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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2 / 2)




然而……当怎么看都是以久保竣公亲手犯下的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为主题的《魍魉之匣》出版,人们都「中了」久保竣皇的挑衅。



久保竣皇的名字长期在业界被视为禁忌,现在反倒产生反效果。



《魍魉之匣》大为畅销。



读者这时发现到《神社姬之森》和久保竣公写的《匣中少女》主题相同,都是「杀害少女」,而且是「连续杀害少女」——不,读者实际上并未读过久保竣公的《匣中少女》,但久保竣皇的写作策略成功混淆了读者的认知。



读者们无从判断《魍魉之匣》中引用的《匣中少女》是否真为久保竣公的作品,抑或出自久保竣皇之手,只知道久保竣公的遗作在正式刊载的前一期公告过标题是「匣中少女」,因而分不清楚久保竣皇与久保竣公的界线。



「久保竣皇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模糊小说和现实的界线吗?利用这种手法引发读者的好奇心,使得每个人比起小说内容的谜团,更热衷于参加分析久保竣皇和久保竣公关系性的解谜大赛,进而引爆销售热潮。以生意手腕来看,的确很了不起,但这种行径实在让人难以苟同。假如他实际看过那个箱子的内容物还写出这些……那一定是个坏蛋。」



「问题就在这里,大家一定会觉得不惜干出这种勾当也想赚钱的家伙,一定是天生的坏蛋对吧?木场先生。」



「这还用说吗?虽然可能会被京极堂那家伙责骂,别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偏见去判断未曾谋面的对象,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叫久保竣皇的混蛋,品德能高尚到哪去。」



「因此,有人主张不可能有人这么邪恶,久保竣皇其实是出版社杜撰的虚构人物,作品是由其他人捉刀。同时,另有一派人则是期望他真实存在,或许是基于愈恐怖就愈想看的心态吧。于是,又有另一种传闻流传:和久保竣公一样,久保竣皇在现实中也是杀人犯。老实说,我宁可相信这只是基于对不惜践踏出版伦理和被害者家属心情也要赚钱的久保竣皇的愤怒和正义感而生的『虚构故事』,但是,这和京极堂老师担忧的『最糟事态』太相似了。我现在很担心,这个原本只是八卦杂志故意写得耸动的报导,却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真相。」



鸟口搔搔头,接着说:



「我怕他不是为了赚钱才模仿久保竣公,而是同样身为连续杀害少女的猎奇杀人犯,真心崇拜着久保竣公。久保竣皇恐怕如同他在处女作《神社姬之森》中所描写的,已经杀死好几个恋人、连续犯下杀害少女的罪。他畏惧自己犯下的罪,且无法藏在心里,但没有勇气去自首、公开自己的罪恶,却又无法压抑对别人告白『我杀害了少女』的冲动。不是有个故事说,国王的耳朵是猫耳朵吗?」



「又不是榎木津!是『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才对吧!」



「啊,对对,就是这个。换句话说,《神社姬之森》是久保竣皇用幻想小说的方式,告白犯罪行为的作品。他特地取了和久保竣公近似的笔名,是为了让世人发现他也是杀人犯。但基于前述理由,这本小说被社会大众置之不理。读者们顶多皱起眉头,认为这只是冒用死者之名的下流赚钱手段,是必须唾弃的低级趣味。于是,久保竣皇只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他的第二本作品《魍魉之匣》不再采用幻想小说体裁,改写本格推理小说,又让久保竣公直接以杀人犯登场……当然,作品中『久保竣公』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出现,但于书中登场的作中作《匣中少女》是久保竣公的梦幻遗作的标题,不免引人联想。」



「……我记得久保竣公是个只能照着所见事实写下故事的作家。」



「是的,所以有人认为久保竣皇也是如此。有传闻说,这两人不只背负着杀害少女的罪,身为小说家,还同样具有只能写下所见之事的特征。久保竣皇认为久保竣公和自己是同一人物而崇拜对方,不是为了赚钱才冒用久保竣公的名字,是真心认为自己就是他。换句话说,久保竣皇其实是第二个『杀害少女作家』,《神社姬之森》就是他的《匣中少女》……」



「这怎么听都不是刑事案件,而是京极堂负责的范畴吧?」木场抱怨。



「不,京极堂老师现在应该也在收集久保竣皇的情报,我想他已经掌握这个消息,用不着我再去劳烦他……」



鸟口苦笑敷衍,接着说:



「只是,一想到假如因为我的犹豫,导致解决事件的速度变慢,结果出现新的牺牲者……嗯……」



「你应该在那本杂志一发售时,就直接去向京极堂告状的。」



「这样会害我被老师当成散布恶劣谣言的元凶啦~」



「不会请小敦转告喔?」



「唔~对喔,还有这招!不过那样的话,老师说不定会责怪我把小敦卷进危险事端,反而是自惹麻烦。」



「谁管你啊?况且你凭什么叫『小敦』?装什么熟!」



「木场先生刚刚不也叫『小敦』吗?」



「我年纪大她很多,当然可以这么叫,但你和小敦年纪相当,到时候遭担心妹妹被人抢走的京极堂诅咒我可不管喔。」



「我和小敦不是那种关系啦~话说,木场先生和柚木阳子小姐在那之后有进展吗?」



「……在那之后是啥之后?你这家伙为了打哈哈而乱扯别的事才真的会自惹麻烦。我跟她什么进展都没有啦。连开始都没有,哪来的之后?我以现行犯的罪名逮捕她,是我身为刑警的职责。之后的审判由检察官和律师们负责,我插不上手。我和她没有联系,她假发布狱后在哪里过什么生活我也不知道。要不是我在那个『箱子』里失控,京极堂早就替她驱魔完毕了。她会变成这样是我害的。」



「真的吗?那只是结果论吧?比起结果,过程和动机对女性而言更重要吧?也许阳子小姐现在仍等着木场先生……唔!」



木场闷不吭声地用拳头敲一下鸟口的头。当然,不是认真的。



「听好,鸟口,虽然这件事只是无聊的流言蜚语,用不着警方出动,但你绝对不可以去委托榎木津侦查喔。那家伙不像京极堂,一点也不稳重。就算他最近的状况好了点,也顶多是减少因无聊就变身成『怪盗招猫』的频率而已。为什么那家伙明明只是戴了个蠢面具,却能隐瞒身分又不被逮捕啊?又不是光是蒙面就能隐瞒身分的美国漫画英雄,根本是《超人》等级的不合理。」



「这还用问吗?他的身分恐怕早就被看穿了,但他毕竟是榎木津家的少爷,警察组织是怎样的地方,木场先生比我更明白吧?反正怪盗招猫也顶多偷柴鱼之类无伤大雅的东西。」



「混蛋,就是那种敬笨蛋而远之的放任态度,才会害他的狂躁症迟迟治不好。不仅如此,听说他最近去搞不动产,还赚了一大笔钱,这世界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那不是疾病而是性格,就算被送进巴士底监狱也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吧。」



「总之,如果让那个乱来的家伙插手,状况绝对会彻底混乱,被搞得乱七八糟。所以绝对不可以去委托他调查久保竣皇喔!」



「京极堂老师也这么说耶。」



「废话,任谁都会这么说啦!」



但是,就算鸟口没有行动,「那个男人」榎木津礼二郎也即将插手久保竣皇的事了。







建议不知何时丧失记忆的我,通过创作《神社姬之森》来恢复自我意识的人,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名叫吴美由纪。我不清楚她正确的年龄,虽不是女学生,但看来仍是个少女。她比我小了一轮,不,也许小了两轮?感觉她只有十几岁,顶多二十岁吧。不,并非如此,她说不定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恋人。不,恐怕连恋人都不是。



