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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4.原打工族的正职(1 / 2)



以正社员的身分第一天上班,工头叫诚治穿便宜的西装进公司。跑工地容易弄脏衣服,但又必须让众人有所分别,知道这个原本拿泥水铲的小伙子已经是个行政职员了。



「拜访客户的时候穿高级一点的,到公司上班时就穿烂一点的,路边摊跳楼大拍卖的那种就行了。」



工头如是说,诚治就照办,多买了几套工地专用的廉价西装。



公司的正职工人总计有三十七名,由社长及三位相当于专务的工程监督领导。自诚治获正式录取之后,大悦土木株式会社的职员总数便达到四十二人。



大伙儿惯称工头的社长,全名是大悦贞夫。三名工程监督分别是坂东典夫、新保利治、糟谷康男。



说来好笑,诚治到公司时正巧被早班的工地同事(早晚班是混合调度,所以对做了半年夜班的诚治来说,其实都是熟面孔)遇见,大家竟异口同声惊叹「喔喔,打扮起来果然人模人样」。



走进办公室时,见到三位工程监督正好要出发去工地。他们走过诚治身旁,都不约而同伸手在诚治身上拍啊拍的,一面说着「加油啦」——这习惯和手劲倒与那帮工人大叔如出一辙。



办公室里剩下他和大悦两人。他们又坐到那张满是灰尘的沙发去谈话。



「我先大致把业界的情况跟你解释一下。营造界可以分成几个专业领域,最基本的就是营造和建筑两大类。营造做的是道路工程或隧道,可以说是『看不见』的工作;建筑就是盖大楼,是『看得见』的。我们就是营造专门。」



「很难并在一起做,是吗?」



见诚治如此间道,大悦咧嘴一笑。



「你还回家做了功课才来啊。」



诚治也害羞地笑了。表明受雇意愿之后,他特地去书店找了一些简单的入门书,买回家读过一遍。



同样属于营造,但两者从工程管理、安全监控、成本和品质,以至于所使用的机械等等却是完全不同。大型综合营造商或许同时拥有这两个部门,但其间的经验及知识仍不能通用。



「再来,公司里有一些惯例之类的规矩。首先是大悦土木顾问和我们的关系,实质上是同一个家族企业,只是形式上属于不同的两家公司,而我们是大悦集团内的下游公司。讲集团只是好听,也不过就这两家公司而已。」



大悦苦笑着补充道。



「不论如何,我们对自己负责,而不是对大悦顾问。对外也一样。大悦顾问承揽的案子是综合营造公司发包出来的工程,再转一手发包到我们这儿来,但我们也可以跳过大悦顾问,直接从那些中大型营造商接案。」



「那大悦顾问在业界是怎样的定位或称呼呢?」



「对外算是承包商,或者也可以说是工程仲介。为了跟我们有所区别,外头一般都称之为大悦顾问。他们是专做工程发包的,但本身的规模其实比我们大悦土木还小,只是名义上算是我们上头的出资者。其实客户也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就是心照不宣罢了。」



「听说我们没有财务部门,那税务方面的……」



「都委托给大悦顾问去做,包括资金流通也是。大悦土木这里的帐,就是我自己用帐簿胡乱记一下,跟家计簿差不多。员工保险的手续也都是交给大悦顾问处理,但我将来想把这方面的主控权拿回来自己搞。大悦顾问转包下来的案子已经一年比一年少,我们自己接的工程反而一年比一年多……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就现况来说,我们的营收还是需要仰赖大悦顾问的发包。」



诚治暗忖,经由大悦顾问发过来的工程案,大概都已事先扣掉了仲介费及各种手续费吧。



「再来就是你的个人用品——」



大悦起身,走到设置于办公室门边的衣帽柜,打开了其中一格。小门的内侧贴着印有「武」字的标签贴纸。



接着,他从里面拿出两件大悦土木的运动夹克,还有一盒名片。



「在公司里一律改穿运动服,免得弄坏西装外套。换季时我再拿换季的给你。还有,你名片上的头衔就先用这个。」



诚治接过名片,见上面以横式印着:



大悦土木株式会社 工程业务部主任 武诚治



哇啊?一进来就当主任?



