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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2 / 2)




「神社可是古代最尖端的科技呢,是能把怨灵转化为御灵、梦想般的科学技术。所以今后日本要大量建造御灵神社的话,当然得使用现代最尖端的科技才行。换句话说,就是『核能电厂』。」



我明白了。



核能电厂——和核武一样使用「核分裂」原理,但通过人类科技加以「控制」,使之转换成电力的系统。



简单说,只是运用核能代替石油或瓦斯「把水煮沸」的系统。但是,实际将核武运用在战争中的美国政府已经宣布要投入「核能发电」的研发,也就是说,要将核能改用在「和平用途」上。而在今年六月,美国的竞争对手苏联也已启动世界首座的核能电厂。



「但是,战胜国的美国或苏联也就罢了,对我们这些受过核武攻击的日本人来说……民众真的能够接受吗?日本是世界少见的地震频繁国家,万一发生事故该怎么办?假如核反应炉失控的话……不仅如此,用完的核废料又要运往哪里?总不能抛进海里吧?」



「关口,今年春天改进党已在国会提出核能研究开发预算案,政府和金融界也会推动核能发电厂。虽然部分民众或许会以『一旦发生事故,周边地区会受到污染』、『用毕的核废料该何去何从?』为由反对,但最终还是会接受的。因为若非如此,日本人将只能半永久地继续害怕这尊名为『核武』的祟神。但是,只要在各地创建名为『核能电厂』的御灵神社——就能使祟神转化为御灵。这就是日本的御灵信仰。『故事』一旦根植于人心,就不会被轻易改写。『故事』是会『重复』的,病毒带来瘟疫的因果关系被科学『解明』后,再也不是『秽气』了,但是,这次换成『放射性物质』变成新的『秽气』袭击这个国家。如同妖怪借着怪兽哥吉拉的形象复苏一般,御灵信仰也会以核能发电厂的形式复苏。」



「……你这番话简直像在替核能发电宣传。」



「不,完全不是。我只是基于道理思考,客观地预测未来发展的走向而已。我只是不想对今后可能发生的『现实』装作视而不见。最近不是很流行一本叫做《原子小金刚》的儿童漫画吗?」



「没听过,我们家又没小孩……你真的什么都看耶,京极堂。」



「今后漫画会大为流行喔,关口。战争结束了,人口未来会爆发性成长,小孩会愈来愈多。」原本绷着一张臭脸的京极堂难得笑了。「有趣的是,这部漫画的主角小金刚是以核反应炉为动力的机器人。而且,小金刚虽然是机器人,却拥有近似人类的情感,是人类的好伙伴,也可说是人类的守护神。我相信继描写现代祟神的电影《哥吉拉》之后,描写现代御灵的《原子小金刚》将会获得大众欢迎,同时,日本核能电厂的建造与营运也会步上轨道。当然,这些只是我的预测,我无意评论这样的发展是好是坏。」



「我明白。因为你认为不管创作或现实,都同样只是人类编织出来的『故事』。」



「是的。人类无法直接接触到赤裸裸的世界。单就不是『稳固而普遍的真实』这层意义来说,人类相信的『现实』也只是『名为「社会」的故事』罢了。『现实』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普遍而真实的世界』,是因为人类具有『语言』。」



「……人类社会基于语言做为媒介而成立,所谓的语言是……」



「没错。语言是在各群体中用来沟通的人造工具。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普遍的『纯粹语言』。即使同时存在多种语言,世界仍能不受影响地运作的理由,是因为语言终究只是人脑编造出来的假想工具。巴别塔神话可说是一种对于语言为何没有统一的生硬说明。」



「但我觉得数学应该算是纯粹的语言。」



「数学也只是一种语言啊。总之……创作或现实都只是『故事』,所以创作是否畅销、是否能受大众欢迎,并非单纯只受水准好坏影响,也与时代精神有关。是否能符合社会的需求,将决定作品能否获得大众欢迎。所以,就算你的《目眩》销路惨澹也别太过悲观,亦有像梵谷那样生前完全乏人问津,死后才获得评价的例子。」



「呃,我宁可生前就受到好评,遗憾的是我没有才华。况且,梵谷是例外吧?他是因为大众媒体发达的时代才被重新发掘,原本说来,如不能像《源氏物语》一样在作者生前就广获好评,大部分的作品都无法流传至后世。」



「不,倒不见得。生前受欢迎但作者一死就被遗忘的作品更是压倒性居多,因为已失去了时代性。妖怪书就是很好的例子。随着妖怪被视为迷信遭到否定,妖怪书也失去了时代性而销声匿迹,但这不代表妖怪书就变得毫无价值啊。」