我不记得和她上过床。



也不曾与她接吻。



唉,她为我尽心尽力,我却对她几乎没有印象,真是个负心的人啊。



总之,在她的支持下,我写了《神社姬之森》。随着我仔细打捞空虚记忆的碎片、在原稿上慢慢酝酿成文章,我的自我也逐渐恢复。



那个故事是描述少年不断杀害自称「女巫」的少女。



少年是我脑海中朦胧浮现的年少时期的自己。



至于自称女巫的少女……因为我当时记忆模糊不清,所以便用那时仍活着的第一任妻子美由纪为蓝本。



因为美由纪也主张自己是个「女巫」。



我和美由纪是在东京相遇。



当时,我连自己是谁也不明白,过着凄凉的生活。不知道自己的身分,所以无法就职,也没有住处。



我在某个偏僻的酒馆里,偶然遇见美由纪。



她是那家酒馆的服务生。



从刚认识时起,她就称呼我为「小说家老师」。



「嗯?什么意思?你说我是小说家?我不记得这件事,也不明白自己是谁。」我说。



「我有收藏刊载了您的小说的杂志呢。」她如此回答,接着又说:「只是,您后来突然封笔,就这样消失了。」



她自称是我的狂热书迷。



换句话说,美由纪是最早认识被我所舍弃、名为「我」的箱子的人。



美由纪提供她承租公寓的一室让我当住处,并且鼓励我继续写小说,寻回自我。



和她同居后,我才知道美由纪身上到处是伤痕。



我原以为她遭人虐待。



「不是,是我自己伤害自己。」她说。



自残行为……



她应该没有吸食毒品。



手上也没有针孔。



但是有刀刃留下的伤痕。



我之所以和美由纪同居,也许是因为我认为,陪在她身边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赎罪吧。对谁赎罪?对甫认识不久的她,我没有理由赎罪。我想……也许我是个罪人。过去的我,明明必须拯救某位女性却拯救不了。我逃避记忆、逃避过去,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我逃避不了。戕害美由纪身心并留下伤痕的人虽然不是我,但罪人和被害人终究是可替换的,遇见她并伤害她的人凑巧不是我,如此罢了。



「我是受到诅咒的女巫,必须靠自残才能使神智恢复正常。」



「女巫?什么意思?」



「老师,我啊,被家人断绝关系,靠寄来的生活费厚颜无耻地过活。我在就读千叶的女校时,被卖春集团招募……」



「千叶?」



「圣伯纳德女学院。您应该听过吧?那里曾接连发生杀人案,引起不小的骚动。那间女学院中,有个由学生组成、自称『蜘蛛仆人』的卖春集团。我虽然被招募,但没有加入她们,因此害死了朋友。在那之后,我一直无法摆脱『假如我那时乖乖加入……』的罪恶感,使得我只能过这样的生活。」



「我曾听说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杀人案,但背后有卖春集团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案件和黑道有关吗?」



「不,是『黑魔法』。一群崇拜恶魔的学生们举行魔宴……那是一种性的飨宴。她们集体卖春不为金钱,也不是为了性愉悦。崇拜上帝的天主教信徒们,不是都很重视信仰虔诚吗?恶魔崇拜其实就是天主教的谐仿,但彻底逆其道而行,所以她们才会举行魔宴。换句话说,冒渎圣性才是她们的目的。『蜘蛛仆人』的创立者『蜘蛛』是认真的,她相信自己能靠着诅咒来杀害想杀的对象。」



「原来如此,难怪说是女巫。但就算如此,你不是很明智地没有屈服于女巫们的引诱,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卖春吗?所以,你应该没有成为女巫吧?」



「是的。我觉得用魔法咒杀人、崇拜恶魔、冒渎什么的,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在那个魔法般的『蜘蛛仆人』世界里,一定有某种确切且稳固的道理吧……所以我在自己被『蜘蛛仆人』狭隘而封闭、仅由十几人组成的『故事』吞没前,为了守护自己的世界,便先拒绝了。后来事件结束,我守住纯洁,转学到东京的学校……」



「听起来似乎是个快乐的结局。」



「……很可惜不是。因为我曾就读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被校内同学及新邻居知道了……」



「虽然卖春集团的事并没有公开,但你被怀疑……和连续杀人案有关,所以遭受轻蔑与好奇的眼光看待吗?」



「是的。但比起这个,更令我痛苦的是,我觉得侥幸活下来的自己背负着重大罪恶。恐怕在『名为「社会」的故事』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吧。因为我已经知道,即使表面看似健全,背后也许藏着魍魉之类的妖怪……但就算我想驱走魍魉,『蜘蛛』也已经死了,不在人世。相信自己能役使恶魔、诅咒他人的她被杀了,原因是……」



「原因是?」



「有另一名遭受『蜘蛛』诅咒的『蜘蛛』存在。女巫的诅咒就是这样传染的。最初的女巫是谁,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吧。诅咒会传染,一旦开始散播,再也没人能阻止。而我,也被女巫诅咒了。」美由纪说,「所以,老师,请您写吧。」



「我?遗憾的是,我并不熟悉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件。我只知道有人死了,有几个女学生被杀,也有自杀的……更何况,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呢。我……」



「不写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件也无妨。请老师为了自己的伤痛……为了被遗忘的记忆而写吧。」



「为了对自己诅咒吗?」



「不,为了对自己祝福。假如脑中一片混乱,人们便无法摆脱茫然不清的痛苦……也无法逃避诅咒。但是,言语有净化作用。请老师用言语替自己的『故事』划清界线。用言语定义您的『内在世界』、『您的故事』的界线,接着让世人、让社会阅读您的故事。到时候,老师一定能恢复自我,或者说能定义自我。」



「但不就是不想恢复,才会将之舍去的吗?」



「既然如此,那就重新建构吧。」



「你要我捏造我自己新的『故事』?」



「只要社会接受,那就会成为真实。」



「我没办法无中生有地创造『故事』,没有那种想像力。」



「嗯,无中生有的确不容易。但如果说,能从老师的潜意识拾回记忆碎片并连接起来的话,也许就能办到……」



我……



这时,我茫然地理解了自己为何会对相识不深的美由纪抱持罪恶感。



是的。



因为我……拯救不了少女。



虽然当时这个想法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我涌现一种仿佛自己就是「蜘蛛仆人」的买春客般的羞耻心,难以忍受的呕吐感油然而生。



「这样能解开加诸在你身上的女巫诅咒吗?」



「请别为我操心,老师就专心解除自己的诅咒吧。」



「为什么你对我这个落魄又丧失记忆的中年男子如此在意?你有恋父情结吗?」



「因为我是老师的书迷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我们的相遇一定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束缚我的诅咒,是一种叫做Kutan的妖怪。」



「Kutan……件吗?记得那是一种人面牛身的怪物……一被母牛生下来就会说人话,做出不祥的预言后立刻死亡。」



「是的。件预言灾难后便会立刻死亡。件的作用就是预言。而我,也只是为了预言老师的灾难才幸存下来,所以才会和老师相遇。」



「你是人类,不是妖怪。反而我才像是如妖怪般的存在。」



「被『蜘蛛』诅咒后,我深陷自己变得半人半妖的强迫观念。每次照镜子,总觉得镜中人仿佛变成牛面人身的怪物。每当我有这种感觉,就会残害自己的手。」



「牛面人身就不是件,而是米诺陶洛斯了。况且,就算你被女巫诅咒、被妖怪附身,也不是丑陋的件,而是招待浦岛太夫到龙宫的美丽人鱼……是的,就算你是预言灾难的妖怪,你也是『神社姬』。」



「那么,请写作『神社姬』但读作『件』吧,老师。」



于是,我用被女巫诅咒的美由纪为少女的蓝本,边翻掘我丧失的「记忆」,边构思《神社姬之森》。



但是,随着我愈来愈投入艰辛困难的创作,对于明明就「存活」在我眼前的美由纪的记忆与感觉……却迅速变得愈来愈稀薄。



看来我是个只能从活在过去或活在现在、活在小说世界或活在现实世界中,选择其中一方的笨拙人物。



我变得愈来愈讨厌会妨碍我创作的「外在世界」。特别是和美由纪一起搬离东京的公寓、移居到横滨的洋馆后,我罹患极度严重的外出恐惧症。美由纪在经济上似乎十分宽裕,从某处筹措了购买横滨这栋老旧洋馆的资金。