「我……我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做主任?」



「充场面而已啦,讲出去好听。你以后就是本公司行政部门的代表,亮名片时当然要有个好听一点的头衔,否则没人要跟你谈事情的。主任也不算太高,以你的年纪,总不可能让你做到什么『长』。哎,我将来想让你负责会计,只是目前你得从行政到业务一手包办,所以部门名称就叫工程业务部。」



一人工程业务部里的主任——说穿了不过尔尔。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去学一学会计方面的东西;簿记是一定要的,若能多考个建筑会计师之类的执照,对你自己更有利。跟我们规模差不多的小包商到处都是,但没几家在财务上认真管理,敢去聘请建筑会计师的更少。不管是接案子或跟银行打交道,会计专业都是利器。」



诚治的脑中立刻浮现父亲在公司里的绰号——「会计魔鬼」。好吧,至少家里就有个优秀的簿记老师。



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呢?诚治对父亲一向怀有心结,至今也还谈不上化解,但可以想见的是,自己今后势必在许多方面要向他请教。关于会计,诚一绝对能给予最有力的建议。



「好,那我找时间先从记帐开始学起。」



这个部分就到此告一段落。



「那,有哪些具体的工作是我要立刻开始的……」



「第一步,你想办法尽量提高大悦土木的获利率。我们这里都是粗人,做事不拘小节,恐怕很多地方都有浪费。你看看能不能减少这些浪费。」



「嗯——那有没有资料可以参考……」



大悦没应声,直指墙边一整排塞满了文件的书柜。



「呃,最好是电脑的资料——」



「公司只有文书处理机和标签贴纸机。」



「那是骨董了!」



诚治不小心吐了嘈。



「我要以工程业务部主任的身分申请办公用品!请公司马上采购一部个人电脑!」



「那东西和文书处理机有差这么多吗?」



「差太多了!这年头,一个连试算表软体都不会用的工程业务部,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而且这么多的纸面资料,光是慢慢翻阅,加上整理资料,就不知要花上几年了!」



长辈们对IT相关事物有多么不熟悉,从大悦土木的主管们便可见一斑。



「还有网路也得接上。我来搞定申请跟安装的事。」



诚治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开着小货车到邻近的大型家电量贩店去采购3C用品,除了一部中阶规格的个人电脑,他还买了列印及输出等等的全套周边设备,另外又买了一颗大容量外接式硬碟和一套光学辨识软体——可将书面文字读取并转换成数位资料。那一整面墙的文件资料,若只靠这两只手将它们输入电脑,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公司内部的区域网路,等到行政部门的规模大一点时再来架设。



诚治懂得安装软硬体,因此他直接把采购品载回公司,当天就先把电脑和系统环境给设定完成了;至于网路,还要再等个几天才会好,所以眼下可以先处理不需要网路的工作——其实这项作业才旷日费时。



文件柜里的旧资料包含契约书、工程表和各类传票等等,整理得相当有秩序。其中手写的和文书处理机列印而成的占各半,另外在层格和档案夹背表面上都贴有标签机打出来的硬胶贴纸,标明文件种类和日期。



要找出获利率过低的原因,至少得先将过去的工程记录做个比对。诚治打算将那些文件全部整理成电子资料,却发现架上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工头,为什么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哦,那是规定的申报文件保管时限。税法上,申报文件至少要保管七年,柜子上的这些就是大悦顾问途回来的申报书和工地文件。商法上的保管期限是十年,所以早三年的也没丢,只是全堆在储藏室里。过了这个保管期的几乎都扔了,只留下一些重要文件。」



既然如此,就先拿最近三年的资料来整理也行。细读过光学辨识软体的使用手册之后,诚治就操作方法大致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从今年一月份的文件开始处理起来。



他将契约书和工程表独立建档,与器材调度有关的传票类则全部整并在一起,并且全数按日期排序。要了解传票有多少种类,还得另外花点时间。



用文书处理机列印的文件,光学辨识软体几乎都能正确读取,但像是传票和工程表等用手写的文件,就得再用人工修改过。



尤其是工程表。从打工的经验中,诚治知道工程进行常有变数,工程表的修修改改自是无法避免。无论是划双线删去或打叉,都会令程式出现无法读取的错误位元。



以日期和文件类别命名的档案夹,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建立起来。一月份的资料全数读取完成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是诚治的第一天上班。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担心,大悦一整天都待在公司,也不时会走过来探问。



