安藤原本想耍点小聪明,在构想她企图让HAL的女儿佳织负责编排内容,再让另一个负责人写成报导,但是佳织坚决反对,最后没有实现。



佳织~,我不会把这当作编辑部人员份内的工作~。就当作是我外包给你嘛~。



安藤不肯罢休地死缠烂打,但是真也拦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再怎么说这都太下流了,真做到那种地步,根本不适合《Polaris》的风格。编排内容就由我来负责吧。



安藤一走,佳织马上双手合十地向真也道谢,看来她肯定相当厌烦。安藤不是个坏上司,但是一牵涉到销售量,她就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佳织姐要拒绝负责特辑呢?」



长岛从旁迅速插入话题。



「成为编辑的女儿负责报导自小分隔两地的父亲,这绝对中的啊!」



真也二话不说地用力戳了长岛一下。



「好痛,怎么了!?」



既然已经知道别人家庭有微妙内情,哪有人那样说话的?但真也又不能在佳织面前对他说教,只能对他的抗议置之不理。长岛鼓起腮帮子,啐道:「搞什么嘛~」



「不然这样嘛,不要露脸,但是刊出以女儿身分发表的谈话。这么一来肯定很有话题性。负责采访的人是真也哥,他一定会整理出很好的内容啦。」



「我不想谈私事。」



眼看佳织的怒气即将爆发,语气变得锐利,但这时候也只有长岛不会泄气、反而闹起了别扭。



「那为什么要提供HAL的消息?根本就半吊子嘛。」



「长岛!」



真也很少发火。或许就是因为少见,所以吓得长岛缩起了脖子。「……对不起。」他尴尬地低下头,畏畏缩缩地闪人了。



「你别放在心上。」



真也刻意不看佳织。



「那家伙还摆脱不了八卦杂志的脑袋。但是《Polaris》不需要靠八卦来提升销量。」



「……可是长岛说的也没错。这样真的很半吊子。」



长岛的话似乎往佳织内心深处狠狠地砍了一刀。真也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他心想,如果可能,希望现在那家伙还别负责作家。语言对作家造成的威力,更甚于一般人。长岛的一句话足以对刀枪不入的佳织造成如此强烈打击,要是说话的对象是作家的话——



面对作家时应该不至于那么口无遮拦,不过长岛负责的作家,安藤最好事先打个招呼比较保险。



「最近,销量不是下降了吗?我看主编她撑得很吃力,才想说如果能派得上用场,至少可以帮忙介绍介绍。」



改版时的强硬手法让安藤被公司高层盯得很紧。对很难有明显业绩成长的文艺杂志要求销量,正是典型的找碴手法。



佳织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而出手相救。她甚至为此坦白了自己一向不愿被触及的家庭关系。



「要是真有什么可用的题材我早就说了,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听说HAL赴美时离婚了。从此以后好像完全没见过面。这次相隔二十年终于回国。



父女之间的空白期间也有整整二十年份。



「养育费和学费都没少给过,但就只有这样。再说下去好像我对他怀恨在心似的。」



「好了,够了。」



真也用稍微强硬的语气打断她。



「你也别太小看自己的同事。能帮忙介绍HAL已经很够了。『Double』系列跟日本人有关,光这一点戏剧性就很充分了,要是还能访问到他本人,那我保证一定写出具有可看性的报导。」



「……嗯。不好意思。」



真也苦笑着,会因为这种事而道歉,你这家伙果然是个老好人啊。



对HAL的采访决定于他回国当天在编辑部进行。回国的班机在星期五下午到达成田机场。负责迎接HAL的是佳织和真也。



两人这天都有外务,所以约定在上野站会合一起搭Sky Liner,佳织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这下完全错过预计搭乘的班次。



