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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 2)




听到她这么说后,浃和按了按太阳穴。最近总觉得头很沉,即使刚睡醒时也无法消除脱力感,的确一直觉得很倦怠。工作的时候注意不到,被这么一说,就开始觉得说不定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升仙后身体就和病痛无缘了,因此一直没往这方面想。



“……大概是累了吧。”



浃和微微一笑。仆役松了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明天休息吧。请多保重身体。”



“也好。”浃和虽然如此回答,但还是无法休息。平仲离开后,现在能照顾泰麒的只有她自己。惠栋就任了州宰,他说会增加泰麒周围的人员,所以应该会马上增加人手的吧,目前她还是不能休息。



浃和想着就叹了口气。——即使不是这样,她也必须得窥探泰麒的动静,这原本就是只派给浃和的使命。



为什么平仲会突然被调入六寝呢?



对浃和而言,六寝是如幽灵般的人们东奔西窜的阴森之地。一想到他是去了那里,即使知道是晋升,也羡慕不起来。要是她自己的话,是绝不想去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们在游荡的地方。



这么说来,医师德裕最近也不见了人影,是对这里的任务感到厌烦了吧。看他常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疲惫得很。



浃和想起德裕无精打采的样子,忽然冒出身冷汗来。平仲也是如此。身体很沉重,情绪也很低落的样子,话说得少了,仿佛在担忧什么似的闷闷不乐。——就和她一样。



浃和一个人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她只是累了。最近天这么冷,任务又重,立昌给她下达的任务更是加重了负担。



“睡不着觉啊……”



天棚上的鸽子太吵了。虽然不是一直在叫,但一想起来就响起的声音直叫人心烦意乱。



“……肯定是因为这个……”



在黑暗中响起微弱的声音。



“战城南……”



黑暗中亮着一盏灯,但离唱歌的人影很远,且十分暗淡。



“死郭北……”



占据了黑暗的影子一动不动。只有在口中吟唱的歌声,才证明那影子不是雕像,而是活着的。



“野死不葬乌可食。”



死气沉沉的歌声在一片漆黑中莫名欢乐地蔓延着,到达仿佛捕捉了人影般的墙壁后,微微发出回响。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抱单膝蹲着的人影,脸埋在双臂间,漏出几声压抑的笑声。犹如自嘲般的声音使歌声断断续续的。



昏暗的灯光在晃动。影子转动身体,眼睛看向灯光的方向,确认忽然晃动的火焰再次平静下来后,便像原先一样将脸埋入两臂之间。



仿佛这倦怠是永无止境的。



——腐肉安能去子逃?



5



泰麒尽量安静地关上门,然而还是带动了空气的流动,门上的合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溜入黑暗之中,在等待眼睛适应黑暗时,即使忍耐着压抑住呼吸,也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动静。然而,没有人出声盘问。一瞬间他怀疑是不是没有人,可屋里有微弱的亮光,也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声音淡漠且含混不清,但听上去像是歌声。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透过雕花的屏风往里看,只见窗边的坐榻上蹲着一个人影。在房间某处较低位置上点着的小灯,及从窗户射进来的淡淡月光之下是一片幽暗。



泰麒感到十分意外。简直让人难以想象,阿选躲在六寝里不出来后,每晚就是这么度过的。看起来既孤独又无依无靠的样子。这幅样子是反映出他放弃政事的真实心情吗?



忽然,人影开口了。



“……何事?”



果然还是注意到入侵者了。



“您不觉得暗吗?”



听到泰麒的质疑后,他似乎吃了一惊地抬起头,把在榻上抱着的脚放下来,身体转向了这边。



“还是说,您一直是如此度过夜晚的?”



虽然被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楚,但回过头来的人影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泰麒。



“真意外……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里也是臣的王宫,臣应该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



阿选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拿起搁在地板上的灯。在灯光的照亮下,终于可以看清阿选的脸了。阿选脸上露出冷笑。



“再问你一次,来此何事?”



“臣多次上奏,却一直得不到答复,为此臣只好直接登门拜见您了。”



阿选手持小灯,将灯火转移到各个烛台。每点亮一盏灯,房间就更亮了一分。同时笼罩在阿选身上的阴影也消失了。



“告知张运即可。”



“难道您要全权交予张运吗?”



“虽说我并无此意。”阿选说着又坐到榻上。“但即便如此也无妨。”



泰麒叹了一口气。



“阿选大人难道不是因为对骁宗大人的统治有所不满,才起兵反王的吗?”