不仅如此,美由纪还雇用一个「代理人」,替我建构由「代理人」处理所有和出版社往来等麻烦事的系统。



她虽然还年轻,却很「干练」。



但是,《神社姬之森》销路并不好。



原因是,内容极度缺乏条理、情节杂乱无章、世界观不安定、无限杀害少女的轮回故事阴惨。而且,直到最后施加在少女身上的「诅咒」都没有解除,少年亦未能摆脱「连续少女杀人犯」的轮回所带来的糟糕余味。



但最重要的是……



我自称「久保竣皇」。



为什么?我就是明白直接用「久保竣公」之名不妥,才特地将笔名改一个字啊。



我原本想直接自称久保竣公。



没有太深刻的理由。即使过去的记忆一片混乱,我「只有」自己的名字记得很清楚。久保竣公,那就是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过去也有人自称久保竣公。那人犯下杀人案,而他自己也死了。在我迁居到横滨的洋馆,开始撰写《神社姬之森》的期间,我脑中才浮现和赖子对话的情景,得知我和传闻中的杀人作家久保竣公是同一人物。



我发誓,我绝不是想冒名顶替。



因为我和他就是同一个人。



在我过去的记忆变得混乱,完全忘记自己曾肢解赖子、将之装入箱子的那时起,我就自称是久保竣公了。在美由纪告诉我这件事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恐怕在我三十余年的人生中,唯一能保有而不遗忘的只有名字吧。



除了久保竣公以外,没有其他名字能代表我。



名字正是我这个容器——箱子的本体。



如果更改名字,我也会失去回归作家一职的意义。



如果连这件事都不被认同,我的「内在世界」将再也无法和「外在世界」保持联系。



被「外在世界」拒绝,意味着我是狂人。「人间失格」是为了我存在的一句话。



我为了勉强让「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连接而写下《神社姬之森》,结果却只换得来自「外在世界」的「拒绝」。



「既然世人把您当成久保竣公的冒牌货,何不反其道而行?来写久保竣公犯下的杀人案吧。您知道那起案件不为人知的真相,只要开始动笔,一切都会回想起来。因为您……」



——您就是久保竣公本人啊。



美由纪悲伤地如此低语,建议我写第二部作品《魍魉之匣》。我担心这会亵渎了死者,但写下的小说不让其他人阅读也不行。毕竟「内在世界」若不被他人观测,就无法存在。我必须恢复自我。若无法恢复稳固的自我意识,就无法驱除美由纪身上的女巫诅咒或魍魉,或神社姬,或件。原本说来,《神社姬之森》是我为了拯救受到已逝女巫诅咒的美由纪才开始撰写的作品。但是,我依然拯救不了她。逐渐复苏的过往记忆阻止了我。



是的。



在写《魍魉之匣》的过程中,盖子被打开了。



我的记忆碎片一点一滴恢复。



和赖子的对话……咖啡厅「新世界」……《匣中少女》。



我果然杀害了少女们。



《神社姬之森》不是什么幻想小说。



是我亲身体验的记忆被抽象化,以隐晦形式表现出来的故事。



肯定没错。



那不是梦境。



我……



我把赖子……装进……箱子。



说要让她羽化登仙,却失败了。



其他还有许多牺牲者。



那些可憎的记忆侵蚀了我的「内在世界」。



所以,我拯救不了美由纪。



「我是杀人犯。」



「不,那只是附在您身上的诅咒。您必须将盘据在脑中的那些记忆写出来。」



「你的意思是,只要塞进箱子里,就能将那些记忆挤出脑外?」



「是的。为了让『外在世界』观测到您,不装进箱子里不行。但是,光是装进箱子还不够,必须将『外在世界』和您的『内在世界』连接起来。要把箱盖打开,让其他人对箱子里的内容物感到好奇。世人期待着您写出久保竣公的故事。打从您以久保竣皇之名发表小说,这就已经像是命定的诅咒般纠缠着您。」



「非得做到这种程度……非得写出那种亵渎牺牲者及其家属的作品……也要畅销不可吗?」



「是的,您必须写出卖座的作品。」



「总觉得就算作品大卖,也会有新的诅咒纠缠着我。」



「即便如此,仍比老师的人格就此消失更好。」



自从发生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件后,美由纪和家里几乎处于断绝往来的状态,但她的家庭似乎十分富裕。不,寄来生活费的不见得是她的家庭,也许有什么复杂的内情。总之,她不仅买下了洋馆,手上还有充裕的资金。搬出女校宿舍、到偏僻酒馆当低薪女服务生,似乎只是自残行为的延伸——或者,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冒渎」。辞去服务生的工作搬到横滨后,美由纪不仅雇用负责和出版社交涉的「代理人」,自己也担任我的助手勤快地工作,替我从旧书店或外文书局收集了许多文献。



在那些数据中,我发现了好几份做为「创作理论」比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更有用的文献。



其中之一是荣格的分析心理学。



荣格有段时期向佛洛伊德学习,但身为犹太人的佛洛伊德和身为瑞士人且受到德国神秘主义强烈影响的荣格,在人格及思想上都合不来。



佛洛伊德身为近代理性的信奉者,认为人类的自我独立于世界之外,荣格则认为有一种全人类普遍共有的潜意识——「集体潜意识」存在。荣格为了探索「集体潜意识」,潜心研究佛洛伊德所禁止的一切神秘主义——我不确定神秘主义的精确定义,总之是佛洛伊德认为非理性的一切事物——炼金术、东洋的曼荼罗、造塔、冥想,以及神话研究。



当时我正在构思《魍魉之匣》,见到荣格的「集体潜意识」理论的瞬间,直觉认为这就是我要的「箱子」。假如看似暧昧不明且虚幻的「外在世界」,只是人类稳固的「集体潜意识」的表层,就表示「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具有相同的根源。佛洛伊德确立了「自我」,相反地,荣格则是敦促「自我」宛如陷入蜘蛛网般迷宫的现代人,再次发现「集体潜意识」的存在。



荣格执著于神话分析,是因为他发现世界各地的神话中有许多共通主题频繁出现。



我延伸荣格的理论,认为乍看只是「偶然相符」的现象背后,其实有因果律无法说明的透明丝线连接着。因为一切都是从「集体潜意识」衍生而出的事物。这个世界没有偶然,一切都是必然,所有事物都连接在一起。因此,看似奇妙的偶然相符现象,对我而言是一种称作「共时性」的现象,是有意义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表面上没有关联,背后却连在一起。荣格似乎也发现了「共时性」这个概念。我和他个别地、几乎同时地发现了同一个概念,说得牵强一点,这件事或许也正好证明了「共时性」的存在。



不管如何,我对荣格是什么人没有兴趣。我不关心精神分析或心理治疗等学问,也不做梦的解析。欧洲离我太遥远了。



我有兴趣的是「集体潜意识」这个言灵。



那是将分隔两边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链接起来、宛如黑盒子的概念。



但是,潜入构成「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内核的「集体潜意识」中冒险,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外在世界」是我即使靠着写小说也无论如何都想回归的世界。忽视「外在世界」,持续潜入「集体潜意识」的深渊——冥界之行——的结果令我担心。我害怕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我想,当我到达深渊的瞬间,立刻会成为局外人吧。不,自从想创造「匣中少女」却失败的那时起,我便一直是局外人。



是美由纪想尽办法把我从深渊呼唤回来。



所以,我这次一定得拯救她。



不知是哪里出错了,我现在仍活着。



无视于科学说明或现实道理,不知为何我仍活着。



我必须赎罪。



我并没有抵达人类潜意识的最深处,和那可怕却又光辉的深渊化为一体,在恍惚之中获得解脱的资格。



那么……



无法令赖子羽化登仙而害死她的我,和拒绝加入「蜘蛛仆人」而被女巫诅咒的美由纪相遇,也是必然的。



不是偶然。



这世上没有偶然……



因此,我为了清算由于不够成熟而无法完成《匣中少女》的过去,必须通过「言语」——通过「小说」与「故事」连接「内在世界」和「集体潜意识」,借以操作「集体潜意识」,这次我一定能改写「外在世界」。



