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下不停的雨中(2 / 2)
我嗫嚅着说完,老师微笑着回答我。
「与其说是拒学,不如说是本人打算退学。」
「咦……?」
虽然有稍微想到这部分,但说得这么清楚,受到打击的感觉还是很强烈。
「很突然的,就寄了退学申请书来。」
我不由得重复了「退学」这个词。
「既没有事前告知,也没有商量或面谈,这么重大的事情不能就寄个信来就决定吧,所以我们没有受理寄来的退学申请书,打了电话过去,请他总之先来学校一趟,不过他很坚定的说不会再来学校,已经决定好了……。」
我耳边响起脉搏砰砰跳动的声音。
留生消失的意志,比我想像得还要坚定。
「虽然想透过电话说服他改变休学的念头,但之后打了几次电话都联络不到本人。唉,似乎完全没有要来学校的意思,我也很烦恼该怎么办才好。」
老师叹了一口大气,模样看起来是真的很困扰。
我本来想会不会是留生还要再转学,所以才什么都不说就消失,如果是还多少说得通,不过显然我猜错了。他是真的打算要消失。
退学这个词重重压在我心上。非常沉重的词。并不普通。
要是有目标、为了实现梦想而退学,朝目标前进的话,我认为退学也是一个很棒的选择。
但我确定留生并不是。无法认为说自己没有兴趣、没有喜好的他是积极意义上的选择退学。怎么想都只能觉得他是「想要消失」所以不来学校。
这样下去留生真的会消失不见。这股涌上心头的焦躁,从身体内部撬开了我的嘴。
「请告诉我他的住址。」
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大音量,还有明确的语气。老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老师顿了一会,然后「嗯 —— 」一脸好奇的把手放在下巴上。
「这有点困难,最近个人资料的管理变严格了,就算是同学,老师也不能告知。」
说得也是。以前似乎可以在点名本或毕业纪念册上刊载地址,但现在是个人资料可能被拿去做坏事,只刊载姓名的时代。
「那,电话号码呢?」
我碰运气地问问看,老师果然摇头。
「这也一样。如果没有本人或监护人同意,我也不能随意告知。」
「……这样啊。」
我点点头后,接着说「但是」。
「我非常希望老师能告诉我。」
我越说越激动,满脑子都是若错失这个机会说不定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的恐惧。
「就算你这么说……。」
老师垂下眉头,有一下没一下偷看周围状况。坐附近的老师们,有的对着电脑专心工作,有的和其他的老师、学生说话,看起来都没有在听我们对话。
「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一面,有很多非告诉他不可的话。所以不管怎么样都需要他的资讯,这样也不行吗?」
老师沉吟。我觉得得再推一把。
「……我前一阵子,试图自杀过。」
我的话让老师一脸震惊。
「怎么说,就,各方面都很痛苦,到哪都得不到救赎,好像只有我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才想这么痛苦的话干脆死了算了。所以,就跳到湖里去了。」
「……藤野……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现在想想,我真是笨蛋。」
我一边苦笑一边说,老师也露出稍微松了口气的表情。
「……那时候来救我的,是留生。他跟着我跳进湖里,把我拉上岸,然后跟我聊了好几个小时,对我说了很多温柔的话。」
「这样……。」
老师呼的吐了口大气,然后沉吟着看向天花板。
「但是……个人资料还是不能告诉你啊……。」
老师一边不赞成的碎碎念,一边在放满了东西的桌子上翻找。感觉像是在暗示话已经说完,我还有工作。
我这么努力,还是被拒绝了,我眼前一黑。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口追问。
「那……至少告诉我他住的学区……。」
这时候,老师「喔」的一声,从书面资料中拿出某个东西。就这样拿起来,掉到地上。
我反射性的去捡那个砰咚一声掉到地上的东西,然后说「请」,递给老师。但不知道为什么老师非但没有收,还别开眼睛。
「嗯?这不是我的东西啊,是藤野你掉的吗?」
我满头问号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老师掉的,是一本学生手册。
「……?」
我的学生手册应该在书包里面,不会掉在这里。
是谁的呢,我觉得不可思议地翻了面,看封面上的姓名栏。发现上面写着「染川留生」,心跳几乎停止。
「嗯,不是你的吗?」
老师用假装不知道的语调说。
「但应该是班上同学的吧,啊啊,这么说起来,有个突然说要退学的笨蛋把学生手册跟退学申请书一起寄来了。藤野,可以寄放在你那里吗?要是碰到主人就还给他,拜托啰。」
老师小声、迅速地说完后,就说着「来吧,工作工作」的重新转回前方。
我呆呆地看着老师的背影半晌,啪一下回过神来后,深深鞠躬说「谢谢!」。虽然觉得因周围的人转头过来看我到底是什么事而感到有些害羞,但老实说现在哪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老师就着往前看的姿势轻笑,然后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
「能让自己改变的人,真的是特别、宝贵、无可替代的存在。得好好珍惜才行。」
我也就着低头的姿势点头说「是,是……。」
「加油喔。」
我再次说「谢谢」后,快步离开教职员办公室。
我跑到不会被打扰的走廊尽头,面对抱在怀里的学生手册。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轻了。
我压抑着自己飞快的心跳,用颤抖的手,翻开手册最后一页,「身份证明」的页面。应该有贴着大头照,写上校名、年级,还有姓名、地址、出生年月日的表格。