「对不起!」



气喘吁吁跑来的佳织,在真也面前用力合掌对他致歉。



「我忘了东西,又回家去拿了!」



「没关系啦,反正还赶得上……」



约定的时间原本就提早了些,错过一班电车还不至于有大差错。



「你忘了什么?」



「这个这个。」



佳织从肩包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快照。



「我父亲的照片。昨天从老家妈妈那里借来的。」



照片上是一个盛装打扮背着红色皮书包的女孩,以及一个看来身形纤细的中年男性。



「说是要我来接机,但都已经相隔二十年不见了,而且他们离婚前几乎是分居状态,我几乎没见过面,没把握能不能认得出来。所以……」



所以?话虽如此这张照片也太……。真也认真端详着佳织递过来的照片。



「……照片上你父亲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耶?」



那当然啊,佳织不知为什么说得挺理所当然。



「这是小学入学典礼时拍的照片嘛。我父亲那时候大概三十出头吧。」



照片上的女孩看来就是佳织没错。



「……你的意思是,要我从这张照片推测他老二十几年后的长相?」



「没办法啊,这已经是他留在家里的照片中最新的一张了。离婚后去美国以来,从来也没回来过。」



「要是他在美国生活后变得超胖,凭这张照片绝对认不出来吧……」



「那我们就祈祷他没有变得超胖,走吧!」



走向月台的佳织情绪异常高涨。



一坐上电车后她就平静了下来。——或者该说,消沉了下来。



「还好是真也跟我一起来接人……」



相隔二十年父女重逢的现场会希望有他人在场,由此可以感觉到佳织心里对父亲的别扭情感,真也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我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虽然表现得开朗不在意,愈接近接机的日子她心中就愈加烦躁。这并不是因为真也有「多余」的心思才看得出来,佳织这个人总是把心情写在脸上,很好懂。



「都过这么多年了,再跟我见面,不知道对方心里怎么想。」



那飘忽模糊的低喃,到底是问句还是自言自语,当中的分界线相当微妙。



「如果是我……」



真也不自觉说了这几个字,佳织很惊讶地抬起头。啊,该不会是自言自语吧,他缩了缩脖子,但话头已开,说到一半也不是办法。



「如果我是你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吧。」



为什么?佳织闹别扭似地别开眼神。为什么?这该怎么解释呢。



「虽然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是女儿还是好好长大了啊。」



「好好长大?你是凭什么判断的?」



佳织好像进入了攻击模式。而面对这么明显的攻击阵仗,真也也不得不迎击。



「凭我看你平常的工作表现啊。作家们对你的评价应该都很不错吧。」



「我还得靠资历相同的真也帮忙收烂摊子、安抚闹脾气的作家呢。」



一听到佳织把以前的旧帐翻出来,真也不觉气恼。——佳织这家伙根本不懂。



就算曾有过一次那种经验,又怎么样呢?你可是个换了部门作家还主动要求你负责、不想放手的编辑,这不是最大的赞赏吗?



这种乖僻的说法一说出口只会让情绪随之低荡,真也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大家都很清楚,你是个很称职的编辑。」



「那真也,你觉得我什么地方值得赞赏?」



这个问题真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很尊敬你总是很拼命认真、诚实面对作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语气太斩钉截铁,佳织有一瞬间怯生生地安静了下来。不过,从她紧抿的双唇间再次流泻出的,依然是乖僻的声音。



「反正……」



以往从没见过佳织这么自卑的表情,反倒是真也受到不小打击。



「反正我只能努力拼命,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长处了。」



不要说「反正」。



你拼命的个性可是令我觉得耀眼眩目,别在前面加上「反正」当作开场白啊。



别用你自己的声音,去否定你这朝向太阳生长般的特色。



我就算再当麻井老师的责编五年,他也不可能像叫你一样、直接叫我的名字。



许多怨言在胸中波涛汹涌,但一看到佳织的脸,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种没其他能耐的人,如果不一直强调自己很拼命,就会被抛弃。……就像被我父亲抛弃一样。」



尴尬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就此沉默。



最后佳织自己轻声开口,「对不起。」



「为了这个都二十年没见、像陌生人般的父亲吵架,真是太可笑了。」



——如果,自己不需要透过物件或地点,而是一碰触到对方就能看见对方的「意念」。



那么照片上的佳织一定在哭泣吧。



真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理由,父女之间二十年来互不往来。但是,看到为人体贴的同事受伤这么深,他忍不住想好好逼问HAL一番。