听到泰麒这么说,阿选诧异地看着他。



泰麒重申,“您对于骁宗大人的施政抱有怀疑,持有自己的施政理念,才起兵反王的不是吗?”



“对。”阿选苦笑道。



“麒麟对无论何事都能以善意看待吗?过去曾有许多弑王后自己登上伪王之位的人,你认为都是为了将王的治世引上正道吗?”



“莫非不是?”



“这种例子反倒极为罕见。弑逆本就是以对王的嫉妒心,不然就是鄙视为起因的。”



“阿选大人也是如此吗?”



阿选低声笑了。



“你就这么认为吧。具体选哪个好?”



“臣不认为您是这种人。”



泰麒仿佛说了多么出人意料的话,以致于阿选回头看了看他。



“哦?”



“若您鄙视骁宗大人,必不会准备得如此周到。那您是对骁宗大人抱有不满吗?是对您自身待遇的不满,还是对骁宗大人施政上有所不满呢?”



“你没有提及嫉妒,是对我有所顾虑吗?”



“因为这不值一谈。”



“这话说得奇怪。……一般人都会认为是嫉妒。”



“若真始于嫉妒,那阿选大人您现在不应该狂妄自大吗?眼红的东西得手后又舍弃掉,恕臣无法理解。”



阿选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也许我是故意将它舍弃并践踏,借此消愁。”



“恕臣看不出您在消除忧愁。”



阿选噗地笑了声,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笑容。



“所求为何?”



“请至少将瑞州候的权力还给臣。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了,必须救济百姓。”



“这话更奇怪了。台辅是瑞州候,没什么可还你的。”



“可事实是,臣什么也做不了。”



“你该向张运抱怨才对。”



泰麒无视了阿选的话,“必须尽早救助百姓,否则,待阿选大人即位时可能为时已晚。”



“若真如你所说,那所谓天命也不过如此。”



泰麒感觉到,这个人真的对统治没有丝毫兴趣,也看不出他对国家的延续有任何兴趣。他可能甚至不在乎国家毁灭。可是,为何他如此不在意王座?难道不是他亲自将骁宗赶下台才得到的王座吗?



“请您至少有所表示。张运连宰辅的权力也要多加干涉,您是打算就此置之不理吗?至少要恢复上下级之间应有的秩序。”



“你是要我对他说,别阻碍台辅?他究竟是否会老实听命还不好说。”



“他轻视王也能被饶恕吗?”



“没什么饶恕不饶恕的。张运做事随心所欲,就算被我斥责,也只会将真心掩藏起来。”



“臣请求您。”泰麒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选,“求您救救百姓。若实在不行,请至少允许臣来救他们。求您不要让张运等人来阻碍臣。”



“我会记得这是台辅的请求。”



“臣能多前来拜见您几次吗?”



“这点我也会记在心上。——来人!”



阿选叫了一声。虽然泰麒还想再重复几句话,但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该说什么才能打动阿选。还没等他找到头绪,来了几个类似侍官的官吏。



“把台辅带回他的寝宫。”



一只手不失恭谨却又坚决地抓住泰麒的手臂。赶过来的官吏们谁都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面无表情且动作机械,将手放在宰辅的身体上硬是推着他走,轻而易举完成了这个本来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加强防卫,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侵入。”



“臣还有一个请求。”



泰麒一边被侍官推着往外走,一边回过头来。



“臣十分需要正赖的帮助。请您将正赖还给臣。”



“真是贪得无厌。”



阿选站在那里笑了。



“正赖是臣的令尹。”



“是你自己说的——不能饶恕轻视王的人。那他就更需要将国帑的所在之地给我吐出来了。况且,处罚是必要的。”



被推出房间的泰麒已经看不到阿选的身影,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传了出来。



“为了恢复上下级之间应有的秩序。”



“您到底是如何——”



泰麒被押送回黄袍馆后,终于被解开限制。正当他抚慰担心着的项梁等人时,张运跑过来了。张运涨红了脸,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您居然如此任意妄为!”



“任意妄为是何意?”



“主上不见任何人。您为何擅自潜入六寝?”



“我既没被告知过不能见他,也没说不能过去。你说我任意妄为,连阿选大人也没有禁止的事,又需要得到谁的许可?”



