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骂几次并不是重点。」



音梦撂下话后，突然用力扯住纯一的耳朵。



无人的寂静高地上，纯一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结果——。



回到生日会之后，两人就只能不断向众人道歉。



光看桌上那些料理都没动过，就知道大家全都在等着他们回来。



看到心头郁闷消解的音梦重新展现笑颜，美春脸上也洋溢出幸福的表情。



音梦烦恼的模样，一定也曾让美春心中痛苦不己吧。



幸好在即将离别的前一刻，两人终于解开了彼此间的心结。



没错……就在即将离别前。



纯一从头到尾只隐瞒了一件事。音梦并不晓得美春的生命几乎已要走到尽头，以美春现在的情况，随时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倒下。



——不行，现在最不该想的就是这个。



纯一用力摇摇头，强迫自己丢却心中这股不安。



因为今天该是个开心的生日会，该是个残留在美春心中的美好日子。



仅仅在几个小时后——。



纯一心中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生日会结束后，一路送他们到巴士站的美春……。



像风筝断了线似的倒在地上。



毕业典礼结束后，随着三年级学生的离去，校舍感觉变得异常宽广。



虽然现在是上课时间，却予人一种校园中没有任何人存在的寂静氛围。



纯一走在这静谧的走廊上，目的地是生物器材室。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朝仓啊。」



一脸闲暇、抽着烟的历老师，看进来的人是纯一，稍稍的皱了一下眉头。



「……看你一身制服打扮，我还差点怀疑毕业典礼是不是真的有举行过呢。」



「穿着便服就来学校不太好吧?」



「你人都已经毕业了，更何况我也不会在乎这种事。」



历老师不置可否地说着，把香烟熄在烟灰缸里。



「你会特地过来，应该是为了天枷的事情吧?」



「美春有好好休息吗?」



「嗯，她有听朝仓的话，现在正乖乖在家里休息呢。」



「是吗……那就好。」



纯一放松的吁了口气。



昨晚他特地与历老师联络，请求她转告美春要她好好休息。



其实自己也晓得，现在就算来学校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心里总希望她不要再发生冒烟或是突然停止之类的意外……。



离美春所说的学期结束，也只剩下没几天了。



「对了……你说她记忆恢复了，是真的吗?」



「是的。」



纯一详细说明在毕业典礼后，他们挖出时光胶囊的事情。



当然。其中省略了一小部分经过……不过。



「……唔~。」



听完事情始末的历老师，感觉上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只有一部分记忆恢复，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



「可是就结果而言，她想起的的确是『美春』最重要的回忆啊。」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该说这……。」



历老师点起一根新香烟。



「是一件奇迹吧。」



「……这样的说法很不科学哦。亏妳还是一位学者。」



「因为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的可能性啊。就好像那些不明飞行物体，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称之为UFO不是吗?」



历老师说着吐出一口烟来。



「或许真是这样吧。」



「不过……如果这真的是件奇迹的话，那神也未免太残酷了。毕竟这么做的结果，也只是再度缩短那孩子的性命而已。」



历老师不悦的朝烟灰缸撢了撢手土的烟灰。



「不过那都是美春自己愿意接受的。」



也是这个缘故，美春才会说自己学到了许多事情，纯一也才真正了解到她的心情。



「那倒是，既然天枷觉得满足那就好。」



历老师用复杂的神情看着纯一。



「可是真正会感到悲伤的。却总是最后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关于这点……虽然我到现在也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不过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和她在一起的期间虽然很短，但我学会了很重要的事情。」



「朝仓你很坚强哦。」



「……其实我一点也不坚强。」



纯一摇了摇头。



「只要一想到美春就快离我而去，感觉上眼泪好像就会不争气的掉下来……。」



「哭出来也很好啊。这又没什么好丢脸的，勉强自己忍耐才真的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呢。」



「这么说似乎也是。」



「能以自己的眼泪来灌溉、作为成长动力的人，是最坚强的。」



历老师吐出的烟袅袅升高……直到随着空气消逝无踪。



楼下传来电话铃声。



「喂~音梦、有电话~。」



在自己房里看漫画的纯一，从房门口探头朝着楼下喊。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对了，差点忘了。



音梦已经不在这里了。



在附校的毕业典礼结束后，她己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护士，她选择离开这个岛，住进护校的宿舍。



现在这个家只剩下纯一一个人而已。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由于电话铃声还响个不停，不得己只好走到楼下接听。纯一心想，这通电话八成是音梦打来询问自己近况的。



可是一接起电话，听到的却是历老师的声音。



『应该就是今天了。』



历老师连招呼也没打，劈头就是句沉重的话语。



纯一立刻察觉历老师的意思，不自觉用力握住话筒．



「……就是今天吗?」



『应该没错。那孩子很努力的撑到了结业式结束。』



「她真的实现承诺了。」



为了不让任何人感到悲伤。



她要在大家面前努力到最后一刻。



美春曾这么对纯一说过……。



『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我想应该先让你有心理准备比较好，或者我这样做反而是多管闲事了呢。』



「不，我很感激妳。」



纯一打从心底感谢。



事前有心理准备，等到事情真正来临时也应该比较能平静面对吧。



维然在生日会那天她曾倒下过，不过在那之后的美春都一直很有活力。就连昨天见面时，她也一样表现出精神百倍的样子，但是……。



——就是今天了。



尽管走早已明白的事，但心里就是无法不感觉到沉重。



『今天学校有班会，所以你不需要那么赶。慢一点过来也可以。』



「班会，那老师呢?」



『我带的那些学生早都已经毕业了。现在可轻松得很呢。』



或许是想化解这沉重的气氛吧，话筒另一端的历老师笑了起来，声音也特意表现着开朗。



「对了……老师——」



『什么?』



「我有个想法，如果把美春的记忆数据转移到其它机体……我是说转移到其它身体上，这样子行得通吗?」



『我就在想你至少也会对我提一次这种建议的。』



历老师止住笑声，转而以严肃的口气回答。



『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在目前机种都还有尚未解决的问题存在时，就把数据移转到其它机种上是不具任何意义的。而且，数据可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说转移就可以转移的。』