「那个电脑什么的真有那么大的功用吗?」



「现在就在发挥功用了啊!再等一下下就好。」



对于一向分不出电脑与文书处理机有何不同的大悦土木而言,这一定是令人惊叹的成果。



「好了,今天做到这就好了。你可以下班了。」



这个阶段的作业确实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他急着想要一口气做完它。



「可是还差一点点……」



「你今天中午也没回家,不是吗?早点回家去看看你妈的状况吧。」



公司离诚治的家不远,完全可以回家吃一顿午饭再回来上班,所以大悦也同意让诚治这么做以便探望母亲。不过,诚治今天没有回家吃饭,只是打电话回去而已。



「那我可不可以把资料带回家?」



他把文件全都转换成文字档和电子试算表,但要用来做有意义的比对,还需要稍加整理。



「随你,只要资料不外泄就行。」



大悦对电子资料的保密没啥概念,打算一概交给诚治处理。



「你今天整理过的文件全都在那个小玩意儿里吗?」



「对啊,今年一月份的全都在这。我想把这两、三年的文件也都弄成电子档。别看这玩意儿小,它的容量很大呢,但我只用它来装要带回家的资料,应该不致于装满。」



「你能把公司的文件全部换成电脑的吗?」



「全部是有点难,而且送公家单位的文件还是得用书面,对吧?客户那边也还没电脑化,总不能叫他们也马上改用电脑。不过,大悦土木开出去的传票和文件是可以通通改用电脑打了。那个设定很快,随时都能弄。」



「不过,如果只是要印得好看,用文书处理机不也可以吗?盖个公司章就好。」



这说法又走回了保守派的调调。



「容我放肆说一句:文书处理机已经非常落伍啦。同样是列印文件,印出来的样子就差电脑一大截。绝对差很多。」



「是这样吗?」



「是啊。工头,你说我名片上的头衔只是好看却也很重要,那表示幌子是能唬人的,可是文书处理机在这年头已经唬不了人了。现在已经是电脑普及的时代啊。而且用电脑来处理资料,不只是眼睛看起来舒服,还有很多很多好处的。我明天弄给你看就知道了。」







诚治的通勤交通工具是家中那一部轻型机车。在发病之前,寿美子经常骑这辆机车到远地办事情,如今把它骑走,她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想骑它出去。光把钥匙拿走也不行,因为她搞不好早就打好了备用钥匙。



至于汽车的主副钥匙,目前由诚一和诚治各执一份,平时都带在身上。这是从面试取消那天之后才想到的应对措施。不只是为了怕她驾车出事,也提防她用汽车废气自杀。



所幸,寿美子似乎认定「汽车是老公的」,从以前就不积极使用,他们也就没让她知道备份钥匙的事。



诚治将轻机停进车库后,忽然听见一个做作的惊呼声——是住在后面的西本阿姨。看她穿着运动服,大概是出来做运动的。



「诚治,难得看你穿西装呢。你上班啦?」



西本太太仍然装出一副单纯模样,但诚治已经知道她的心肠。



「哦,对啊。」



草草点头致意,诚治转身想进家门,却被她拉住袖子。



「对了,诚治,我问你。」



「什么事?」



得知社区的黑幕后,诚治就再也不想给这些三姑六婆好脸色看,此刻更是满心的不耐烦。



「你妈最近是不是怪怪的?」



在西本阿姨的眼里,我大概还是当年那个蠢小鬼,喂几块过期的烂巧克力就能讨好吧。



「喏,我是说,你有没有感觉她有点不正常?」



同样是探口风,她这会儿的口气比面对亚矢子时要温和些,可见诚治的确是被看轻了。这也令他感到不舒服。



「你所谓的不正常,是怎样呢?」



诚治干脆转过身直视她,同时这么问道。他们的身高相差将近二十公分,那压迫感让西本太太略显怯色,向后退了一步。



「你没这感觉就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不,我想知道嘛。要是你们有这感觉,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反正诚治在社区里没有朋友。义务教育时期,他是被硬拖着去参加社区儿童活动的,小朋友们上了高中就各奔东西,互不往来也没再讲过话,他也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对他怎么样。