张运嘴都气歪了。



“主上不想见您,吩咐说不得再出现此类事件,且禁止台辅您进入六寝。”



“若那真是阿选大人的意思,也得阿选大人直接告诉我。”



“您这是对下官——”



泰麒打断了语气粗暴的张运。



“我先表明我的意思。张运从此不得进入黄袍馆。这次是你最后一次能擅自闯入此地。”



张运目瞪口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要大骂出声,却还是咽了回去,猛地一挺胸。



“悉听尊便。”



他甩下那句话,一转身便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



“台辅……这样真的好吗?”



项梁说着,目光在脸色冷淡的泰麒以及张运离开的方向之间来回转悠。实话说是很令人心情舒畅,但像张运这种人一旦被轻侮就会勃然大怒。好歹也是一国冢宰,将他激怒后,以后会不会有妨碍?



“即使讨好他,我也不认为情况还会有更大的变化。”



“话虽如此……”



即使对张运言听计从,他也不会对泰麒表示关照。若对他一再退让,则只会助长他嚣张的气焰,从而愈加轻视泰麒。但若是违逆他,则肯定会遭到反抗。至今为止他一直像一堵墙一样堵在前头,但今后可能得开始正面敌对了。



6



——请劝谏泰麒任意妄为的举动。



从冢宰府呈上来的信函里是这么写的。张运传达了泰麒偷偷潜入的事情,并下达了增加泰麒身边护卫的指示。看来张运和泰麒之间发生了一场纠纷。信里近乎可笑地强调了泰麒的专横,阿选对此嗤之以鼻,直接扔到了脚边。呈上书信的侍官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告诉他我知道了。”



阿选挥了挥手,但侍官依然伫立不动。空洞的眼神被定在半空中,既看不见阿选,也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



阿选轻轻咂了下嘴,亲自起身走出了堂厅。特意穿过院子出了穿堂,对等候在一旁无所事事坐着的官吏说,如果冢宰府那里来说什么,就回复说知道了。



“还有——把堂厅里的那人收拾掉。”



“是。”侍官机械地回答道,也是一脸呆滞的表情。侍官不等阿选离开,就如同自动人偶一般开始行动了。阿选在走过院子的时候,穿过了厢殿的走廊,停下脚步将眼前堂厅里的侍官带走了。



被次蟾抽取魂魄的人可以靠咒符来控制,同时可以抑制病情的发展,但这是有界限的。即使对本人和这座宫殿进行双重防御,魂魄也会如同皮囊里的空气般被陆续抽走,不久就会变成如同活尸一般的模样。



——那人在身边三年了吗?



就算及早施咒,也只能保持三年。病情较轻的时候,既不会说废话也不会有多余的举动,顺从且好使。然而那种状态的是有期限的。不久魂魄被抽完,就会成为空壳。彻底失去对外界的关心,也会失去自我意识。不说无法与外界沟通,即使身体被点火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甚至无法发出惨叫声,只能站在原地被烧尽。



“——又用坏一个人了啊。”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阿选对声音来的方向怒目而视。琅灿站在那儿,胳膊肘支在厢殿走廊的栏杆上。



“又不是我弄坏的。”



阿选扔下这句话回到正殿,琅灿毫不客气地跟在后头,并理所当然地坐在阿选的位子上。



“听说台辅偷偷溜进来了?”



琅灿看起来相当愉快。



琅灿估计在阿选周围有安插间谍。一些看上去生病了的官吏,说不清只是装作生病而已。或者是在奄奚之中吗?估计在冢宰府或六官府内都有安插吧?——正如阿选所做一般。



“张运大发雷霆哦。”琅灿说着非常愉快地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居然真的对台辅抱有敌意。”



“看来是的。”



“那么?台辅说什么了?”



“他叫我出面。”



“嗯,是会这么说呢。毕竟台辅想救济百姓吧,大雪把百姓压垮之前,想为他们找到一条救济之路吧。”



“他想做的话就做。”



阿选冷淡地说道,琅灿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原来如此,是因为他曾选过骁宗大人,所以至今无法原谅吗?”