我没有立刻看它的勇气,一度闭上眼深呼吸。然后带着祈祷的心情睁开眼,视线落在手册上。
留生的字,清楚写着他的住址。我不由得叹息。
「啊啊,太好了……!」
这一定能去到他那里,应该能见得到面。
离开学校后,我搭上电车,在A站下车。第一次到这里来,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用地图APP搜索学生手册里写的地址,不知道该往哪去的在住宅区绕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找到写着「染川」名牌的某栋房子。
我站在门口,抬头往上看,非常大又气派的房,大到瞬间犹豫要不要按门铃。看起来不是能轻松走进去的房子。若是过去的的我,一定立刻转身就走吧。
但是,这次不能这么做,不能逃。我给自己打气后鼓起勇气,按下门柱上的电铃。
我意识到连接室内的摄影镜头而修饰了一下外表,担心要是被当成奇怪的人,对方说不定就不会回应我按的铃了。
但是,立刻就有人回「是」,让我松了口气。
『是哪位?』
是个声音优雅的成年女性,我猜大概是留生的母亲。我更加紧张。
「那、那个,抱歉突然打扰您。」
我没办法好好说出话来,支支吾吾的。痛恨过去常因怕生而逃走、极力避免跟不认识的人对话的自己。这样很怪,我拼命露出笑容,拉高语调。
「我是和留生同学同班的藤野千花……。」
『有什么事吗?』
说出留生名字的瞬间,我的话被打断了。不用跟刚刚比较就知道,声音既冷淡又不友善。我的心凉了半截,心跳加速。
「那个,贸然打扰真是抱歉……我有话想和留生同学说……才来的。」
紧张且心神不宁至极的我语无伦次起来。继续问「留生同学在吗」的时候,冰冷的声音回我「不在」。
「这、这样啊……那个,那,他在哪里呢?」
『不知道。』
又是打断我的话似地回应。
好可怕。我双脚发抖,冷汗直冒,想起妈妈用不高兴的冷脸对着我的感觉。喉头紧缩而痛苦,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反射性的想逃。
但是,不能在这里放弃。我无论如何都得见留生一面。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他,和他说话……留生可能会去的地方,请……。」
说到一半,我身后有人经过,为了不造成他们困扰,我稍微移动了身体,想要继续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叹息。
『会给邻居带来困扰的,总之你进来说吧。我开门了,请进。』
我说「谢谢」之后推开门。走过红砖铺就的小路,站在玄关前。不久,玄关门喀嚓一声开了。出现一位与留生长相相似,但表情全然不同的美丽女性。
「总之,先进来吧。」
我点头说「打扰了」,走进玄关,背后的门立刻关上。她看起来想就这样站着等我说话。
尽管是位美人,可皱着眉给人的印象很冷。和总是带着平和微笑的留生完全相反。
「您好,我姓藤野。谢谢您让我进来。」
「……如果是问那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
她一脸厌烦的说。
我相当悲伤。之前总觉得个性平和且温柔的留生,一定是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被许多的爱养育长大的,但是,见到了他的母亲后,知道大概和我所想的不同。
「你跟那孩子很好吗?」
被淡然的语气一问,我点点头。虽然是个平常我会害羞的问题,不过这么冷淡的询问,我也不觉得丢脸。
「这样啊,能跟那个怪小孩当朋友啊。」
我知道那不是厌恶或讽刺,而是真的打从心里这么想。我感受不到一丁半点她对留生的疼爱。
「我没办法。连面对他说话都讨厌。」
我没想到她会用这种话说自己的孩子。我妈当然不能说是用温柔又充满爱的样子在面对女儿,可倒也没有冷淡到这么彻底的地步。至少不会跟我们说不想看见你、跟你说话。
「虽然也有人说爱自己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那孩子可爱。从小就完全没有小孩的样子,成熟得奇怪,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闹会玩,总是用奇妙的冷淡眼神看着父母亲。就像是小孩的身体里装了一个大人似的……阴森得不得了,被那孩子看着背都发凉。然后,你知道他额头上的伤痕吗?那不是受伤,是出生的时候就有的伤痕喔。太毛骨悚然了,没办法觉得他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我一边听,一边注意到她一次都没提到留生的名字,而是用「那孩子」这种对外人的方式称呼他。
我紧紧咬住嘴唇。不这么做的话没有办法忍耐。
「从他对事物还似懂非懂的年纪开始,他就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知道我们绝对没有教过、也应该没有看过的东西。而且不只我们,周遭的大人、小孩都说这孩子很不对劲、很奇怪,害得我先生几乎都不回家了。都是那孩子害得我们家庭破碎,我要怎么爱这样的孩子?」
光听连我都觉得心凉,冻住,包在冰块里死去。
「……别说了。」
我像要打断这连绵不绝的负面话语似地清楚发话,感觉到嘴唇冒出血的味道。
「这些话不要说了,请只告诉我留生在哪里就好。如果不知道,请告诉我他常去哪里、可能会去哪里,什么都好,请告诉我一些线索。」
我觉得我没办法跟这个人礼貌说话,就淡淡地叙述我想说的。
留生的母亲顿时语塞,一边叹气一边觉得麻烦的说「我不知道」。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孩子,离家出走了。」
「……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离家出走」?这,怎么可能?