小说是一种魔法。



是从人类普遍的潜意识中诞生的言灵。



当然,想让赖子复活是不可能的。



赖子死了。



能让化为灰烬的死者复活的言灵恐怕不存在吧,那是宛如将卑金属炼成黄金般不可能的工作。理论上说来,将卑金属转换成金元素或许不是不可能,但想必得花费极为庞大的代价而难以实现,结果说来便是不可能的。



恐怕在成功施行让化成灰烬的赖子重生的返魂术之前,我自身的寿命就已先到尽头。



但是,我或许能解除还活着的美由纪身上的女巫诅咒。



动笔写《魍魉之匣》后,我一边恢复身为连续杀人魔久保竣公的记忆,一边实行连接「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魔法……



假如「共时性」真的存在——我在「内在世界」里写下的精致巧妙「言语」,应该也能在「外在世界」中「化为现实」。



愈多人阅读、愈多人观测,这两个世界就会愈往「集体潜意识」这个内核接近。



若是我能在自己写的《魍魉之匣》中,驱除久保竣公身上的魍魉……若是久保竣公没有杀害赖子……若是「黑衣男子」成功救出加菜子……



然而,我的魔法凄惨地失败了。



因为我——只能依据从脑海中浮现的一个个「记忆」,写下过去发生的事。



于是,我又再度杀死赖子。



结果就是……



共时性确实存在。



我的直觉很正确。



魔法发动了。



只不过,是朝着我不期望的方向……







神田神保町。



那天,有人前去拜访蔷薇十字侦探社的「名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访客是个二十五岁前后的青年。



他虽然不像木场修那般魁梧,但眉毛粗大得仿佛贴在眼睛上头的两片海苔,头发和皮肤黝黑,颊骨和下巴特别健壮,和宛如西洋陶瓷娃娃的榎木津礼二郎站一起,恰似两个外国人。不过,榎木津礼二郎的模样比他更不像日本人。



「我、我叫今泉花岗,是文化艺术社负责《银星文艺》的编辑。今年是我进公司的第三年。」



「你的脸好平坦喔。」



榎木津深深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和寅冲泡的红茶后,坦率地说出感想。



即使是中禅寺的驱魔工作实质上歇业的现在,榎木津的侦探生意依然兴隆,不过他化身为怪盗招猫的次数倒是减少了。闲得发慌的榎木津,拿原本做为蔷薇十字侦探社「总部」的榎木津大楼当抵押品,开始经营不动产事业,没想到大为顺利——当然,凡事三分钟热度、自认是世上最伟大侦探的榎木津,不可能专心经营这种「副业」,实际上负责不动产买卖的是榎木津的奴仆之一,益田。既然益田无暇参与侦探工作,榎木津当然也不会积极靠侦探工作赚钱。只不过,不管侦探工作赚不赚钱,榎木津和他奴仆们的生活费都不必担心没着落。相反地,在变成干练不动产业者的益田努力下,没必要的闲财反而愈来愈多。虽然对榎木津而言,就算生活贫困,他也一样乐在其中吧。



总之,不管昭和二十年代是否结束,榎木津礼二郎依旧是分毫不差的榎木津礼二郎。



「平、平坦?」明明担任编辑,却有强烈对人恐惧症的今泉不禁目瞪口呆,但还是乖乖递出名片。榎木津则是一样怪声怪调地喊:「和寅,还有我的名片吗?」



「怪盗招猫的名片还有,但侦探的名片不巧用光了。」



似乎是榎木津的奴仆之一,名唤和寅的矮小男子答腔。虽然今泉并不知道他的本名叫安和寅吉。



「这些杂事不是那个笨蛋益田该负责的吗?他去哪里!」



「益田兄现在在忙不动产事业,所以没什么空来侦探事务所这边。」



「什么!明明只是个奴才,却放着主子不管去忙副业,真是成何体统!我要炒那家伙鱿鱼!」



「是少爷派他去做的。益田兄还跟我抱怨说:『我明明是为了当侦探才进蔷薇十字侦探社,为什么得去炒房?况且我原本是警察,要我跟踪或变装易如反掌,但要凭三寸不烂之舌骗有钱人贱价脱手土地或大楼,我根本做不来啊。』虽说现在看来,靠三寸不烂之舌去拐骗有钱人贱价脱手土地或大楼,明显才是他的天职,比刑警工作更为得心应手。我看他一定有骗子的天分。」



「喔,原来如此!但是我为什么会去搞不动产?我忘记了!」



「唉,少爷真健忘。不是有银行主动拜托你用这栋榎木津大楼做为抵押品借钱吗?」



「啊啊!对喔!那个跟我的笨蛋老爸有交情的银行员一直苦苦相求,老是拒绝也很麻烦,我想说好像能排遣无聊,就把大楼抵押了!」



「然后,虽然开始经营不动产业,但少爷很快就厌倦了,借来的巨款无处可用。少爷便说:『这些闲钱留着也没用,你随便去买点东西吧!但只有饼干和乌龟和锹形虫不准买!』全权交给益田兄处理……担心少爷会因破产而上吊的益田兄只好哭丧着脸,为了增加资产四处奔波,不知不觉间我们公司的重心不再是侦探社,几乎都转移到不动产公司那边去了。」



现在榎木津手头上的大楼已增加到七栋之多。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不是我把笨蛋益田变成不动产业者,而是那家伙根本乐在其中嘛。居然还抱怨我,真是王八蛋!算了!话说回来,花岗岩!」



今泉一脸困惑地回答:「我的名字是花岗,不是花岗岩。」但榎木津并不在乎。



「你的脸简直平得像花岗岩一样,从今天起,你就是花岗岩了!你是关西出身的吧?」



「是的,是宝、宝冢市。」



「啊,原来如此,那个由美女们打扮成男生演出的舞台剧——应该是舞台剧吧?嗯……是宝冢吗!我懂了。以学生话剧而言太正式,却又不是歌舞伎……歌舞伎是由男人饰演女角,刚好相反!原来这就是宝冢歌舞剧团啊!听说有乐町的宝冢剧场总算要重新开幕了,可惜我一次也没看过!不对,说不定在我还懵懂无知时,曾被那个附庸风雅的老爸硬拖着去看过,总之我已经不记得了!小时候很多人问我要不要当歌舞伎演员!大家争相要我扮女生,烦都烦死了!我一点也不懂男扮女装究竟有什么乐趣!老实说,我最受不了那些人妖!女扮男装也……啊,不,这搞不好还有趣一点!」



今泉完全听不懂榎木津在说什么,而且事情没有半点进展。他是为了委托侦探工作而来,不是来聊宝冢歌舞剧。今泉感到困惑,对和寅投以求救的视线,但和寅似乎早就习惯了,打开冰箱开始准备西式糕点。



「不过我看你比起小说似乎更常看漫画,以前是漫画杂志的编辑吗?」



「……我只是很喜欢漫画而已。等等,为什么知道我是漫画爱好者?榎木津先生果然如传闻所说的是千里眼吗?」



「不,你错了。我是神,但不是千里眼,千里外的景色完全看不到!慢着,我看到原稿了。原来你自己也写小说吗?咦?作品中的登场人物都是女孩子。就算只是影像,字还是很清楚,真好!比现实的原稿更方便阅读!我看看……好奇特的小说啊!」



今泉发着抖说:「实在太佩服了!其实我真正的志向是当个小说家。我自学生时代起写了好几篇小说,却迟迟没机会出道。因为我、我有个怪癖……不管写什么都会受到那个怪癖影响,没办法创作纯文学。我想或许该朝大众小说进攻,便写了历史小说……但是……」



「哇哈哈哈!你不会写男人!你的作品中,战国武将们全都成了女人!这的确是很奇特!根本是前卫派的风格!」



「由、由于那份作品太古怪,所以我一直藏在壁橱深处,没给任何人看过,真不愧是榎木津先生。」今泉显得更退缩了,接着说:「是的,我只要一动笔,不知为何任何角色都会变成少女。我也曾想过当个少女漫画家。少女漫画中男性角色很少,应该很适合我。问题是我画不出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可爱少女,每个人物都像丑陋的猿猴。」