被诚治面对面地盯着看,西本太太怔在原地。她大概现在才想起来,诚治早就不是个好骗的小孩子了。



「就……呃……有点怪怪的——」



「我妈得了重度忧郁症——」



诚治直截了当地说。



反正他们早就起疑,早就等着看好戏,再隐瞒也没有用。



「不只是人没力气,身心也都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定期得去身心门诊报到。如果这种人就是你们口中的『不正常』,那我妈确实算是不正常。」



「我、我们可没那意思……」



「啊,果然『不只您一人』呢。原来『你们』是一起在观察我妈啊。」



西本太太的脸上出现自知说溜嘴的表情。



「那好,你们顺便帮忙盯着我妈,别让她自杀好吗?」



听到「自杀」二字,西本太太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妈真的闹过自杀未遂呢。这么和平的社区却有主妇横死,到时一定会惊动警察跟地方新闻吧。」



唬人很重要。他现在要竭尽所能地撒谎唬人。



「她上次自杀时写了遗书。万一电视台来采访,我看就把它公开好了。」



诚治笑一笑,又接着说:



「我妈的个性变得好软弱哦,真希望她能像阿姨你们一样坚强。现在的她会因为怎样的小事而闹割腕、闹上吊都很难说,假如发现大家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害的?」



「没有啊?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当做没看到,把她当空气就好了。看到猫在路边走,一般人总不会闲着没事就把它抓回家切一块皮下来,或拿机油涂在它身上吧?只有变态的动物虐待狂才会那么做,是不是?不过,最近常在电视新闻看到这一类的消息,这个社会真可怕啊。」



西本太太的脸色一僵。犯人是她?或者她知道犯人是谁。



「幸好我们社区的人都满有道德良知的,不可能做出虐待小动物这种事。哦,我是拿这个来打比方啦,就把我妈当成是走在路边的小猫好了,遇见时可以当做没看见,要不就多担待些、对她客气点,那我们一家人都会很感谢的。我顶多只能把我妈上次写的遗书拿去八卦节目公开而已,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你……你妈妈的遗书,写了些什么?」



尽管是强装镇定,西本阿姨的口气中却已流露出歉疚之意。



「能确定的是,她寻死的理由与我们家里无关。」诚治又笑了笑,「我只能说,希望你们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这封遗书的内容。遗书要公开,一定是我妈身后的事,到时就算记者不找上门,我和我姐也会去爆料的。」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见诚治问话时的态度极其亲切,西本太太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不了。你妈妈这样真不幸啊。请她多多保重身体啊。」



这些主妇们的世界并不大。西本太太此刻的脑中,势必已想像到最坏的情况。



当事情闹上新闻,再怎么打上马赛克,邻近的居民一样能认出是哪个社区的街景;那儿的某主妇受不了邻居霸凌而自杀,则所有的「邻居」也会一概被想像成霸凌的加害者——社会舆论会如何同情死者、又将如何抨击加害者呢?



这样就对了,西本阿姨。你们尽管为这莫须有的遗书而害怕,尽管去开主妇会议吧;你们快快讨论,万一我妈自杀了该怎么办,万一她在遗书里写的是「我活着会让邻居感到不快,如此情何以堪」时,你们该怎么办。



我爸喝酒失态是事实,但是四处替他道歉赔罪的我妈可不是活该被你们糟蹋,而你们也没无权指使小孩把我和亚矢子丢在山里,或是偷走我的玩具、拿去烧掉。



当然,你们也无权抓我家的小猫去虐待。



就算是瞧不起而排挤,你们大可以用消极一点的方式表现,可以不跟我们讲话、对我们不理不睬。毕竟我们也把自己过得够安份、够低调了。我爸固然是个幸福的白目,连自己再也没被请去邻居家喝酒的事都没发觉,但你们的恶意若是直接冲着他来,他总会有所警觉、有点收敛。而这才是应该的做法吧。