「……抱歉,我刚刚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次……。」
「就说了他自己打包好行李,离家出走了。只留下一张写了『过去谢谢您的照顾』的纸条。」
她一边说一边拨弄头发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当然不知道他去了哪。父母双方的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没有有交情的亲戚,也没有朋友,所以,我是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就像是预知了我的问题,她迅速回答。摆明了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要我回去。
这次,她用抱怨的语气对哑口无言站在那里的我开始说。
「那孩子从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就会自己跑出去,在外面四处游荡好几个小时,可以说是有流浪癖吧。问他去哪里做什么都不讲,骂很多次也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完全没在听,一个没盯紧就又跑到外面去,一整天不知道要找他多少次啊……。」
是真的疲惫的表情与声音。
「即使上了小学,也常常躲过爸妈的视线从家里跑出去。饭不好好吃,学校也毫不在意地翘课,不知道去哪里好几天都不回家……想说是不是得了什么疾病带他去医院,但医院说没有任何异常。升上高年级,想说反正讲他他都不听,实在没办法了,就放弃不去管他。结果他被辅导的警察带回来,我被骂『这位妈妈,请看好你的小孩』,真的很麻烦啊。要是更普通一点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的……。」
想像留生小小的身体在街上到处走的模样,我心中一阵苦涩。
他是在找我吧,我脑中忽然出现这个念头。虽然没有实证,也没有理由或前因后果,但就有这种感觉。一想到他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就为了要找到我而四处徘徊,我就泫然欲泣。
「升上国中之后,他几乎不在家。这次也是自己决定要转学的……有一天突然要我在申请书上盖章,单方面的说有无论如何都想去的高中所以要转学,原本的学校也跟对方学校联络好了,要考转学考所以需要监护人同意,我真的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现在可以确定,这一定是为了要跟我念同一所学校。
为了和我相遇,留生大概什么都可以牺牲吧?
但我一直没能对此做出任何回应或回馈。
「……我知道了。突然来访真是抱歉,打扰您了。」
我小声地说,鞠躬道谢想走出玄关,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睛被某个东西吸引住。
「这是……。」
我不由得低语。霍地一下抬起头,看向留生的母亲。
「这是留生的东西对不对?」
我指着放在玄关旁的塑胶袋问。袋子里面有一叠纸,上面写满我有印象的文字。是留生写的故事。
「啊啊,那个……是那孩子放在房间里的,跟写了『请丢掉』的纸条一起。觉得很麻烦,打算废纸回收的时候丢 —— 。」
「请给我!!」
我打断她的话喊出声。她一脸惊讶地回望着我。
「如果要丢掉它的话,请给我!!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显然被我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轻轻点头说「随便你……」。
「谢……谢谢您。」
我几次鞠躬道谢,把整袋留生写的小说抱在胸前,离开他家。
外头不知不觉已是傍晚,然后一如晨间预报所说,开始下雨。明明都已经是五月份了,雨还是刺骨般冰冷。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挪动双脚,走在来时路上,搭上电车,在平常熟悉的车站下车。
从车站里出来,雨变得更强了。在下个没完的雨中,我就这样什么也没想、呆呆的在开始变暗的街上漫步。回过神来时,到了与留生相遇的公园。
我原本以为到留生家的话能有点进展。以为能得到些线索、很快就能见到他。即使如此,反而是他封闭了所有的管道。我得到的,只有他留下的、永远的故事而已。我隔着布,紧紧抱着珍而重之放在书包里的稿纸。
没想到留生和家人的关系这么冰冷,但,这一定是我害的。他为了我所做的一切,害他失去了父母的亲情。他一定是在比过去的我更加冰冷、孤独的环境中长大的。
留生消失了。是他自己的意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这大概也是为了不让我去找他。
「为什么……?」
我不由得低语,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为什么?留生,为什么要消失不见啊……?」
不知道是雨还是泪水,让我的视野一片扭曲。
我踉踉跄跄地,站在第一次遇到留生时,留生站的地方。
在寒冬的夜晚,他递给被雨淋湿的我的塑胶伞。让冷到发抖的我穿上的蓝色大衣。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留生给我的就只有温柔善意。可迟钝的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份温柔的真正意义,被自卑的想法所困,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画出界线,没办法真正接受他,因此,他从我眼前消失。
全部都是我的错。脑子里都想着自己,蠢到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的我的错。
我倒在地上,一边不停地哭,一边像在他站过的地方寻找他的痕迹般,怀里抱着带了雨水的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