「……我写的小说具有普遍性吗?」



「对自己创作的『故事』别太追求普遍性比较好吧,关口。一旦钻起牛角尖,你就回不来了。你只要把你感受到的内在真实描写出来即可。可别学伊底帕斯,踏上寻找普遍性之旅喔,否则雪绘恐怕会被抛下,苦苦等候不知何时才回得来的你。带着一颗混乱脑子诞生的你,并没有那么方便的指南针……更何况说极端点,普遍性的概念也只是一种『故事』而已,关口。」



或许京极堂在用他的方式关心我吧。事实上,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恐怕早就因为厌世而上吊自杀,或是在某处被车子撞死,再不然就是被装进箱子里——像那个久保竣公一样。



「但是,就算人们无法认识『世界本身』,总觉得至少有机会抵达巴别塔以前的『普遍故事』呢。」



「这世上不存在超越人类个体意识或群体的『普遍故事』。和佛洛伊德决裂的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假定有这种『故事』存在,将之称为『集体潜意识』,但他其实把顺序搞反了。对人类而言,世界的一切都存在于脑子里。我们姑且先把做为内核的『故事』称作『个人故事』吧。虽然『个人故事』的内核并非如佛洛伊德所言充满性欲,但基本上不可能和其他人共有。假如人脑百分之百的空间塞满『个人故事』的话,将无法与他人沟通,人类也无法创建社会。只有将『故事』与其他人共有,让『个人故事』包含进『名为「社会」的巨大故事』中,人类才总算能成为『社会大众』。当然,要与其他人共有『故事』需要规则,所以语言有其必要性。」



「但做为内核的『个人故事』和做为外壳的『社会』又是怎么连接的?你或许会说是靠语言,但我们又是怎么学会语言的?呱呱坠地的婴孩一句话也不会讲啊。」



「当然是由人类传承给人类啊,母亲与其他家人会把以语言为首的『个人故事』题材和撰写规则传承给婴儿。所以被猿猴养大的婴儿不会说人类语言。虽然继承自母亲或父亲的『故事』或可称为『家庭故事』……若将之简略化,人脑中至少有『个人故事』和『名为「社会」的故事』两种类的『故事』层。当然,你要分成三层或四层甚至十一层也成,人类的精神结构想分得多细都没问题,重点是观测者如何去定义。」



「……假如不是婴儿,而是已拥有语言和自我的人类脑中只剩下『个人故事』呢?」



就像偷出「箱子」后失踪的雨宫典匡那样。



在他眼中,箱子里仿佛猴子般干巴巴的黝黑木乃伊,是宛如人偶般的美少女。据说雨宫还会和木乃伊对话。他耳里肯定听见了少女的声音吧。



——呵。



是的。



当我听闻雨宫的境遇时……莫名羡慕起那名男子。



为何在看完怪兽电影、走在道玄坂的回家路上,我会突然忆起久保竣公或雨宫典匡呢?



「关口,你好歹也娶了老婆、找了工作,表示你不是能轻易舍弃『社会』的人。放心吧,虽然你强烈向往彼岸,但现世同样强烈地吸引着你。要说你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又不负责任倒也没错,但你之所以写小说,其实就是因为如此。」



「慢着,你愈说我愈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再怎样都不至于一头栽进彼岸世界,总是会回到这边来。这是因为你努力创作小说,好让自己能够回归。把自己的内在世界化为言语,编成故事,分享给他人——通过这样的努力,你才能勉强和现世,也就是所谓的『社会』联系着。」



「……是这样吗?」



「你过去写的那本仿佛没完没了的幻想小说——用杂司谷事件为主题的《目眩》——你在结局让擅自用我的形象塑造的『黑衣男子』登场,杀死女主角,强行了结『故事』。这是你靠『黑衣男子』这名角色驱走了附身于身上的妖怪的暗喻,代表你为了从杂司谷事件的非日常回归日常世界而写下那本《目眩》。」



是这样吗?我不过是左思右想也无法决定《目眩》的结局,不得已只好让「黑衣男子」——京极堂登场,让他杀死主宰故事世界的女性罢了。



《目眩》的故事如下:



有一对男女体内各拥有两个灵魂。



其中一对灵魂彼此爱恋,另一对灵魂则畏惧彼此。男女在绘画中的海岸与书中的深海里幽会,之后又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中逃避对方。