若不是你们做得太过火,今天就不必如此忌惮于我妈的存在了。



「我回来了。」



一走进家门,便闻到煎肉的香味。



「好香哦。汉堡排?」



「对,庆祝你第一天上班……诚治,你喜欢吃汉堡排,对不对?」



直到中学时期,汉堡排的确是诚治的最爱,但到高中之后,他改变了口味,开始喜欢吃口感有咬劲的肉片,像是烧肉之类。



不过,即使寿美子的时序感颠倒,但还能想起孩子当年的喜好,倒是值得高兴。而且,他现在也不讨厌汉堡排。



走到冰箱旁,他想在服药检查表上签名。中午时,他只是打了电话回家问过。



但表上的中午栏已经有了签名——是个圈起来的「寿」字。



「妈,这是你自己签的?」



「啊……不可以吗?」



凡事总先往否定和负面去想,她的这个倾向完全没改善。



「没有啊。谢谢你帮我签。这样也好,我怕我不能每天都回来吃中饭。」



诚治的回应,让寿美子露出了宽心的表情。



「那爸回来的时候再叫我。我上楼去弄一下公司的文件。」



这时的寿美子,脸上又隐约多了一分喜色。诚治的工作有了着落,似乎也影响着寿美子的精神稳定度。



走进二楼的卧房,诚治先打了个电话给姐姐。



时常进出医疗现场的亚矢子,上班时间多半是不开手机的,但这一通打去时正常响着。三声铃响之后,照例听得一个俐落——或说既知是亲人而略带冷漠的语调,接起了电话应答。



「喂,什么事?」



「啊,是我,诚治。」



「我知道,有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你现在有空吗?」



「一下下还可以。听说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是吗?恭喜。」



他原是想主动报告的,没想到姐姐先提起。



「你怎么知道?」



「妈前几天打电话给我时说的,还说你满中意那个工作。她说那间公司是个小工程公司,爸不太赞成,嫌人家太下游,后来知道你做的算是行政职务,待遇又非常好,这才同意。妈难得主动打来,还讲那么多呢。她最近状况好不好?」



「还可以。当然也不是每天都那么顺利,偶尔还是有意外啦,不过她在吃药方面变得很配合了。上次她找不到午餐的药闹恐慌,打电话时我正在面试,结果我只好取消面试赶回家。」



「啊,闹到那么严重?」



「反正我选现在的公司也不后悔,没差就是了。冈野医生上次跟她说,若不乖乖吃药就得去住院,这话很有用呢。我面试那天超夸张的,妈为了找药,几乎把整个家都翻过来,还说要自己开车去诊所重新拿药,还好我马上冲回家,否则我看妈连车钥匙都拿出来了,搞不好真的会开车出门,那一定会出事的。」



「她怕住院,更怕被邻居知道了说闲话吧。虽然这种恐惧也造成了她的强迫观念,但能让她乖乖吃药,嗯,也好啦。」



「说到这个,今天西本太太就跟我提到……」



电话那头,亚矢子的声音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什么?」



诚治便详细地把刚才和西本太太的对话说了一递。



「听她的口气,根本就是知道了才来打探的,我心想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干脆反过来吓吓她……总比让他们胡说八道去骚扰妈要来得好。」



亚矢子没应声,像是陷入了沉思。诚治揣测她的判断,似乎界定在安全范围内。



「也对,若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你这一招牵制用得不错嘛,还把小喵的事情拿出来讲,一定很有效。」



小喵就是他们当年养的那只受难猫儿。



「那就好。我还怕这么做不妥当,心里正七上八下的。」



「那些人都是见缝插针,拿妈寻开心罢了。你用自杀来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也是一着,而且由我们家的男人开口表态不再默视,听起来会更有力。反正对方早就自知理亏,能让他们心存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才好。我们本来也就希望那些人别来跟妈打交道。」



然后,亚矢子叮咛道:



「相对地,你跟那帮三姑六婆见面时可要亲切地打招呼哦。那样更有恐吓效果。」



诚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自己是在讲电话,连忙出个声回应。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寿美子的声音响起:



「诚治,你爸回来了,我们开饭。」



发病以后,寿美子不再大声说话,因此也没法儿再从一楼呼唤诚治。冈野医师说,这很可能是她长期抑制发声以致声带变化所造成的。



「好,我马上下去。姐,掰掰,我们要吃饭了。」



在结束通话的前一刻,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亚矢子简短的一声「加油啊」。



「怎么样?」



诚一主动问道,当然是指诚治第一天上班的感想。



「嗯,还蛮有发挥空间的。现在第一步就是先把公司电脑化。不过我真没想到,这年头居然还有公司连一部电脑也没有。」



「哎,小包商的水准都差不多啦。电脑化之后,你们就会比同业多一分竞争优势了。」



「还有,爸,我有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诚一表情平静,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喜悦。诚治暗自感到意外,没想到父亲原来并不排斥和家人互动,只是技巧太过拙劣而已。