“你这男人气量真小。”琅灿放声大笑,“张运也好,你也罢,嫉妒心重的男人真是可怕。”



琅灿似乎很确定,阿选的造反是源于对骁宗的嫉妒。事实上,不只是琅灿,其他大多数人也都认为阿选之所以造反,是因为他嫉妒骁宗。即使是嘴上说说,但会说“不值一谈”而直接否定的只有泰麒一人。



但是,阿选不认为自己嫉妒骁宗。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吗——阿选一边深思,一边望向露台对面平静的海面。



自己第一次遇到骁宗是在何时呢。他记得那是仍在先王——骄王的时代,当他还是禁军左军师帅的时候听到了那个传闻。



阿选十五岁参军,十八岁被选拔进入军学,在那里得到进一步的推举,一边当兵一边进入大学,二十六岁结束学业,被提拔为旅帅。旅帅是五卒五百兵之长,一军里只有二十五个职位。从军学进入大学的人虽不少,但被提拔为旅帅的却很少。阿选被寄予厚望,且超出了众人的期待。他很快就当上师帅,成为了将军。应该是阿选被提拔为师帅的那一年。有人和阿选一样从大学毕业后作为旅帅入伍。继阿选之后再次出现如此罕见的事,以致周围一片哗然。那个人就是骁宗。



骁宗二十四岁时结束了大学的学习,被提拔为旅帅。和阿选走的是同一条路,但骁宗的步伐快了两年。阿选花了五年时间成为师帅,骁宗则只用二年就当上师帅。然后阿选当上师帅三年后,向进军中军将军更进一步后,骁宗也跟着被任命为瑞州师中军的将军。当然瑞州师的将军和禁军将军,虽然同属将军,级别还是不同的。不过,他们在职责上是对等的,因此骁宗转眼间就追到了与阿选并驾齐驱的位置。



阿选没有气愤,反而很开心。——该说是热血沸腾吗?有种与劲敌面对面的感觉。有竞争对手是件好事,特别是阿选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可以竞争的对手,因嫉妒而对他抱有敌意之辈则层出不穷。



每当他晋升时,就会有人故意在他面前大声说他是善于奉承上司,察言观色的家伙。连“阿选”这个字也是满含奚落之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取的。表面上的意思是“被选中之人”,但真实的含义并非如此。不过,阿选毫不在意地使用了这个字,他不需要讨好他人。然后他认为若是骁宗的话,一定会清楚此等事的不必要是不言而喻的。想要得到官位,只要立功即可。自律其身,勤学不倦,不辞劳苦,便可建立功绩。阿选一直践行此道,显然骁宗亦如此。



若有想要实现的目标,则只要脚踏实地向前进即可。比谁走在前头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看谁往前走了多少。然而,其他人并非如此。他们不想着自己进步,而是想着拖别人后腿。给人使绊子,把人拉下来。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向前走,而是满脑子盘算着是否没有能轻松前进的方法了。他们无视自己一动不动的事实,为了猜测前进之人究竟走了什么捷径而费尽心血。



不过,骁宗是凭一己之力向前进之人。和骁宗这样的人争先,想必是一件畅快之事。同样作为将军相见时,阿选的确是为了骁宗的存在而欣喜。



虽然也有人说就像敌人一样,但阿选并不敌视骁宗。他是有不想输的想法,但从未憎恶过对方。虽然两人没有特别亲近,但正因为是将对方作为劲敌,所以才不想过于亲密。偶尔见面,也会开怀大笑,相谈甚欢。因此也有不少人见此一幕后,认为阿选和骁宗相当亲近。



——然而,他还是动手了。



阿选视线低垂。



骁宗是值得一搏的对手。对于彼此之间的竞争,阿选乐在其中——至少一开始确实如此。同样备受部下信赖,受到众人另眼相看,也得到王的重用。他们被并称双壁,龙虎双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阿选和骁宗十分相似。



这样的声音很多。确实,作为军人是相似的,经历也相似,然后也在互相追逐的同时踏上相似的道路。只有骁宗能与阿选比肩,能与骁宗比肩的也只有阿选。也许是因为如此,经常有人说他就像骁宗一样。想必骁宗也是如此吧,经常听到有人说他像阿选。



——他俩本姓都是朴。也有人说他们不愧是同姓,所以才会如此相像。



这让他窒息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眼前自己的影子带来的那份压迫感,使得他总是不得不意识到那个“影子”。因为,当他的价值不如那个“影子”的时候,他自己就只能成为对方的“影子”。他必须常胜不败。在战果上落后于对方,在名声上不及对方,也就意味着阿选成为了对方的“影子”。