不消说,这部作品的主题是发生于杂司谷久远寺医院的那起悲伤事件,然而我未能使之升华为真正的创作,若没有截稿压力恐怕早就不写了。时间太短,来不及将事实酝酿成小说。



所以就算篇幅快用完了,故事仍完全无法收尾。



结果,我只好让以京极堂为原型、自称杀手的「黑衣男子」登场,让他杀死女主角。若不这么做就无法结束,所以我想,这是一部拙劣的作品。



突然间敲门声响,正当我犹豫是否应门,女子用力把门打开。门外站了一个一袭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阴险学者的男子。他说:「晚安,我是来终结故事的杀手。」天色阴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衣色漆黑有如墨染,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之物。「那么,来干活吧。」黑衣杀手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把抓住女子后颈,将她压在绘有湖水的油画上,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无声无息地沉入遥远的湖底。杀手说:「解决一条魂魄。」接着,转身追捕穿越我胸口大洞逃离而去的女子另一条魂魄。茫然看着这一幕的我心想:唉,希望她能成功逃离。我窥探深渊,凝视倒在图画底层的女子尸骸……



我在现实世界中拯救不了死在我面前的久远寺凉子,在小说世界中也让她死了。



等于杀了她两遍。



不,不仅如此,她甚至被我——



想到这里,我混乱的意识突然被拉回现实。



脸颊一阵冰凉。



这才发现原来下雨了。



说不定是近来喧腾的辐射雨呢。



「京极堂,我先说,这不是在批评你的驱魔之术对现代科学的最尖端领域无效或怎样,我想说的是……只要你有心,应该也能改写『名为「社会」的故事』吧?如果是你,应该能将『「秽气」和核能并不相同』的故事灌输到全国人民的意识中……」



「假如我办得到这种事,早就阻止那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了。」



「办不到吗?」



「嗯,只靠直接对话的形式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作家啊。通过书籍形式,就能同时介入几万、几十万人的『故事』。《圣经》便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关口,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做吧。」



「我办不到啦。况且做为一种『改变世界的工具』,文学早已失效了。」我不禁呻吟,接着说:「日本文学在战争期间没获得半点成果。没人能改写『名为「社会」的故事』。尝试这么做的文人,不是被杀就是被迫放弃信念。到头来,只能委身在『个人故事』中寻求纯粹之美……换句话说,就是私小说。」



「『委身』这个指责或许太重了点。譬如说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在战争初期于市售杂志上连载,结果遭政府禁止,但谷崎仍自费出版同人志;后来连同人志也不准发刊,无处可发表《细雪》,但谷崎依然锲而不舍地写作。他二度违逆当局,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信念,某种意义下可说是赌上性命在创作。」



「我无意批判大谷崎,他没有弃笔也没有扭曲意志地撑下来,真的很了不起。不管如何,我们需要新的『故事』才能改写『名为「社会」的故事』。如果那个『故事』是马克思主义,文学就会沦为马克思主义此一政治思想的宣传工具及媒体。这和写一篇《圣经》又有何差别?不只日本,文学在欧洲也败给了纳粹主义,在苏联则是败给马克思主义。近代文学以个人的自我意识为基础,怀着创建人类社会新『故事』的理想,却在世界各国都尝到败北的滋味,被政治思想所掌控了。」



虽然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让不安的心灵稳定下来,从一开始就对马克思主义毫无半点兴趣,也未曾抱持「改善世界是文学的使命」之类想法,这番话只是自我辩护的借口。



「关口,皇国史观曾是我们『世界』的一切,后来一夕瓦解,空虚失落的『社会』一口气被马克思主义或民主主义等外来的『故事』所侵蚀。这种不踏实的感觉,正是我们这些从战争中幸存的日本人所背负的『新故事』吧。核能与生于核能的怪兽,也必然会被采纳为这个国家的『故事』。」



「……我光是在自己的世界苟延残喘就已耗尽力气,你所说的『个人故事』占去我脑子的九成空间……我啊,连一名女性也拯救不了,恐怕挤不出一丝余力去关心国家、民族、世界或人类的问题吧。」



「只要能获得和『故事』合而为一的安心感,不管客观上变得如何,在主观上感到放心的瞬间,那个人就算是得救了。只可惜你无法选择那样的人生观。你是个作家,是将『故事』解体并重新构筑的人,不是接受别人提供的『故事』就能感到满足的人。你只能自我救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之所以如此忧郁,并非因为你是人道主义者或热心于政治,问题不在那里。而是因为你怀疑这些『故事』都只是相对性的,无法打从心底相信『故事』的真实性与普遍性,这就是你不幸的根源。」



「……京极堂,不论是我或你,果然都离幸福很遥远。」



「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一头栽进彼岸。你如果不在,就轮到鸟口和青木变成我和榎木津捉弄的对象,很可怜的。如果他们是像益田或本岛那种主动想成为榎木津奴才的家伙也就罢了,但是……」 京极堂绷着一张苦瓜脸,喃喃说道。



同时,被说不定真是辐射雨的雨滴淋湿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