「老板希望我将来能负责公司的会计,叫我先学簿记,以后去考建筑会计师执照。爸,你可以教我吗?这事不急就是了,因为我现在得先把公司的行政制度建立起来。」



「小事情。你要学簿记,我随时都可以教。等我有空,就帮你物色教材。」



诚一那口气像是多么施恩于人似地,但也完全听得出他有多么起劲。搞不好他还会顺便调查考试制度及资格种种。



「那么,诚治也要跟你爸做同样的工作罗。」



寿美子感慨万千地喃喃道。诚治也有同样的心情——想到自己曾经那样反抗父亲,对他的高压和任性那样反感,竟然还是求教于他了。



这阵子,诚治越发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受到家庭的庇荫。社会上多的是血缘相系却依然破碎、或是相见不如不见的一家人。反观诚一,对家庭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懂得体谅家人,又缺少克服障碍的韧性罢了。诚治自己也放弃亲近父亲,而且不像亚矢子那样挺身相抗。



姐姐敢于挑战诚一的父权,也是因为她深信这份羁绊不会因此毁灭。



与真正破碎或宁不相见的家庭相比,武家幸运多了。想起以前耍孤僻又爱无病呻吟,诚治真想揍自己一拳。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发什么大少爷脾气;是以为那么做就能使人生过得更美好,还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过得「更美好」而不开心?



「好久没吃汉堡排了,好好吃哦。」



越想越感觉面子挂不住,又难为情,诚治于是改变话题。



「那就好,因为我很久没做这道菜……」



吃过饭,寿美子接着吃药。现在已经不用别人替她把药拿出来,她自己就会主动去吃了。



「那我上楼罗。我带了公事回来做。」



诚治收拾了碗筷,顺便在冰箱上签名,然后上楼。







第二天上班,诚治把昨晚在家「加班」的成果展示给大悦看。



「这个表就是用这套软体做出来的。」



他只整理了一个半月的资料,但已按月将采购物品的数量、日期、项目名称和供应商等分类成索引,可以随时独立显示并加总数额。



当他示范如何算出小计时,大悦探向电脑萤幕并说道: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果然不错。这么方便啊。」



「表格还可以继续扩充下去,而且它可以变成连贯的资料。假设今天突然要订购大量的固化剂,你想知道为什么,就点这边的工程表来看……」



诚治点选储存在另一个资料夹里的工程表。



「原来是糟谷监督的工地挖到不易固化的土壤,所以他需要快速固化剂。」



「喔——」



大悦盯着萤幕,佩服不已。



「好,那你先把过去三年的资料都做进这个表格里去。这样应该就能看出以前有哪些浪费了吧?以后会用到的文件要优先建档,剩下的就等你有空时再弄。目前你就先专心做这个。」



「好。」



资料作业的要领,诚治昨天已经充分记熟,今天的速度应该会加快吧。



果然,昨天光是一个月份的资料就耗掉了整整一天,今天他却一口气处理掉三个月份的资料,之后还加班,把统计表也给搞定了。



趁着整理资料的空档,诚治向同事们请教资材采购及工程完工方面的知识,并将相关程序整理成笔记,不只自己找时间研读,又因为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他还将笔记编成一本自用的使用说明手册,以便随时翻阅。



