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代令我后悔的事情多到让我数都数不完。



要找到后悔以外的事情太难太难了。



其中一件令我后悔的是——『将自己的本名用作笔名』。



没有什么深层次的理由，就直接把自己的名字用作笔名了。



或许……我也有过一丝小期待也说不定。『如果书出版的话，我或许就能成为学校里的话题一跃成为人气中心』，这种像极了不受欢迎的初中生会有的展示自我的期待，要说没有反倒像是在撒谎。



从结论开始说，我彻底失败了。



如果我随便想个笔名的话，应该就能将整件事当做过去彻底拋诸脑后，自己也能稍微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然而就是因为我用了自己的本名，我才无法从过去中逃离。



每当我看到印着自己名字的那本书，我总是被迫想起它。



梦想实现得不上不下沦为残渣，黏在我的身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



时间比现在还要往前。



大概是我与白森学姐初次见面后的三个月左右。



「哼哼～我等你很久了哟，黑矢君」



那天我刚进门，学姐就冲我说了这句话。声音的调调比以往高上两度，笑容里满溢着兴奋。



「学姐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锵锵！」



听我这么一说，学姐就拿出一本书给我看。



《黑之世界中与纯白的你一起》。



这本书是我的出道作。



光是看到封面的那瞬间——我的脸色刷得变白。



「这本书是黑矢君写的吧？」



「……」



「呀——真是吓到我了。我在网上搜索了下黑矢君的名字，居然就这么蹦出来了！之前你不是顺口说了句『我以前有写过小说』吗，我就在想会不会是网络小说……没想到你居然还出道了！真见外，怎么不早点告诉学姐呐？」



「……」



「好厉害，你真的好厉害啊，黑矢君！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身边居然会有职业作家！等等给我签个名吧！对了……当然是要签在这书上，我昨天把书给读完了。内容真的好有趣——」



学姐兴致高扬地对我说的那些话，几乎都没进入我的脑袋里。



我光是保持呼吸就用尽了全力，接着我就连呼吸都忘记该怎么呼吸——我当场跪在了地上。



「诶……黑、黑矢君？！你怎么了……哇！你的脸惨白……！你、你不要紧吧……？」



「……没、我没事。」



我努力开合嘴巴。



用力地——开合嘴巴。



漆黑又沉重的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沉到了我的腹部深处。



其中占据着最大的情感——是耻辱。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过去，如今却被我最不想让其知道的她给知道了。



我痛切地想着，我就不应该把本名用作笔名。



·



我会抱有『成为小说家』这一梦想也是自然而然的。



我想作为一名喜爱书本的少年，这是极其普通的想法。



从小时候起比起出门玩耍我更愿意去读书，这样的小孩自然地就会想着自己要孕育出某个故事。



上了初中，我从父母那里得到他们不用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自己去写小说——接着向当时最流行的大人气小说投稿网站里投稿。



想成为职业作家。



想出道。



如果说我没有这么想过那必然是胡说……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就算说是梦想也过于缥缈。差不多是『给个机会就好』地抱有一丝希望。



我在梦想与兴趣之间反反复复，初中时代的我作为门外汉持续不断地创作——直到某一天。



我投稿的一部作品……怎么说好呢，稍微蹦得有些高。



书名是《黑之世界中与纯白的你一起》。



我其他作品都无法相提并论的PV数（注：读者阅览次数），小说网站的排名也不断攀升至上位名次。



然后——



『您的作品可否由弊社出版？』



出版社传来了书籍化的消息。



我曾以为是场梦。



我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实现了梦想——我以为这是场梦。



我本想着现在就靠投稿网站上磨砺实力，等日后写出了自己有自信的作品再投递到哪家出版社竞选新人奖。



我一直保持着这种漠然的想法，所以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就像是睡着的时候耳朵进了冷水，让我惊讶的不行。



『哎呀——黑矢老师您的《黑之世界中与纯白的你一起》写得可太有趣了！初中生就能写出如此有趣的作品，老师一定是位天才！我能成为天才少年的编辑也感到无上荣光！』



告诉我书籍化消息的编辑名叫厚木。



性别男，年龄三十多岁。



和素未蒙面的大人交谈让我这个初中生十分紧张，不过厚木先生是个开朗的人，总算是将对话进行了下去。



『主人公与女主角的互动十分精彩。从台词与行文中也能感受到老师那闪闪发光的品味。真的太有趣了。老师就是位天才啊！』



因为我住在东北（注：日本本州列岛东北部）那块，与厚木先生的交流靠的是邮件和电话。厚木先生他总是极力夸奖我的作品。



说道职业编辑，一贯的印象是以严苛的目光审读作品，批判得体无完肤要求重写。不过厚木先生从未对我作品说过一句恶评。



仅仅只是——一味地夸奖我。



用『老师』来称呼尚为初中生的我，话中也带着敬语。



当时的我很高兴能听到他的赞词。



我当然知道这里面多少有点客套话的意味——但是、即便如此，自己的小说能受到职业编辑的认可，我真的很高兴，高兴得不能自已。



然而……



也不能说没有不满。



与其说是不满，更像是疑惑，这种情感一直占据了脑中的一个小角落——



『改稿？没事的，黑矢老师。您写的作品有趣到不需要去修改。这是已经完成的完美作品。而且……也出现过很多追着WEB连载的粉丝在看到作品书籍化却遭到奇怪的修改而感到不满这样的情况。』