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骁宗舍弃功名的时候。



骄王下达了带兵出击的旨令。当时王朝中骚乱不断,有阵子各地地方官频频提出异议,违抗王令。骁宗被令前往垂州讨伐。恰好阿选在此之前刚刚因为讨伐建功,领先了骁宗一步。他认为骁宗也必然会为了争功而奔赴战场。



——可是,骁宗拒绝了出击。不仅如此,他推辞后被再三下令,竟然直接辞退军职,返还仙籍,变回常人下野了。



阿选愕然,他不能理解为何骁宗会这么做。——不,他是知道的。骄王对地方课以无情的重税,骁宗肯定是认为对此提出异议,对骄王的奢侈进行劝谏的地方官一方有理。也就是说,骁宗舍战功而取道义。



他并非对此感到不喜,只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面对同样的旨令,阿选出击,而骁宗拒绝了。看看毅然拒绝出击的骁宗,就知道道义在他这一边。



他意识到骁宗是正确的,是应该拒绝的。然而,阿选想也没想过要拒绝,只是为了和骁宗争功而欣然出击,因为立下违背道义的战功而沾沾自喜。他一想到那点嘴里就如同吃了黄连般苦不堪言。



面对欣然出战的阿选,因抢先一步立功而沾沾自喜的阿选,骁宗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他的呢。在骁宗被下令之时,阿选的心情是“且看你本领如何”。自己抢先了一步,骁宗当然也会意识到那一步。在这里立功后,就能与阿选匹敌,他肯定会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乘势奔赴战场的吧。然后骁宗应该会在立下战功后返回。他认为这才是所谓劲敌。到底会怎么做来和自己并驾齐驱呢?他怀着兴趣和善意注视着骁宗。阿选出战时,骁宗也必定是如此想的——阿选到那时为止从未怀疑过。可是,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骁宗是用怎样的眼神看待为立功而出战的阿选呢?对于与他竞争的自己,骁宗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为劲敌而欢喜的,也许只有自己。



若骁宗也视他为争功的劲敌,还会如此轻易的放弃这个机会吗?莫非打算一决高下的只有阿选自己吗?骁宗一点儿不想和阿选争个高下,可能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阿选也是如此。许多同僚都对阿选燃起敌忾心,但阿选对他们不屑一顾。根本没有竞争的意思,因为都是些从一开始就提不起竞争意识的家伙。说不定,骁宗也是这么想阿选的。一切都是阿选自己一头热,骁宗根本不打算和阿选竞争。



——这一瞬间,他对骁宗产生了憎恶之情。



不过——无论好坏,骁宗都从眼前消失了。阿选思忖着,时间会让他淡忘骁宗的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周围出现了“如果骁宗在的话”的声音。他人总是将骁宗置于阿选之上。他想忘也忘不掉,就在苦闷之际,骁宗回来了。——阿选也不清楚详细经过。当时引起无数猜测,但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只有骄王宽恕了他的倨傲,所以叫他回来的传闻似乎是真的。骄王热情款待,众人则对他的归来赞不绝口。为什么?难道不应唾骂他背叛王的行为吗?有阿选还不够吗?



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怖感驱使着,阿选自此以后开始寻求立功。他总是勉强赶在影子的前头。他是不败的,但影子却不是不败的。然而,与他的安心相反的是,不知何时分出了优劣。是什么时候被嫉妒之辈痛骂他是骁宗的效仿者呢?



若是失败了,他人会安慰他“非骁宗莫能为”,若是成功,则会称赞他“如骁宗一般”。对众人而言,仅仅是微弱之差,但骁宗的确是在阿选之上,非阿选所能及。虽有不足,但足以作为替代。骁宗自然是首选,但若是他腾不出手时,阿选亦无不可。即使不如骁宗,也并非不堪大用,只要交给阿选即可——。



竞争明显变得痛苦起来。当他们所拥戴的王开始失道之后,痛苦增加了。这个王朝在崩溃——当他隐约预感到这一点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被追赶的恐惧感。



王驾崩后则会立新王。他很清楚,这并非傲慢,最被人期待的不是他就是骁宗。王驾崩后,一旦黄旗升起,他就不得不去升山。麒麟会在他和对方之间选择其一。被选中者为王,未被选中的则为臣。——即是说,从那一瞬间起,将会决定谁是本尊,谁只不过是影子。



被这种恐惧所笼罩,阿选没能和骁宗一起去升山。一想到要并肩站在麒麟面前接受选择的那瞬间,他就无法忍受。他有一种预感,到了那里,或许就如同一直以来那般,麒麟肯定也会选择骁宗。就如他的预感一般,泰麒选择了骁宗。