一连三个礼拜,诚治每天都加班到夜班人员上工了才离开办公室,却也把整整三年份的资料全都整理完毕。对他这个世代的人来说,电脑是从小玩到大的东西,可也不是玩假的。



傍晚,他向甫自工地回来的大悦报告此事,大悦立刻叫他做一份开会用的资料。



诚治很快汇整了各表格的资料,做成一份不到二十页的文件。同时,大悦把监督们全都叫回办公室来开会,诚治当然也出席。



「呃,这是工头指示的各工程表和相关资材采购资料。」



才说完这一句,上司们就不约而同开腔了。



「唉——我就说吧,你每次做完工都花这么多时间。你看看,比预定日期还晚了一周!」



「我可不想被只会做完工的家伙批评。你也不想想,竣工期间我帮你支援了几百次啊?」



开、开会就是这样吗?听在诚治的耳里,他们只像是在互骂,可是大伙儿却都在笑,所以气氛一点也不僵。



「话说回来,这么清楚的资料摊在面前,教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缺点啦。」



新保怔怔地吐出这么一句,现场立刻静了下来。这个新保最常高估资材的库存量,动辄叫货且订购量又少。



「没关系啦,你们各自明白缺点在哪,以后评估时多留意就好。光是这么做,应该就能减少很多浪费才是。这可是诚治辛苦做出来的资料,大伙儿要好好运用。」



大悦说完,转向诚治。



「你这个工程业务部主任,对于提升效率有什么想法吗?」



见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来,诚治惊得从沙发跳起。



「呃、这个——」



他将大致拟成的提案书发给众人。



「首先,我想从资材的库存管理和仓库的扩建着手。在给这三年的资料建档时我就想到,有些资材的使用范围蛮广的,像是混凝土啦、石灰啦、柏油之类的。那种不都是大量订购比较有折扣吗?完工用的资材通常因工地需求而异,我们都不放库存,但从这三年的记录算下来,保持一定程度的库存也不会剩太多。所以,要是这两种都集中采购,妥善保存,叫货时的单价就可以降低了。这一点,我也跟供应商确定过了。」



「唷,你还去问过啊。有你的。」



坂东如此夸奖道。



「可是,总不能每次都用完了才叫货吧。若是只补足用掉的数量,那单价还不是一样?」



糟谷质疑。



「啊,所以我算了一下,用掉三分之二时再一次补足,这是最便宜的周转率。用这个当基本量,有突发状况时再视情况追加应该也可以。只不过,我们的仓库很像乱葬岗,有整袋硬掉的混凝土,切剩的PVC管,有的没的一大堆,乱七八糟。」



诚治看到的仓库犹如邋遢主妇的储藏室,堆满了不知何时才会用到的鬼东西,根本就放不进去也拿不出来,所以工地现场总是临到用时才按当日用量叫货,然后把东西堆放在工地。别的不说,光是人工费和运费就白花了。



「说的也是,我们的仓库跟垃圾堆没两样。」



坂东苦笑着抓了抓头。诚治也不知该不该笑,接着建议: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干脆整仓都报废,然后再来扩建。」



「也好,时间宝贵,别浪费时间挑拣能用的了。」



大悦竟然答允。



「报废资材,我有熟的业者,明天就叫他们来处理吧。至于库存的品项跟数量,等我们精算过再决定。」



这是当然。诚治只做过数据计算,经验不足。



「库存由我们决定,管理就是工程业务部的工作了。你去想个管理规则,简单一点的。要是任由大家各自整理,仓库过不了多久又会变成垃圾堆的。」



「是。」



见诚治点头,大悦豪迈地笑道:



「你这第一份差事干得不错,今后要保持下去,继续给资料建档吧。我们是不可能去学电脑了,所以工程表之类的还是用手写再交给你输入电脑。对了,能不能用电脑做传票这类?」



「有专门做传票的软体,可以买一套来用。」



「好,那就去买。」



大悦答应得爽快。



「再来,你的下一份大差事……」



大差事?诚治暗自心惊,挺直了脊背。



「工程业务部要再请一个人。最好是像你这样的。你去想一想要怎么找人。」



诚治瞪大了眼睛,甚至忘了要应答。



自己不久前才被求职折腾得疲于奔命,这会儿就要改扮起雇用者的角色,的确是一件棘手的大差事。



诚治回到家时,诚一和寿美子已经吃完晚饭,寿美子的药也服过了。



「诚一,你什么时候要开始学簿记?」



饭才吃到一半,便见诚一带着微醺走到饭桌旁来说道。他刚刚在晚酌。



「哦,对哦……」



从诚治要求父亲教他簿记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他知道父亲一直等着要开班授课,只是眼下真的抽不出空来。



「公司说不急啦,眼前有些事情要先做完。等忙完再说。」



「这样哦……要忙多久?」



「一个月……大概一个月吧。」



「要那么久?」



诚一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也罢,学东西总要专心才记得住。等你有空了再告诉我。」