*



关于HAL的讨论让两人搞得如此尴尬,等等该怎么面对HAL本人,真也顿时觉得心情很沉重,佳织应该也一样。



但这份担心很快就因为意料出现的第三势力而消散了。



「看来应该会准时抵达。」



两人正在入境大厅的航班资讯荧幕前确认到达班机。



「小佳!」



突然有个女性高声叫着佳织。佳织一惊,跑上前来的是一位有点年纪的女性。这位可爱的欧巴桑想必年轻时应该很美。



「妈!?」



喔喔,确实长得有点像——真也往后退了一步,试着比较两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佳织的母亲一边说着「还不是为了你」,一边快速挥着手。



「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你爸的长相了。毕竟你从小就没见过他,昨天借给你的照片又那么旧。」



「可是我是来工作的!」



「谁叫你说因为是工作才肯见他。机会难得,一家三口碰个面不是很好吗?」



「我同事也在,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佳织的声音听来几乎像在惨叫。父亲相隔二十年的归国,果然在家人之间也有过一番争执。



「那工作呢!医院的工作今天应该没有休假吧!?」



「我今天早退了啊。」



佳织的母亲呵呵笑着,转身朝向真也低下头。



「初次见面,我是佳织的母亲,大场辉子。唉,该从何说起呢,多亏了贵公司要报导白石,佳织才终于愿意见她父亲,我……」



总觉得对方相当自然地把家中深刻的内情一股脑丢了过来,是自己多心了吗?佳织在一旁气得倒吊着眼,「妈!」



真也暂且假装没看到这位纯真到极致的母亲丢来的球,就此带过。



「平时受到大场小姐许多关照。我是古川真也。」



说着,真也递出了名片,佳织的剑尖侧指向真也。



「真也,不用给她名片啦!」



唉呦,辉子的双眼发亮。



「你们两个已经是互相叫名字的关系了?除了工作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方面的交往……」



「没有啦!」



佳织瞬间否定,真也根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他只补充说明「我们公司有好几个同姓的员工,所以在办公室里大家都习惯只叫名字。」



「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其他也有人被取了奇怪的小名呢。」



「喔,是吗?比方说什么样的小名?」



这种事有什么好追问的?佳织小声地在旁吐槽,不过真也倒觉得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很有趣。



「我还是新人的时候,曾经被叫过Young。因为我们部门有两个人姓古川,我是比较年轻的那个。在公司里也就罢了,在外面被这么叫还挺丢脸的。所以后来开始大家互以名字相称,我才松了口气。」



「隹织也被叫过Young?」



佳织简单地回答「没有。」冷冷带过这个话题,真也补上一句「佳织小姐从以前大家就叫她佳织。」在公司里除了佳织姓大场,另外还有姓大庭的。(注:大场和大庭日文发音相同。)



大厅里开始涌入入境人潮。等待的班机似乎已经到达了。



你爸在哪里呢?辉子走向人潮中窥视。



「不好意思,我妈这人总是不按牌理出牌。」



佳织板着脸道歉。



「不会啦,我觉得她满有趣的。你们真的满像的。」



「哪里像!?」



看到佳织像文乐人偶一样顿时脸色大变,真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怎么说呢,不拘小节的地方吧。」