他想,果然如此。同时,他也不禁想到,如果自己也去升山,是否结果会有所改变。然而,上下已定。他已经不需要再怀有无用的敌忾心。然而他的部下们并不认同,有一部分势力顽固地将阿选和骁宗相比,果然不肯让阿选忘记这一切。他只觉得被剥夺了呼吸,喘不过气来了。只要骁宗在那里,阿选就无法呼吸。



他也曾想过离开戴国,可却做不到。因为这是承认自己是骁宗效仿者的行为。阿选必须要赶超骁宗。要想领先于登上王座的骁宗,就必须将骁宗赶下王座,自己登上王位并建立比骁宗更强大的统治。



朝廷中开始出现质疑骁宗的声音。也有人担忧也许他的统治时间会出人意料的短。作为飘风之王,骁宗过于严苛。对骁宗是否过于激进而众说纷纭。而非骁宗不选的泰麒,似乎对骁宗抱持着某种担忧。主从之间绝对是出现了不合——即使是才刚登基不久。



诸如飘风之王之类的传闻不值一听,但如过于严苛、做得过分之类的声音中则包含了一些意味。事实上,骁宗似乎是操之过急。将周围众人的困惑及犹疑抛诸身后,被在部下面前的威望从背后推着,以疾风之势改革朝廷。若是能与骁宗一同奔走的人还好,那些无法跟上他速度的人,对骁宗的统治而言,不久后就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吧。



同时,那些说他做过头的人明显是出于嫉妒之心。这些在背地里说坏话的人大多数是只会耍小聪明的恶人,但阿选知道,实际上就是这些既无信念也无节操的恶人,有时反而极有可能会引发致命的灾难。



或许,正如传言所说,骁宗的统治可能会很短命。阿选抱有一丝期待。若真如此,阿选还有机会能超越骁宗。只要在骁宗之后继承王位即可。他清楚这是败家之犬的期待,但琅灿打破了这一丝希望。



“——你不知道同姓不能连续两代做王的吗?”



琅灿如此说道。



阿选回答说,“确实不曾听闻。”



“不能说只是没有先例,此为天道。虽然天纲并无记载,但这和天纲一样是不容置疑的。”



熬过骁宗的统治时期,迎接下一任王,然后再熬过他的统治时期,理论上来讲并非不可能。但是,到那时候,阿选周围还剩多少人会记得骁宗?若不让认得骁宗的人认同阿选胜过骁宗,骁宗才是阿选的效仿者,那就毫无意义。琅灿这句话等于是把阿选永远也不能摆脱作为骁宗的效仿者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很遗憾。”琅灿说道,“要是你去升山就好了。”



阿选摇了摇头。虽然已经绝望,但不能让人察觉自己的绝望,那种程度的判断力还是残留着的。



“即使我去升山也改变不了什么。骁宗是王。”



“果真如此吗?”



阿选讶异地看着琅灿。琅灿面带意义不明的笑容盯着阿选。



“若麒麟选的并非是人呢?”



“并非是人?”



“麒麟遵照上天的旨意来选择王——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上天并不是在麒麟的耳边说出新王的名字。上天以直觉的形式向麒麟传达意向。就像是在世间,使眼神向对方传达心意一样。但你能确定绝对不会出错吗?”



“怎么会,麒麟的天启是绝对的。”



“是的,天启是绝对的。但上天无法传达名字。若能如此,就不需要升山的仪式了。若知道某处的谁就是王,只要直接找人去见面不就行了。”



“可是——”



“王气是指王的气息,被上天所认可的新王的气息——就只是这样。但实际上……”



琅灿说着嘲讽地笑了笑。



“传达给麒麟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应该选择的王是这种感觉的人。你和骁宗十分相似。麒麟看到的气息大概也差不多吧。如果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面前,泰麒究竟会选哪一个呢?”



阿选既出不了声,也无法动弹。



“我是不知道他会选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骁宗大人升山了,你没有。骁宗大人先你一步见了泰麒。”



“你是说,所以台辅才选了主上——?”   



琅灿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看着阿选。她的目光,给了阿选克服最后某些什么的支持。



回头一看,琅灿就如同那日一般露出嘲讽的笑容望着阿选。琅灿从不隐藏她的嘲笑。在琅灿看来,阿选不如骁宗——这是毋庸置疑且坚决不会动摇的。



——那为何她要教唆阿选呢?