「没错,你画的女生怎么看都像猴子!明明是在画女校,却仿佛猿猴星球!根本变成猴子统治世界的科幻漫画!」



「……没错……所以我放弃当漫画家的梦想。」



和寅轻声叹气。一旦变成这种状况,今泉只会被榎木津释放的强力磁场所掌控并受到吸引。和寅长期以来,不知看过多少次像今泉这样的懦弱人物惨遭榎木津的毒手。



「既然什么事都瞒不了榎木津先生,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吧。」



今泉是——



某个幽灵作家的责任编辑。



「我从今年起接任『久保竣皇』老师的责任编辑……」



「久保……竣公……?那个戴白手套的男人吗?」



「咦?啊,啊啊~不是久保竣公,是久保竣皇老师。发音相同,却是别人喔……大概。」



「好复杂啊。」



「请看这个。这是敝司出版的久保竣皇老师的单行本,处女作是《神社姬之森》,第二部作品则是《魍魉之匣》……由于后者插入了与久保竣公梦幻遗作《匣中少女》相同标题的作中作,所以风评很不好……只不过这两本我都没有参与制作。上一位责编在《魍魉之匣》于杂志连载结束、单行本的编辑工作也几乎完成时,便闪电辞职。也许是因为被八卦杂志大肆报导久保竣皇并不存在,是编辑为了炒作话题,让读者和社会以为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犯人久保竣公死而复生才『策划』出来的虚构作家,精神大受打击才会萌生退意吧。所以我这个经验不多的编辑便临危受命。」



「喔,久保竣『皇』吗?他的地位提高了!」



「呃,刚才我也解释过,久保竣皇老师和过去敝司颁发『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让他在文坛出道的那位作家不同人。只不过……换我负责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久保竣皇不是虚构的,这名作家确实存在。其实在换我负责以前,也怀疑过久保竣皇老师会不会是上一任编辑捏造出来的……毕竟他真的很神秘,从来没有露过面。」



「嗯……哪一个才是久保竣皇?」



榎木津眯细了眼,盯着今泉硕大头颅的背后瞧。



「呃,不……我虽然是责编,但也没和久保竣皇老师见过面。他雇用一个能干的代理人居中处理,所有和老师的联系都要通过那个代理人才行。因为久保竣皇老师……是个极重度的……茧居族,深居简出。虽然也不是有对人恐惧症的样子,但总之他几乎不肯离开『洋馆』一步。」



「什么嘛,这样的话,眼睛睁再大也看不见!怎么不早讲!而且你满脑子稿纸、书和漫画,没几个活人!这样居然还想委托我?要我去刺探久保竣皇的真实身分我可不干喔!听好,真正的侦探是为了揭穿更大型的谜团而存在!例如说,揭露世界本质之类的壮大谜团!」



「不不……对敝司而言,久保老师的身分一点也不重要,虽然我个人挺在意的……但我现在是以文化艺术社的员工身分来委托您,真正的问题不是那个。从头开始说明的话,自从换我担任责编后,老师一张原稿也没交出来。」



「催稿是编辑的工作吧?你这笨蛋!为什么侦探要去向作家催稿!」



「抱、抱歉。我已经再三向代理人催过稿了。想委托榎木津先生的事,当然是我们这些编辑无法解决的大型谜团。」今泉一边五体投地道歉一边说:「久保竣皇老师把和出版社的交涉全交由代理人处理,和敝司并无直接往来,毕竟他本人无法外出。久保竣皇似乎是老师的笔名,本名并不清楚,稿费和版税都直接汇给代理人。久保竣皇老师的作品,似乎也全部由那位代理人负责管理……关于老师是否擅自盗用久保竣公遗作的问题,敝司和其他公司正在争论,但是连这种场合,仍是由代理人代表出席,久保竣皇老师绝不出面。我知道老师家的地址,他就住在横滨山手町某处悬崖上的洋馆中。只是,就算去了也见不到面,擅自闯入的话,只会被迷宫般的格局困住……那里简直像是鬼屋或忍者的机关房,所以只好由正门拜访,但正门有守门人,说什么也不肯让人进门。」



「那就撂倒守门人,直接进馆内不就得了?」



「问题是……洋馆的守门人是位年轻女性,似乎是个少女……年纪和女学生差不多。说归说,我自己也没去过横滨的洋馆……因为代理人说,如果编辑直接登门拜访,会害老师的精神状态恶化,所以绝对禁止。」



「喔喔!看门人是女学生的话的确没辙,我喜欢女学生!」



榎木津打断今泉的话,总算提起兴趣般接着说:



「猴和泉!你不断提高我期待的门槛真的没问题吗?我一生气就会大闹喔。会高举招猫玩偶,开始打鬼喔。」



「什……什么?打鬼……?」



「喵咪!」



「喵……喵咪?」



和寅端着盛放西式糕点的托盘走来,向今泉伸出援手说:



「应该没必要找我们家少爷调查久保写不出作品的理由吧?我看他八成是被舆论攻击到怕了,不想继续利用死者赚钱而已。反正他已赚到暂时不工作也生活无虞的版税,除此之外应该没别的理由吧?」



但是今泉摇头否定:「问题是,若照代理人所言,似乎并非如此。代理人说,久保竣皇老师不在乎世间对他的作品有什么冷嘲热讽。不,应该说在乎是在乎,但他更重视创作本身。之所以使用久保竣皇这个名字,是因为老师认为那个笔名最能代表他……完全没有其他用意。他本人没有恶意,也没在打什么算盘,只是个彻底欠缺社交性的纯粹艺术家。只不过,《魍魉之匣》采用久保竣公的梦幻遗作——是真是假尚有待商榷——为作中作,内容令人联想到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还让明显是以久保竣公为蓝本的主角兼真凶登场……总之,不管是故意的还是下意识,这些手法使得『现实』和『创作』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处女作《神社姬之森》纯粹采用幻想小说体裁,是主角的主观故事,相较之下,《魍魉之匣》就显得过于……」



榎木津再度眯细了眼。



「过于和『现实』混淆?」



「是、是的。久保竣皇老师在《魍魉之匣》中采用混淆『现实』和『创作』的书写方式。虽然有点过当而引起公愤,但久保竣皇老师撰写《魍魉之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引发社会挞伐或公愤………根据代理人的说法,老师是实验性地将一种名为『共时性』的新技法导入小说写作里。」



「『共时性』?那是什么?新名词吗?自然主义或普罗文学或新感觉派的同类吗?看不到『影像』,完全搞不懂!」



榎木津一面大快朵颐西式糕点,一面在沙发上呈「大」字形躺下。



「『共时性』是和佛洛伊德决裂的瑞士分析心理学者荣格提倡的概念。简单说就是:表面上毫无秩序的世界,其实在『集体潜意识』的领域全部联系在一起。人类虽然无法通过五感感觉到其存在,但有时会以理论无法说明的『偶然相符』形式出现在我们的意识里。久保竣皇老师注意到这种『偶然相符』也会发生在创作中。我个人虽然没有这种经验,但听说优秀的小说家在写小说时,会发生故事往作者本人也没意识到的方向收拢的现象,像是不是设计来当作『伏笔』的描写偶然变成『伏笔』等等。受到这种『偶然相符』的现象影响,明明作者本人并非有意识地如此创作,却能写出所有情节都安排得恰到好处的作品。结果就是作品成果超越作者的想像,变得非常精彩。因为情节发展连作者本人都没办法预测,所以读者当然也无法猜想。而且,看似无关地散落在作品中的各项要素形成一个『故事』的收拢过程,也很有冲击性。发生『偶然相符』现象的小说,就会产生这种宛如魔法般的效果。久保竣皇老师认为,这种在创作小说时发生的『偶然相符』现象,可以用『共时性』来说明。」