「这是什么意思!」



「基本上会拿着父亲二十年前的照片来推测他老后的长相,也是挺不按牌理出牌的想法。」



「那如果是你还有其他方法吗?」



「应该会像那样吧。」



真也指着一个在大厅中拿着欢迎牌子站着的上班族。素描本上有着手写字迹的「Welcom! Mr.〇〇」。



其实真也皮包里也准备了纸板,但有了辉子的加入,看来似乎不再需要了。



佳织很明显并没想到有这个方法,但她还是逞强地说:「那也是一种方法啦。」



一回神,辉子已经跟一个男人脱离了人潮、移到侧边。真也正想催促佳织上前,却看到那两人正规规矩矩地互相低头行礼。



这是夫妻分手后相隔二十年的重逢。真也心想,或许该稍微回避一会儿,于是又和佳织继续瞎扯了一阵子。



不久,辉子带着那个男人走了过来。



「佳织,这是你爸爸。」



并没有变得超胖。拿着二十年前的照片或许真能认出来。老得很恰如其分。



佳织立刻换上慌张的表情。



「……好久不见了呢。」



对方先开了口。那是极温柔的声音。而他注视佳织的眼神也很慈祥。真也几乎无法想象,尽管离了婚,会发出这种声音、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物,竟会二十年来弃自己的独生女不顾。



佳织嘴里好像小声地说着「你好」之类的话。



辉子简直像祈祷般,在一旁守护,但佳织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停顿片刻后,真也就像丢了条毛巾给快被KO的拳击手一样,插入两人间的沉默。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Polaris》编辑部的古川。」



递出名片后,HAL惶恐地收下。



「不好意思,我身上没带……」



「不要紧,请别介意。」



听说美国的名片文化不怎么普遍,而且知名作家向来不喜欢连络方式外流,很多人都没有名片。



「我是白石晴男。你们这里比较熟知的名字应该是HAL吧。」



「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就叫我HAL吧。在那里很少人叫我白石,说不定你叫了我也反应不过来。」



接着HAL又补充了一句。



「可以让辉子跟我一起到编辑部吗?我们约好了采访后一起吃饭,所以……」



「那当然。毕竟这是您私人的回国行程,是我们太强人所难了。」



更值得担心的反而是佳织的反应。不过真也偷偷一瞥,她看来虽然有点不高兴,却没有要高声阻止的意思。



「佳织,这个……」



HAL从西装外套内袋取出一个信封。



「你待会可以看看吗?这是爸爸在那边写的信。」



佳织一脸狐疑地接过信。看到佳织的手HAL高兴地轻叹了一声「啊!」



「你戴了啊。」



佳织一惊,左手往后抽回。这时一个没拿好,那封信飘落到地上,真也弯腰捡起。



一碰触到信封的瞬间,就是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他几乎要跪坐在地,但他还是强忍住。



——从没碰触过这么强烈的感情。



父亲正在写信。表情很凝重。那份凝重正显现了自己的决心。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见你——我一定会在美国出人头地,然后去见你,潦草字迹下表述的心意,宛如漩涡般在真也身体里翻涌流动。真也觉得差点窒息,忍不住张开嘴呼吸着。



这种压倒性的丰沛情感他很熟悉。是作家。剧本和小说的手法虽然不同,但身为创作者,异常丰富的情感却是共通的。写下这封信的人的确是佳织的父亲,而且他深爱着佳织。这份爱的笨拙和激烈——浓烈得令人窒息。



「佳织!」



听到辉子的叫声,真也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佳织刚好转身跑开。真也直觉想追上前去,将捡起的信交给HAL,「您的信。」



「你可以帮我拿给佳织吗?」



「不,还是您亲自交给她吧。」



别说交给她了,光是碰到都觉得难受。以往从来没有接触过充满如此狂暴丰沛情感的东西。实在无法继续拿在手里。



「我马上回来,请稍等一下。」



真也留下这句话后连忙去追佳织。



真也在洗手间旁的角落追到了佳织。



她正低头倚在墙上,肩头上下起伏。可能是刚刚跑得太急促了,还是因为心里太过激动的关系?