「怎么会……可、可是……。」



『尤其是记忆这种微妙的东西，只要一点小小的冲击就很可能随时消失。这点不管人类或机器人都一样。』



「这……也对啦。很抱歉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历老师不可能没有为美春想过这些的．



要真有这种可能性的话，不需等纯一提起，老师也该早就实行了。



『不用在意，我很能体会你这种心情的。』



那我就等你过来……留下这句话，历老师便收了线。



挂土话筒，纯一好一段时间只是怔怔看着电话不动，终于，他下了决心的抬起头来．



——必须去实现约定。



就算面对的将是个痛苦的别离，纯一还是要去实现最后一刻与她在一起的约定……。



走入生物器材室前，纯一就听到里面传出八音盒的旋律。



听到这声音，让原本想推门的纯一一瞬间停住身体。只要打开这扇门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无法避免的离别就在这里面等着自己。



——可是，这是绝对不能逃避的。



纯一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门。



「打扰了。」



「朝仓你来啦．」



历老师原本看着计算机屏幕的头抬了起来。



看看墙土挂的时钟，时间是午前十一点五十分。结业式与课后辅导应该都早已全部结束。



「天枷已经来了哦。」



「……我知道了。」



历老师指着旁边的桌子，美春就在那里。



美春趴在桌上，看起来就像是在倾听一旁八音盒所传出的旋律。



一曲温暖又充满透明感的旋律。



当年纯一是在根本不晓得里面是什么曲子的情况下买下八音盒的，不过现在听到这旋律。心里不禁感叹自己竟然选中了这么美的音色。



「……美春，妳还好吧?」



纯一关心的问着美春，不过美春并没有反应。她只是张着无神的眼，耳朵贴着音乐盒维持倾听的姿势。



「美春?」



「我想……现在的她应该听不到吧。」



历老师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



「她听不到?」



「她身上的各种机能应该已经开始停止运作了。」



「……」



换句话说，现在的她已在弥留状态了．



即将损坏的机器……。



即将逝去的生命……。



「老实说，她能够撑到今天已经很不简单了。」



历老师重新看向计算机屏幕。



「依照数据显示的情形，她早该已经破损不堪的。」



「可是她却还这么的……。」



「这孩子就是太温柔了。如果天枷就这样没注意到朝仓就走掉的话，还希望你能谅解。」



「别说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如果我都不认可她的努力，那谁来认可?」



一路走到今天的美春到底有多努力，纯一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



也了解她究竟有多么的为所有人在设想……。



「谢谢。」



历老师了然的说道。



纯一重新看向美春，这时八音盒的旋律逐渐转慢、变得零碎、然后静止。



「美春……我帮妳上发条。」



纯一拿起美春总是带在身上的发条，重新卷动八音盒的发条。



很快的，八音盒再度响起旋律。



就在此时——。



「朝仓……学长。」



美春轻轻抬起头来，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唤着纯一的名字。



「妳认得我了吗?」



纯一慌忙看向她。



「这还要问吗?美春是不会忘记学长的啊。」



「是啊，的确是这样……。」



「谢谢学长来这里陪美春。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哦。」



「没事的。美春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



「嘿嘿嘿。美春的身体、美春自己最清楚了。」



或许纯一的安慰对现在的美春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没有任何踌躇或不安，美春只是流露出纯然的微笑。



「美春一直听着这个八音盒的旋律。」



真的是很棒的曲子……美春细声的呢喃。



「听着曲子，就想起了和学长在一起的各种回忆。和学长一起走在街上、还有一起在公园吃巧克力香蕉的事。」



「美春……。」



「学长，谢谢你带给美春这么多的回忆。美春可以遇到学长真的是太幸福了。美春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学长的。」



「我也一样……。」



永远都不会忘的。



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



或许在未来，纯一还会遇到许许多多邂逅与离别。不过，与美春相处的这些短暂回忆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学长谢谢你。美春……真的很幸福……。」



「——美春?喂、美春。」



纯一再怎么呼喊，美春也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美春……．」



纯一双手搭在美春肩上想用力把她摇醒。可是，她的身体只是任着力量摇摆，不管纯一再怎么用力，美春都再也不会动了。



双眼紧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或许只要再摇一下，美春就会缓缓醒来，露出天真的笑容喊着『学长』，纯一一心想着，不断的不断的不断的摇晃着美春。



可是……。



「朝仓，谢谢你。」



历老师按住了纯一摇晃美春的手。



「当初能选择你来照顾天枷真的是太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朝仓能带给天枷那么大的幸福，我真的很高兴……。」



历老师握住纯一的手、微微传出颤抖。



这等于是在告诉纯一，美春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放开身上仍残有余温的美春，不知为何眼泪就是流不出来．



是因为自己早有觉悟的关系吗?



对美春会变成这样的情况早巳有觉悟了吗?



不论是早或晚，对这即将到来的离别早已了然?



还是与美春的回忆，旱都已经存在于纯一的心中?



「谢谢妳，我也一样觉得很幸福。能遇到美春真是太好了……。」



对已经不再动的美春说到一半时——。



原以为不会淌下的泪水，突然决堤似的全部倾泄了出来。



不可能不哭的。



面对眼前的离别，眼泪不可能一滴都不会掉的。



历老师是不是在身旁都无所谓了。任由泪水从眼眶溢出，沿着脸颊向下滴落，纯一静静持续着无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