阿选问了。阿选至今为止多次提出同样的问题。琅灿的回答总是一样的。



“我对你没什么期望。”



琅灿冷淡地说着站了起来。



“我对你没有什么期望,即使是有期望,我也不觉得像你这样的人能做些什么。说到底,你就是个效仿者。”



——那为何要劝诱他讨伐骁宗?



“若是你的话,会拿泰麒怎么办?”



“会随他所愿。”



琅灿斩钉截铁地说,“台辅是麒麟,麒麟的愿望是明摆着的。他想要救济戴国子民。况且,救助百姓不是坏事,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再这么对百姓置之不理,好不容易降在你身上的天意有可能会消失。”



“你无所谓吗?天意把你主人的东西给了我。”



琅灿耸了耸肩。



“若这是天意,那也没办法。——虽然很气人,等你坐上王位时只会暴露你的无能。被打上无能的烙印而失道的结果,我还真想看看毁灭的那一天。”



琅灿隐藏了自己的真心,没有正面回答阿选的疑问,她说的话和行动并不一致,感觉不真实。



——她到底在想什么?



阿选这么想着忽然来了句,“你一直拘泥于嫉妒,是因为你自己就在嫉妒吧?”



听到阿选这么说,琅灿愣愣地看着他。



“我要是失道,台辅就会身亡。对王而言,麒麟就如同伴侣一样。你不能允许这一点。”



琅灿崇拜着骁宗,她嫉妒对骁宗而言属于不可分割的存在的泰麒,希望能和骁宗一起毁灭。



琅灿略微歪了下头,随后手一拍,放声大笑。



“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



琅灿捧腹大笑,笑了好一阵才说,“我确实不如你们那样尊敬台辅,但对王也是如此。虽然我敬重骁宗大人,可不管是王也好麒麟也罢,对我都一样。”



她说着,再次歪了下头,“也不是说都一样。对这人世间的天理,我是很感兴趣的。”



“天理?”



“虽然我很尊敬骁宗大人,但比不过我的兴趣。我对这个世界和王的关系十分感兴趣。我想知道如果发生某些事会导致怎样的发展。”



阿选无法理解,只是还了她一眼。琅灿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对围绕王和麒麟的天理相当感兴趣,可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所以为了寻求答案,就只能自己去试验了。”



7



“又是——‘知道了’吗!”



张运听到侍官的传话后,痛声大骂了起来,并一脚踢向旁边的椅子。



案作惊讶地注视着他的样子。



张运昨天说有事要和泰麒说, 高高兴兴地出门,结果一脸怒气地回来了。



“大人您怎么了?”案作问道,但总觉得能想象得出来,是又被泰麒随便应付了吧。泰麒本来就不是能被像张运这种人任意摆布的对象,最近高管们也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着。麒麟是一国枢要,和入仙籍的张运等官僚不同,和王一样是属于神籍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在官阶上也是朝臣中唯一一个身居公位,在权力上则远远凌驾于冢宰之上。虽然宰辅会对王施加压力,但不会直接推动各方官吏,更别说直接下达命令了——因为这是惯例,所以许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一旦泰麒注意到这点,并开始对官吏行使权力的话,那就只有王能够阻止他了。



露骨的敌对情绪是十分愚蠢的,但对方显然不是说得通的人。



激愤的张运向阿选写了请求惩罚的书信,但得到的回复只是惯例的“知道了”。大概是压不住心头怒火了吧,但张运原本就没有胜算。



案作一边这么想,冷眼看着乱发脾气的张运。



“把我当成什么——太可恨了!”



张运一脚把椅子踢开,喘着粗气回头看向案作。



“叫士逊过来!”



“士逊正在禁闭中。”



士逊因为违抗泰麒而被撤,只是关禁闭就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搞不好被当作是有反意也没办法。——当然,这是张运为了予以宽大处理,暗中向周围施压的结果。



“别管那么多,给我叫过来!”