『对了，插画师就请交由弊社负责。已经有些眉目了。要求……？您当然有自由提出要求指定插画师……但是，新人作家会要求的插画师大都是那些超有名以致于工作量巨大的插画师。像如果拜托这样的大人物，很容易导致出刊不稳定。』



『宣传包装请交给我这个职业编辑，黑矢老师请您专注于WEB连载上。现在的WEB小说在投稿网站上如果更新地越快越能大幅影响书籍的销量。还有也请您一并更新活动报告，多多向粉丝们宣传书籍。啊、也请别忘记贴上预约横幅广告。』



要说顺利也算是顺利，出版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我要做的——仅仅是听从厚木先生的指示即可。



宣传包装全部交给他，之前写完的原稿也不需要有任何修改，我只要在拼命更新WEB原作就行。之前不怎么写的活动报告也开始频繁更新，与读者们积极交流起来。



书籍出版变得与我毫无关联，我只要集中于WEB连载便行。



就算我感觉哪里有些奇怪，我也并不知道其他的编辑和编辑部的事情，觉得『这应该蛮普遍的』就一笔带过了。



时间没过多久——



终于到了我的出道作发售的日子。



然后——



好笑到卖都卖不出去。



由于销量不足就一卷腰斩了。



这个通知来得极其迅速，发售仅仅过了一周就通知我了。



电话那头的厚木先生抱歉地向我说明『由于弊社能力不足十分抱歉，现在的销售量不足以维持后续出版』。



打击——有还是有的，但说实话并不是很大。



硬要说的话，我充满了干劲。



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内心充满了振作的心情。



当然如果我的出道作就能大卖特卖让我飞黄腾达那最好不过了，但这世间可没那么天真。



虽然被腰斩了有些伤心，但还不至于一蹶不振。没关系，出道作摔了个大跟头之后再起的作家可是大把大把的。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



我可是——



职业编辑所认同的天才少年啊——



「……我知道了，腰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的，很抱歉。』



「那么，关于下一步作品……」



『说的是啊，趁早摆正心态，请在下一部作品中继续努力。』



「是！我会努力的！」



『那么——』



厚木先生说了。



依旧用他那不变的明快语气，理所当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等WEB上变得有人气后，我会再来通知你的。』



诶？我愣了下。



就在我失语的同时，厚木先生继续『接下来请继续努力，期待老师的下一次成功』，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以此为界限，对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之后向他递交了好几个新作小说的脚本，没有任何感想而总是用简单的一句『首先请在WEB上投稿看看情况如何？』来打发我。



奇怪？我纳闷了。



是不是哪里有些奇怪。



作家——是这样的吗？



职业——是这样的吗？



我难道不是天才吗——



『厚木先生吗……那家伙是个啥事都不做的编辑。他是那种只要能大量出书就行的人。讨厌他的人那是相当地讨厌他。』



我仅有一次出席了出版社的派对。在那里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跟前辈作家谈及了此事，结果他如是回答我。



笔名是海川Lake。



在多家出版社出书有将近十年写作资历的老作家了。除了小说还写过漫画原作以及游戏脚本，活跃在各种领域。和多家出版社以及游戏公司都有往来，业界里也有很广的人脉。



『他是出了名的收到作家的作品后一笔不改就原封不动地出版。为此他会可劲儿地夸奖作家。比如「天才」啊「品味好」啊之类的……他不管是谁都这么随便说说。不改稿的话对于编辑来说会轻松很多。』



我接着听到——



当时的出版业界似乎流行将小说投稿网站上连载的作品做成书籍出版。



而且这股流行似乎非比寻常。



由于过于异常，出版社之间就出现了互相挖掘作家的竞争——将有人气的作品全部揽到自己的门下，然后全部书籍化。



这么一来编辑中就出现了割韭菜的人。



上层作家都已经被挖空了，于是就把目光放到那些刚长出嫩芽，能力还没得到发育的新人作家，连根把他们给收割了。



明明作品的文章量还很少，人气还在慢慢发展的途中，将来还是个未知数，却为了不让其他出版社夺走抢先出手。



即便只是造成了丁点儿话题，就会立马联络作家——



『对WEB连载出手的厚木先生可是洋洋得意得很。只要从网站的排名从高到低依次联络过去，不用改稿就直接出版。以高频率地出版大量的WEB作品，得到了不俗的成果。甚至还出现了「WEB连载书籍化直接用原稿不用去修改」的意见。对于厚木先生来说这就像是天赋一样的工作。』



海川先生的话语里充满了厌恶感，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很讨厌这样……但是，也不能将他们一概定论为恶党。这其中也不乏相性不错的作家。编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从天才作家手上拿到初稿即满分的原稿，对于编辑来说也是件乐事。毕竟编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夸奖作品捧上天，让作家写出更多的作品来。』