「那只是整体的构想一开始就存在于作者脑中,但作者本人没有意识到,下意识地写出来而已吧?」榎木津打着呵欠质疑。



今泉回答:「实际上或许如此,总之久保竣皇老师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写作过程中出现在作品世界的『偶然相符』现象,就是荣格主张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共时性』……不管是小说或现实,一切事物在结构上都是连接在一起。」



虽然今泉自己也半信半疑。



「所以,久保竣皇老师又思考,若能相反地开发出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引发『偶然相符』现象的技术……」



「喔?如果能做到这种事,作家就不必抱头苦思剧情!自杀的作家也会大幅减少!」



「……代理人说,老师为了追求这种技术,实验性地将『久保竣公』和『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这两个『现实』要素导入《魍魉之匣》中。换句话说,老师试图在作品世界中,将拥有『久保竣皇』这个笔名的自己,和过去存在于现实、名为『久保竣公』的杀人犯强行融合在一起。他认为,既然『共时性』这个概念在『现实』和『创作』两种世界中都能发挥效果,应该也能在『现实』和『创作』之间引发『偶然相符』现象……如此一来,便能写出前所未见的新型态小说。让读者怀疑死者是否复活,借以模糊『现实』和『创作』的界线,这正是老师的目的。」



今泉说。但这些话全都是「代理人」转述的,久保竣皇是否说过这些话并不确定。毕竟今泉自己也没见过他。



「既然如此,久保竣皇的目的完美达成了吧?他让现实的杀人犯在小说中登场,也取了一个几乎一样的笔名,引来世人公愤的瞬间他就赢了。话说回来,这本小说的剧情是怎样?」



「简单说就是有个幕后黑手。这个科学家从战前就以创造不老不死的人类为目的,进行奇怪的人体实验。这是整个事件的开端。而久保竣公之所以开始把少女分尸并塞进箱子里,是因为久保竣公『偶然』见到被这个科学家动过『手术』、手脚与腰部以下被切除并装入箱子里的少女。见到这名匣中少女的瞬间,久保竣公受到超乎想像的冲击,丧失分辨现实与幻想的能力,开始犯下杀人行为,试图将少女装入箱子里。但身为外行人的久保竣公,当然无法顺利动这种手术,最后他去找那名科学家,自己也进入『箱子』里了。」



「慢着!猴脸男,这、这根本不是什么『偶然相符』!」榎木津猛然跳起来大喊:「大错特错!这、这只是……把『事实』直接写进书里而已嘛!」



「什、什么意思?这本小说的确是以现实中久保竣公犯下的少女分尸案为基础,但什么疯狂科学家、只剩上半身却仍活着的匣中少女,应该是久保竣皇老师的创作吧?这些设置在科学上不可能成立啊。」



「问题是,这些事在现实中都发生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久保竣皇……只是用小说的体裁写出事实罢了!」



「什、什么?难道说……久保竣皇老师其实是久保竣公本人吗?怎么可能?死者不能复生吧?但是,假如这是事实,老师绝不肯现身在我们面前的谜也解释得通……」



「就算是别人!久保竣皇也是靠着某种途径,得知了事件真相!然后以『小说』的形式写下来!」



「总、总之,《魍魉之匣》虽然引起不小的骚动,反而成了宣传,销量非常好,所以敝司必须尽早取得久保竣皇老师的新作《姑获鸟之夏》的原稿。但是《姑获鸟之夏》自从公布标题后,迄今一行也没写出来……这样下去,敝司就要破产了。」



「愚蠢!真是愚蠢!那样的话,久保竣皇就不是小说家,而是魔法师或言灵师!但是他明显没有这种能力!为什么如此宽容的我,会彻底否定这个冒牌的第二代久保竣公?那是因为我知道《魍魉之匣》只是一本『依样画葫芦』地把事实写下来的小说!猴泉!这是世上唯一正牌侦探的我所说的话,绝对没错!如果久保他真的这么想,那就只是他有所误解,是错觉!」



「不是的……老师真的让『共时性』发动了啊。」今泉摀着脸,接着说:「《魍魉之匣》的执笔过程中,久保竣皇老师的两个『恋人』……或未正式结婚的妻子接连死了。就和描写主角陷入连续杀死恋人的无限循环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一样,久保竣皇老师接连失去两位恋人。两人都是在久保竣皇老师的『洋馆』内死去,死因听说是自杀。因为两人的死都没有他杀嫌疑,所以事件本身没被公开。自从交不出原稿后……久保竣皇老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敝司的社长,说明交稿延迟的理由。那封信经过笔迹鉴定,确认字迹和他的原稿完全一样。换句话说,是老师的亲笔书信。信件内容说,老师因为写了杀害少女的小说,使得『共时性』发动,害他两个妻子接连死去,现在无心创作。此外,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相同,但据说久保竣皇老师的笔迹和久保竣公原稿上的笔迹也极为相似。」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同一间洋馆内连续发生两起自杀事件,却没有闹上新闻呢?这该不会只是久保自己的妄想吧?」



「由于这件事严禁传出公司外,所以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两件杀人案,还是真的是自杀。」



「去问神奈川县警不就得了?」



「不行,如果让警方出马,风声难免会走漏。」



「那么,去质问代理人呢?」



「不行啦,我不敢质问代理人这么敏感的问题。代理人已经因为《神社姬之森》未完就腰斩的问题与抄袭《匣中少女》嫌疑的问题,和敝司闹得不太愉快。代理人全权负责久保竣皇老师工作上的交涉,如果害代理人不高兴,导致连载停止的话,我们就惨了!」



「停掉不是反而比较省麻烦吗?」



「不,太迟了。已经有八卦杂志得知敝司内部的传言,耸动地写下关于久保竣皇老师的报导。报导猜测,连续杀害两位恋人的真凶,恐怕就是受到自己所写的《神社姬之森》洗脑的久保竣皇老师。倘若事件真相真的是『杀人』,敝司就要破产了!因为我们再怎么辩解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新进作家研究小说技法才重现『久保竣公』,但一旦产生『第二个』杀人犯作家,敝司一定无法回避社会责任……」



今泉叹口气,接着说:



「如此一来,身为责编的我将会遭到出版业界永远放逐。可是,拿不到《姑获鸟之夏》的原稿我也会被解雇。不管事态往哪个方向发展,我肯定都完蛋了。我根本是抽到恶梦般的下下签……不,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贪心,觉得这是成为当红作家久保竣皇老师的责编的大好机会,才傻傻地接下这份危险的工作。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榎木津先生。」



「久保竣皇到底是杀害两个恋人或妻子或女学生?还是所谓的『共时性』或『偶然相符』现象,造成连续两起不幸的自杀事件发生?或者,根本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自杀或杀人案,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总而言之,你要我去厘清的就是这些疑问,对吧?」



今泉点头。



「是的。请您潜入无人进去过的那栋洋馆——蜘蛛网城堡里,和久保竣皇面对面,直接『看清』真相吧。」







《魍魉之匣》执笔到一半时——



美由纪死了。



某个早上,她在蜘蛛网城堡的自己寝室里,宛如沉眠般死去。



是我杀的。



我使用的是美由纪宣称「若有万一时,我要用这个拯救自己的灵魂」而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是一种能在体内瞬间分解、不会留下证据的毒药,美由纪将之称为「水滴」。