张运头爆青筋怒斥道。案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命令下官召唤士逊。并不是简单命令就可以了,因为士逊被撤是有理由的。他犯的是不服从的罪。犯下这个罪行,秋官自然需要对士逊是否有更强烈的反叛意图进行审问。士逊以禁闭的形式被拘在自己府中,为了不让他逃跑,夏官一直监视着他的动向。会面需要获得准许,而要将士逊带出宅邸的话需要事先与秋官和夏官沟通。虽然他能迅速地四处奔走完成这一切,但高官们和他见面时,经常会对他说“又是张运的任性要求,你也真是辛苦”之类的话。



——真的是,太辛苦了。



但正因案作能顺利协调四方,张运的权力才能维持至今,进而案作的地位也守住了。



士逊被叫过来时是一副落魄的样子。本就一副寒碜相的男人,如今憔悴得不成人样,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或许是怕被斥责而战战兢兢的,案作本想着要不要设法将他救出来,结果他一看到张运就飞扑在地上,叩头行礼后,谢罪、奉承、恳求之辞滔滔不绝。



“够了——闭嘴!”



张运大喝一声,士逊紧紧闭上了嘴巴。



“你反省过了吧?”



“是,下官已思过。”士逊这么答道。看着眼前景象的案作忍不住同情他。多么不讲理,明明一切皆是张运指使的。



“因你思虑不周惹台辅不高兴,对台辅没有怨言吧?”



“当然没有。”



“若你能被宽恕,我希望你还能侍奉台辅。”



“下官由衷感到欢喜!”



张运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任命士逊为内宰。”



“内宰!”士逊惊讶般地抬起头来。



“作为赎罪,台辅就托付给你了,务必做到殷勤周到。”



“是!”



原来如此,案作在心中苦笑。这是张运拿手的“过度忠义”。这是他在成为冢宰之前,为了排挤比自己官位高的人而经常使用的手段。将像士逊这样能任他驱使的手下送到目标的身边,以猛烈的攻势向其尽忠。送上大量的物品及众多的部下,过度的干涉让目标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被拒绝就会失意痛哭,被斥责则会哀叹自己的愚蠢而嚎啕大哭。在周围人看来是只是过分的忠心,自然会从中说和,若应对过于严厉,就会斥责目标来庇护对方。目标被如此对待后会既感到厌烦又觉得喘不过气来,往往还得不到他人理解,如此重复几次后,目标就仿佛被软刀子杀人般丧失了气力。与此同时,对外则大力夸奖主人,贬低他人,还夸大宣扬业绩,连他人的功劳也当作主人的功劳来吹嘘。一切都是出于善意的忠义行为。然而,这种做法让目标的风评下降。若和他人相比获得称赞的话,被比较的对象会觉得目标是在轻视自己,若被抢走功劳,就会对目标怀有敌意。长此以往,张运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就会有人把目标踢下台。被踢下台时,很多人都会失去反抗的力气。



——还真是张运会干的事啊,案作在心里嘀咕。



不过,泰麒真的会那么容易被攻陷吗?



案作从至今为止的经历来看,断定泰麒坚强得不像是麒麟。总是很冷静,而且从他潜入六寝的举动也可以看出他的行动力大胆得惊人。何况他在地位上压倒性地高于张运。恐怕泰麒是张运至今为止遭遇的最强对手。



——至今为止,案作想。张运把泰麒当作俘虏一样对待,泰麒看上去甘于被囚,但事实上这是否泰麒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泰麒一直拥有着出入六官府,指挥高层官员的权力。若泰麒以麒麟的威望开始下达命令,仅凭张运这种人是无法阻止的。只有王才能罢免张运的官位,但阿选只要一直不出面,要把冢宰的地位变得有名无实是相当容易的事。案作认为,泰麒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没有打算这么做。要越过放任不管的阿选来救济国家或百姓的话,六官的协助是必不可缺的。为此,希望能救助百姓的泰麒,才会奉陪张运那卑劣的花招吧。



“案作。”



正在将各种不良手段详细灌输给士逊的张运回头看了看案作。



待案作回应后,“将黄医解除职务。还有被派去台辅那里的医官也是。”



案作恭敬领命,随后便下令天官传达了张运的意思,但泰麒还是技高一筹。黄医文远和德裕似乎行踪不明,但医官润达早已辞职,重新作为州官在瑞州任职。



——果然如此,案作想道。一想到这里,他就打消了替张运出主意的念头。为将士逊送到泰麒身边而被解职的内宰不是张运的人。内宰没有任何理由就被蛮不讲理地夺去官位,他心里会怎么想呢?若不以别的形式来补偿他的话,结果就会产生反意吧。



——总之,还是盯着内宰吧。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张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