海川老师说的没错。



就好比和我一样是被厚木先生联络过的WEB连载作家，其作品和我同月发售——发售之后立即重版了好几次，获得了喜人的销售成绩。所以说适合这种方式的作家，其作品自然也就卖得好。



最重要的是……



我自己——心情也特别好。



被他人捧为天才，让我身心舒畅。



率直地接受对方的称赞，认定自己就是一位天才。



不需要编辑做任何事就能提交完成原稿的作家，想必遇上这样的编辑也一定没有问题。



只要是真正的天才的话——



『我就直说了，黑矢小弟。』



海川老师对我说。



『你的作品——还没到达商业小说的水准。』



一刀两断。



一刀劈入，直接两断，他如此告诉我。



换做是厚木先生的话，一定不会说这种话。



『但是这都不是你的错。以初中生的文笔来看——结合将来性来考虑，现在你能写出这种水平实属不错。错的是一点都不肯为你改稿的编辑。就算只是将原石不经过雕琢就原样呈现给读者，这种编辑也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总之，让作家先在WEB继续努力，如果觉得不行就随意扔掉的编辑，对于整个业界来说就是个害虫。如果没打算好好照顾自己去联系的作家，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



海川老师的话我听了一半就再也没听进去了。



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想这就是海川老师的温柔。他也好好地为我解释，认定错的是编辑。



但是。



我的内心无论如何也无法涌现出对编辑的愤怒。



仅仅只是——内心被凄惨所填满。



我从一开始就不具有才能。



我只是作为想要赶上WEB小说热潮的编辑，随便顺手联系的其中一人。『随便开枪只要打中一发』的策略中，没打中的那一发而已。



编辑部想要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我的作品——准确来说，要的是WEB上的人气作品。内容怎样都好，他们要的仅仅是『WEB上有人气』这一附加值罢了。



他们对我的才能和实力，根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对谁都会说出十分随意的赞赏，因为从一开始就对我没有很大的期待，所以只要没得出好结果，就会直接把我丢弃。



然而我却——真的相信对方的赞辞，误以为自己是位天才。



面对这样的自己，除了滑稽还是滑稽了。



原以为自己是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与才能实现了梦想，现实却如此的荒诞，如此的凄惨，如此的耻辱，我甚至想着此时此刻就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噗的一声。



我的内心，发出了某个断裂的声音。



从那天起——我放弃写小说了。



之前一直积极地更新WEB连载突然停更，读者们也有不少担心我的人。活动报告的回复栏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的在担心我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有的在热情地诉说我作品的如何如何有趣。



但是我——已经什么都无法相信了。



每当被他们夸奖，每当被他们安慰，我的心就越一点一点陷入阴影之中。



不管听到多么温柔的声音，电话里厚木先生的声音总在我的脑中回荡，我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



原本让我欢欣雀跃的粉丝的声音——也起了拒绝反应，再也无法去理会了。光是读个一两句我就想吐出来。



我再也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有多么有趣，也不会相信那些对我说我的作品很有趣的人——



到最后，我都忘记我曾是为了什么而去写小说的。



·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



听我把这一切全部说完后，白森学姐的脸上充满了悲伤。



我坐在折叠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罐装茶。是白森学姐买给我的。我看到出道作封面的瞬间，整个人就陷入了轻微呼吸不畅，现在终于是冷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还神经大条地说了那种话。」



「……不是学姐的错。这全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如此回答她。



声音干涸得连我自己都吓到了。



「……真的是自作自受。明明没有才能和实力，却自顾自地认为自己是位天才。以为梦想实现了，一个人傻乎乎地闹腾起来……」



每当我挤出一个字，腹部深处那又黑又重的东西就会堆积起来。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没有停止自虐自嘲的言语。



「我还给父母添了不少麻烦……向他们宣布『我要出道了』闹出了不小骚动，到后来却窝在家里不肯去上学……虽然好在没有留级……但我的父母也好几次被叫到学校里去……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真是太丢脸了……」



说不上自负——我的头脑很聪明。



年级考试总是前三名。



原本的第一志愿是县内偏差值最高的升学高中。



但由于小说的关系荒废了很长时间学力也因此下滑，由于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而不上学导致内部评价变得极其糟糕。



结果，我没能去考志愿学校，转而参加了这所高中的入学考试。



「全部——都白费了。」



我像是要把过去全部扔掉一样，如是说道。



「白费……？」



「就是白费了。浪费了时间，荒度了人生。都怪我看着这个奇怪的梦想——都怪我以为自己实现了梦想，我才……」



我才会沉溺于梦中，被梦所倾覆——尝到了永无止境的耻辱。



如果我不去做什么美梦，如果我不去写什么小说……就不会经受如此惨痛的事实吧。



「我就不该写什么小说……就不该有成为作者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全部、全部……都是白费……！」



「——才不是白费。」



白森学姐打断了我。



她像是在慎重地选择用词——但她依旧直视我的双眼，斩钉截铁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