「孩子的爸,洗澡水热好了。」



听见老婆呼唤,诚一便转身往浴室走去。寿美子总会帮丈夫准备好换洗衣物,因此诚一是两手空空的走开,那背影竟显得有些落寞。



等到浴室里传出水声,便换寿美子跑来跟诚治说悄悄话了。



「诚治,我跟你说——」



她拎来一个大型书店的塑胶袋,从里面掏出几本书。



定睛一看,那是两本簿记课本和建筑会计师的考照指南;指南甚至已经夹贴了好几张便利贴,显然是诚一事先读过了。



「你那天才跟你爸爸讲完,他第三大就买了这么多书回来呢。你爸他很想帮你的忙,你可别嫌他烦。」



诚治放下筷子,苦笑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嫌他烦啦,也帮我跟他说声抱歉吧。是我拜托他,却耽搁这么久。」



寿美子点点头,将书本收回袋中,走回卧房。八成要放回诚一藏书的原位。



诚治觉得家里其实满幸福的。要不是有社区霸凌之事,这个家几乎可说是圆满和乐。



不相干的外人怎么看待自己,诚治并不感兴趣。在听姐姐道破那些丑事之前,他眼中的邻居也不过就是一群无害的外人。



亚矢子口中的父亲,是个眼里只有自我的人。单就这一点来说,诚一也是个不顾外人眼光、甚至不为家人着想的粗线条,大概也不会把邻人的评语放在眼里。



寿美子却不同。且不论最初的原因为何,就算要她不去搭理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她也无法对那些恶意的存在视若无睹。只要他们住在这儿一天,寿美子就要为诚一得罪邻居这事而抬不起头来。



寿美子的错在于个性太软弱——发病之初,诚一是这么责怪寿美子的。他认为寿美子要为自己的病负责。那么,一个像她这样软弱的人,竟可以默默挡下邻人的欺凌,让老公跟儿子丝毫不察觉;为了不让家人在不愉快中度日,她自己在沮丧中过了近二十年,这还叫软弱吗?



如果韧性不算是一种坚强,如果温柔不算是力量,那这世间早就递体鳞伤。



我们用亲子联合贷款买间房子,中古屋也无所谓,搬离开这儿,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吧。为了妈。



当诚治说出这个心愿时,诚一是否会像这次求教一样爽快点头呢?



回到房里,诚治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也把大脑切换成了办公模式。



「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是吗……」



大悦没有更具体的指示,只给了这个大方向。



那就姑且把这段求职历程的特征给条列出来好了。



·私立某大学毕业(文科)



·应届录取却只做了三个月



·找不到第二份工作,打工超过一年(没毅力、没耐性)



·母亲患忧郁症



·看护病人同时在大悦土木上夜班



·上夜班同时找正职



·约半年后,大悦土木有意转为正职



·同时获医疗仪器商内定(待遇低)



·比较两社后选择大悦土木



「若要像我这样,至少要有一定学历了……」



将游标移到第一点,诚治将字体改标成红色。



第二和第三点就跳过。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正视了。



母亲罹病是个人的家庭因素,与工作无关。



「值得肯定的特点应该是……」



想来想去,还是长达半年多的营造夜班。于是他又将该点标为红字。



如此综合起来,就是「中等学历且对土木营造工程有兴趣」。



「可是干业务的什么都要懂一点……」



从行政到销售都要会,说杂也蛮杂的,缺少沟通能力也不行。



诚治忽然想到,这家公司的情况特殊,社内的主要从业员都是工人,一视同仁的沟通态度绝对是最必要的基本能力。



诚一就是个反面例证。不过,志在白领阶级的人对蓝领阶级抱持着歧视者本来就不在少数,学历普普者反而容易流于自视过高。像诚治这样的学历,也曾经空有高人一等的自尊心,因此迟迟不肯面对现实。



即使在大悦土木打工之后,那份偏见也没有立刻消失,只是因为赚钱的动机更强烈,他才把自尊心与现实做了个切割,耐着性子默默做下去。所以起初,他和工地的同事并不多交谈,一向只是淡淡地服从指示。



在三天两头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年轻工人中,诚治成了一个明显的对比,于是工地的同事们开始主动找他闲聊。



年纪轻轻却苦干实干啊。你这小伙子了不起。



说自己对这帮「粗工」们没有一丝轻蔑之心是骗人的;可是,却也是这些有点儿年纪的「粗工」们最最坦率地肯定诚治的工作表现。



其实,我内心认为自己跟你们不同,而且我也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这里。



工地同事们那粗犷却率直的温馨话语,粉碎了诚治最后的虚荣心。就这样,他们接纳了诚治,而这份起初只是为了赚钱的临时工作,也开始让诚治有了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