美由纪的脖子留有少许被人勒过的痕迹。



我入侵她的寝室,首先「戴上手套」想勒死睡着的她,但是下不了手,只好将毒药滴入她的口中。



不对……我的记忆或许有误,她其实是自杀。



不过她并没有留下遗书。



我也想不到美由纪非自杀不可的理由。



《魍魉之匣》的创作过程很顺利。



我一天天恢复记忆。



界线也愈来愈明确。



我撰写《魍魉之匣》是为了使「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界线变得明确。



配上我的笔名,内容的确极为耸动。



久保竣皇揭露久保竣公所犯下的罪恶之真相……



连载获得很大的回响。



当然,要求停止连载的声浪也变大了,美由纪想必承受了极大压力吧。



所以,也许是我不明确的记忆有误,美由纪是喝下「水滴」自杀的……



就算如此,一样等于是我杀的。



不管如何,住在这栋蜘蛛网城堡里的人只有我和美由纪。



这栋洋馆不可能有外人入侵,这里是迷宫。



是不容许外侧观测的箱子。



是独立的系统。



我想被人观测的,只有我写的小说。



人是我杀的。



从我开始写《神社姬之森》后,未曾离开蜘蛛网城堡一步。这个箱子里没有电话。



但也不能让美由纪的尸体弃置在这里。



尸体会腐烂。



不可以装进箱子里。



也不可以切断她的手脚。



因为我的魔法尚未完成……如果我把《魍魉之匣》写完或许还有机会……



不,不对,正好相反。



被我写下的「内在世界」蔓延而出,「共时性」发动,我被《神社姬之森》的主角附身了。我当然没有杀害美由纪的动机,根本不想杀她。我和她没有男女间的情爱,但对我而言,美由纪是帮助我回归作家身分的恩人,也是我必须在作品中解除加诸在她身上的「诅咒」以拯救的对象。不论是为了自己的赎罪,或是为了她的幸福,我都必须拯救她。



我想让她相信她不是件,不应该只为了预言出生,预言后立刻死去。我想替她驱走附身妖怪,驱走件。



然而,我却杀死她。



如同久保竣公必然会杀害少女。



以及《神社姬之森》的少年终究无法斩断杀害少女的轮回一样。



没有破除轮回的方法。



因为久保竣公——也就是我,在「外在世界」杀害了少女,把少女装入名为箱子的「内在世界」里。这是一种回归母亲子宫的可憎愿望。既然这么想回归母亲的子宫,为何我不自己回归就好?为何想带着少女一起回归?假如是因为害怕孤独,何不走出箱子即可?何不在箱子之外——在「外在世界」和少女们相遇?由此可见,我一开始就做着不合理的行为,犯下不合逻辑的过错。



我这样做不仅诅咒了少女,也诅咒了自己。



因此,为了展开新人生——为了解开彼此的诅咒,我必须解放箱子里的少女们。



为了这个,我必须通过被观测、通过撰写的小说被阅读,让箱子内侧与外侧的界线变得明确。没错,我绝不是想当个局外人,我想要回归「外在世界」。



而不是想把美由纪装进箱子里。



可是……



随着《魍魉之匣》逐渐完成,蜘蛛网城堡的改建工程也愈来愈夸张。



仿佛我多写一行想被人观测的小说,拒绝观测的蜘蛛网城堡的迷宫就扩张得更严重。



……我在不知不觉间,把美由纪困在蜘蛛网城堡里。



即使激烈的晕眩与呕吐感袭击了我



即使因过度换气而喘不过气来。



我必须在美由纪的尸体开始腐烂前和「外在世界」接触。



于是,我决定和美由纪的朋友联系。



我走下树林中陡峭的坡道,来到本牧街道旁的公共电话亭——是箱子。公共电话装在箱子里。只要躲进箱子,我就勉强能与其他人对话。



美由纪的通信录中只寥寥记载少数几个电话号码,但没有她老家的号码。我从美由纪生前提过的「朋友」中随机挑一位。



『……我是麻田夕子。』



我曾听过这个名字。



记得她是「蜘蛛仆人」的成员,实行「冒渎」——卖春的圣伯纳德女学院的学生。但是,我记得她从女学院的顶楼坠落而死了。



我精神错乱了吗?



竟然想联系死者。



但是电话接通了。



记得爱迪生晚年发明了灵界通信机……



那天之中,麻田夕子赶来蜘蛛网城堡。



关于她的容貌……虽然只剩模糊的印象,但我记得十分标致,宛如贵族。不过,她看起来也是不满二十岁,只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考虑到圣伯纳德女学院事件发生的那一年、麻田夕子的享年,以及现在的时间——假如她真的是麻田夕子,现在应该是十七岁,很合理。



「我会将这件事处理成自杀事件。」麻田夕子说。



她十分镇静。



在她的肩膀与胸口之间,有一点红色的印记。



「这是『蜘蛛仆人』的烙印,也是受到『蜘蛛』——女巫诅咒的证明。」



我害怕「冒渎」,想脱离「蜘蛛仆人」。



下场就是死亡……



我坠楼而死。



不是「蜘蛛」下手的。



我只是心生胆怯,害怕「蜘蛛」……害怕女巫的「诅咒」。



一时动摇,不小心从校舍的顶楼坠落。



「不过,我那时已经怀孕了。谁是孩子的父亲并不清楚,多半是买春客吧……因为除了『冒渎』以外,我从未与人性交。假如我知道自己已经怀孕……肚子里有小宝宝,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女巫的诅咒而坠楼。但现在说这些也已经太晚。」



「那个胎儿后来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因为坠楼的冲击,死了。虽然我复活……不,或许该说只剩『麻田夕子』这个概念仍在地上徘徊才对。」



「……胎死腹中……」



「是的,胎死腹中。小宝宝受到坠楼的冲击,在子宫中断气。但『蜘蛛仆人』会举办黑弥撒,就算婴儿顺利产下,说不定也会被活活烤死。不过毕竟没有生下来,不确定身为『蜘蛛』的那位大人,是否真的残酷到连小宝宝都杀死……」



夕子接着说:



「呐,老师,我……简直像姑获鸟对吧?」



「……姑获鸟……?」



「那是一种会掳走婴孩的妖怪。我和只为了对老师预言不幸而现身、接着死去的美由纪一样,都是妖怪。明明早该死去、被送入冥界,却为了追求失去的婴儿徘徊人世。」



「不,你不是死人,你还活着啊。」



「真是不可思议呢,老师。」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你只是被女巫诅咒了,被下了无法轻易死去的咒术。也许你是美由纪的转生吧。」



「老师,您能为我解开诅咒吗?」



「……嗯。」



夕子点点头说:「美由纪的死由我负责处理,请您放心。」她冷静得惊人,因为她自己早就死了吗?



「这种事办得到吗?」



「『外在世界』是充满恶意、残缺不全的社会,但也因为充满缺陷,所以有各种捷径啊,老师。」夕子露出微笑,「只要有意愿,女学生也能卖春;已死之人也能隐瞒身分,悄然回归社会。就让她以自杀的名义死亡吧,我在神奈川县警那边有点人脉。」夕子笑着说。



我想起来了。记得加入「蜘蛛仆人」的少女们大多是大家闺秀。美由纪也说过她在她们之中算家世较不显赫的,即使如此,她仍拥有买下这栋洋馆——蜘蛛网城堡的财力。所以,夕子拥有掩盖事件真相的人脉并不奇怪。



将杀人案伪装成自杀来处理,使真相掩藏在黑暗中。这种程度的事在社会上太普遍了。仿佛畏惧怨灵的侵扰般,人们为了防止黑暗混浊的「内在世界」泄漏出去侵蚀了「外在世界」,所以紧密地替它盖上盖子。警察组织真正的功能其实不是逮捕罪犯、解决事件,而是为了维持「外在世界」这个「故事」,当「内在世界」偶尔泄漏时,负责将之封印。



「请放心,我会编个好理由蒙骗警察。和出版社的交涉就继续由美由纪雇用的代理人负责吧。只要『侦探』和『驱魔师』不介入,事情应该会很顺利。」



「……侦探……驱魔师……榎木津礼二郎和中禅寺秋彦吗?」



「我常听美由纪提起老师……她说老师为了解开她所受的诅咒,在苦闷之中创作,挖掘痛切的记忆。这只是老师追寻的『共时性』带来的纯粹意外。老师不具杀意,也无恶意,不能让这件事变成刑案。」



「『共时性』吗?都是我不好,无法在《神社姬之森》中拯救少女。那本小说的女主角是以美由纪为蓝本,我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地勒死她……但是,终究无法解开诅咒。所以在她尽了引导我的责任后,也和件一样死了。」