「……你怎么了?」



听到真也的问题,佳织轻轻举起左手。



「这个。」



她举起手、袖口往下滑,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厚实的表。那是知名品牌的款式,佳织一直戴在手上。



「这是我出社会后找到工作时,我爸送我的。」



这是佳织第一次称呼HAL我爸,而不是我父亲。但佳织自己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



「离婚前他一心埋头工作,几乎很少跟我亲近,去美国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可是每逢生日或圣诞节等年节,倒是很勤快地送礼。成人式的时候还送了我和服。我一直认为,他一定是觉得跟我见面很麻烦,不如买东西或者用钱来打发我。所以我也不多想,该用的东西就用。因为东西并没有罪过。」



佳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送过的东西。」



「……可以让我看看吗?」



真也握住佳织的手腕,摸着那只表。没有刚刚那封信狂暴的情感,但却还是留有稳定、温暖的意念。——HAL在选手表。是这个合适、还是那个好呢?他认真犹豫着。



她会喜欢吗?她愿意用吗?心里充满烦恼。



「收到这只手表时,我第一次写信给我爸。信上写着,谢谢你,以后不用费心了。我已经不太记得你的长相,光是收礼我也很困扰。」



「我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佳织的低语开始显得嘶哑。



什么嘛,声音从哽咽的喉头挤出来。



「搞得好像是我很无情一样。」



看似不拘小节,其实却纤细体贴的佳织,回想当时对HAL的伤害,现在又觉得内疚。



该不会,佳织一直记挂着自己曾经无情地推开对方,所以才不想跟父亲见面?



「他一定可以了解,你是因为寂寞才闹脾气的。我们回去吧。」



佳织迟迟不愿迈开脚步,真也轻轻拉着她的手催促,她这才踏出步伐。



回到原地,佳织再次从HAL手中接过信。那是真也连拿都无法拿稳的情感凝集。而佳织那么自然地收下,真也看了有些震惊。——她竟然能碰触那种东西。



回程的电车真也买了两两分开的座位。如果是四人对坐的座位,对佳织来说压力未免太大。真也买好票后,四人自动分为男女两组。



来到车厢与车厢间的通道观察,发现佳织和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种时候母亲的存在或许特别重要吧。看到佳织稍微露出笑脸,真也这才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不好意思啊,让你处处费心了。」



「哪里。」



HAL为人稳重,但没什么架子。



「你觉得佳织会看那封信吗?」



真也无法马上回答,他仔细想了一会儿。



「短时间内或许没办法。但我想她终究会看的。她不是那种会糟蹋别人心意的人。」



HAL听了轻声笑了。



「短时间内或许没办法,是吗?你这个人真老实。」



「我可没佳织小姐那么老实。」



真也通常会利用「多余」的察觉能力先预测后再行动。佳织和自己尽管都表现出诚实的一面,但真也认为其中的本质差异极大。



「她变漂亮了呢。不过她从小就很可爱。」



HAL像在炫耀一样,说起佳织小时候的事。



佳织从小就爱看书,从幼稚园起就能一个人读标上注音的童话书。



「你说,她是不是很有天分?听说她当上编辑,我心想,果不其然。人家说青出于蓝,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痴傻父母心已经到了夸张的地步。有志从事编辑这一行的人,本来就有许多爱书人,像佳织这种程度的儿时往事,随便一扫就是一大畚箕。



不过,真也刻意不插嘴,只是安静地听着。一股暖流让他嘴角自然地松懈。——啊……



这个人真的很爱佳织。



HAL终于鼓起勇气,含蓄地开口问。



「佳织在公司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也非常能体会他的好奇。



「她很认真,面对作家相当诚实。所以很多作家都很喜欢她。甚至她换部门之后,还有作家要求她继续负责呢。」



HAL很开心地听着真也说。



「佳织小姐坦率的工作方式总是让身边的人很震惊。像我就绝对学不来。看到她常常会受到刺激,都觉得很自卑。」



这是因为自己具有「多余」的察觉能力,与生俱来就耍诈带来的愧疚感。



——但是。



拥有「多余」察觉能力的自己,遇上了这个错过彼此心意、无法交会的奇妙家族,或许是命中注定吧。如果能够为了佳织、为了她的家人们使用这种力量,似乎也可以更积极地肯定自己吧。



*



真也带着HAL到达编辑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事先预约好的会客室里,除了主编安藤之外,池内和长岛也都在。阵容小巧的《Polaris》编辑部全员都到齐了。在安藤指挥下的工作分配是由长岛负责拍照、池内负责协助拍摄和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