「不,老师这次并没有将美由纪装入箱中。光是如此,老师就已经向前踏出一步了。同样是杀人,意义并不同。」



「杀人没有意义可言,杀人就是杀人。你应该去告发我的罪。」



「能引发『共时性』的『故事』之力从老师的作品泄漏到『外在世界』,是从《魍魉之匣》大为畅销后才开始的,对吧?这表示老师创作的『故事』与言灵,已开始侵入『集体潜意识』,言灵之力持续增强中。有朝一日……老师恢复过往的记忆时,一定能自由控制『集体潜意识』。到时候,您甚至能抹消美由纪的死,或是被您装入箱中的赖子之死。」



「这是不可能的,现象一旦被观测过就无法抹消。我已经观测到美由纪的尸体……」



「但事实上『共时性』真的发动了,美由纪也因此死了!老师只是还不会控制自己的言灵之力。这股力量昂然存在着!所以老师,您不可以原地踏步!」



「你要我继续写作吗?」



「我会继承美由纪的遗志。因为邀美由纪进『蜘蛛仆人』的元凶就是我,是我害她受到诅咒。为了解开我自己的诅咒,这也是必要的。」



「不行,这么做连你也会死。」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您不用担心,而且我也不怕。」



「这太不合理了,你明明已经死了,这太不合理。」我反复说道。「难道……你真的来自冥界吗?」



「哎呀,老师不也早就死了吗?」



夕子如此说完,寂寞地笑了。



我已记不得夕子之后是怎么将美由纪的死处理成自杀事件,只记得自己没有受到警方侦讯。夕子似乎全都打点好了,也成功和代理人维持合作关系。



接着,她也顺理成章地住进蜘蛛网城堡。



她和美由纪一样,也在偏僻的小酒馆当服务生吗?



我对她的私生活没有多问。



因为蕴藏着不应知道的矛盾。



原本说来,麻田夕子早就和胎儿一起死去。



她是姑获鸟。



但是,关于夕子的记忆也和美由纪的记忆一样,逐渐变成遥远且模糊的昔日幻梦。



因为……



夕子也被我杀死了。



同样的方法。



我潜入寝室。



戴上手套勒住夕子的脖子,但是没有勇气勒死她,便让她服下「水滴」……



夕子就这样毫无痛苦地死去。



动机……我没有动机。



并非因为我认为她死过一次所以再死一次无妨,也不是因为我憎恨或怀疑她假冒麻田夕子,其实是想陷害我落入某种恶毒阴谋陷阱的敌人。勉强要找出原因的话……也许,我杀害美由纪和夕子的原因,都在于她们仍是「少女」吧。



我深深恐惧一旦藏在我心中的久保竣公灵魂或「雄性」本能发动,会使我忍不住凌辱她们。所以我在「侵犯她们、亵渎她们之前,必须让她们维持美丽模样安详死去」的强迫观念束缚下,不得不痛下杀手……不,这也不对,如果是这样,我何不一开始就用「水滴」?



我实在不懂。



为何我会杀死她们?



每杀害少女一次,「外在世界」就增添一分可怕。那天早晨,我茫然望着夕子的尸体,决定再次走下山坡,走到本牧街道上的那个「箱子」里与冥界通信。我从夕子身上的记事本中找到电话号码,用发抖的手指拚命拨着拨号盘。离开蜘蛛网城堡的瞬间,袭击我的晕眩感愈来愈严重,嘴角流涎。奇怪,拨号盘拨不动?手指……怎么缺了几根手指?啊啊,我想起来了,我断了几根手指,被箱子夺走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缺手指的事实?总之,这证明我果然就是「那个」久保竣公,不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难怪我会杀害少女,看来毋庸置疑了,难怪我的手指缺损,难怪我总是戴着手套。



打往冥界的电话再次接通。



「我是久保竣公。我又杀人了,请救救我。」



宛如天上仙乐般的美少女声音由话筒之中传出:



『您好,我是织作碧。』



碧以毅然坚决的嗓音说道。



『我就是成立「蜘蛛仆人」的真凶。



我守护自己的纯洁,却以「冒渎」为名,让同学一个又一个受到玷污。



不仅如此,我还是个自以为能凭着美貌、处女性、虐待癖、恶意与憎恨,控制可怜又无力反抗的男人们,能玩弄、操控并咒杀他人的……愚者。



我是人生的失败者。



我是无可救药的丑陋失败者。



是罪人。



我从美由纪……与夕子口中听过您的事。



为了您的小说,我很乐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若能就此终结女巫的诅咒……



呐,老师。



我们都是被充满无形恶意、名为「集体潜意识」的蜘蛛丝缠住的小丑。是无法拒绝被捕食命运的弱小虫子。



被我视为奴仆颐指气使的男人——因为偶然见到柚木加菜子被掐住脖子的模样,就这样跨越了界线,进到彼岸,陷入再也无法回归的黑暗世界。



他想勒紧加菜子的脖子。



就和赖子莫名涌现了把加菜子从月台推下使她死亡的欲望一样。



加菜子似乎是个能迷惑他人的少女。



不管是男是女或少女,都被加菜子诱惑了。



她拥有引诱人杀死她的魔性魅力。



和我截然不同。



我只是个连女巫也不是、无知愚蠢又胆小的黄毛丫头。当这个悲惨的现实摆在眼前,我发现自己视为女巫的复仇,诅咒一切、让朋友受辱的行为,只是由误解之中产生的无意义过错。我哭着逃进箱子里,接着被那个男人以我「见到」他为由,仿佛蝼蚁般杀死了。我是多么可悲的小丑啊。



连被杀的理由都令人喷饭。



做为「织作家的故事」,我已不再被需要、已经用毕了,所以随便找个理由让我退场,像条抹布般被抛弃。



和茜姐姐大不相同。



茜姐姐一定很幸福吧。啊啊……我恨那个夺走我的故事,还让我无意义地死在箱子里的「黑衣男子」。太过分了。他为了让我在绝望中死亡,才驱走附在我身上的妖怪吧。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我。明明他对茜姐姐是那么温柔……



呐,老师。



我宁可选择有意义的死。



我身上的诅咒尚未解除。



因为如果诅咒消失,我也不会转生回来。



是的,我就是最初对《神社姬之森》的少女——您无法守护的少女——下诅咒的女巫。



所以,请您让我再死一次吧。



我无法使用魔法,没能获得魔法。我的一切都失去了。我的魔法被黑衣杀手解构、拆卸并夺走。



所以,这次让我来帮助老师完成魔法吧。



为了这个,要我死多少次都愿意,不管被老师杀死几次都行。



我是赖子,是加菜子,是美由纪,也是夕子。



拥有这种力量、能拯救我的人,不是那个自命「观测者」的黑衣杀手。不是那个鲁莽闯进我的世界,擅自搞乱、重组我脑中思想的脸色苍白的驱魔师。



真正具有想拯救我的「意志」的「能力者」只有您。



我……不只想被人从外侧观测。



更希望能被人干涉,希望被某人需要。



不是肉体被玩弄的意思——那种快乐只是刹那的,终究没有意义——我想和他人共享「故事」。那个驱魔师自始至终都没有那种打算。因为他无法拥有自己的「故事」,所以一开始就决定站在「观测者」这个毫无责任的立场,永远立于事件视界。



但是,如果是老师您……』



就这样……



——左眼戴着眼罩的虚幻少女,造访了蜘蛛网城堡。



织作碧说:



「老师已经通过书写《魍魉之匣》恢复了一半记忆,魔法即将完成。下一个作品就是魔法的最后步骤。老师,请您撰写《姑获鸟之夏》吧。如此一来,老师便能获得直接干涉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浩大『集体潜意识』、控制『共时性』的魔法。」



姑获鸟……之夏……



夕子说她是姑获鸟。



接下来——



我该窥视谁的记忆才好?



「您一定能完成这部作品。只要前往『集体潜意识』的深层,老师就能观测到、体验到所有人类的记忆,并能将之写出来。您拥有这样的能力……请您这次……一定要救我……」



织作碧在我的耳畔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