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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原(2 / 2)




「因为我已经完了。回不去了。」



已经完了?



「哪有这回事。只要沿着水渠……」



「别说了。就你来说或许没问题……」阿春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继续说下去。「但是那条水渠看在我眼中,却只是一般的地面。」



我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阿春摇摇头。



「它就只是地面,从昨天开始就是了。我眼中的原野和你眼中的原野,应该是不一样的。」



还有——阿春接着说道。



「这块土地四面不是被岩壁包围吗?那岩壁好像会随着时间经过渐渐变得又薄又透明。」



我站起身走出屋外,眯起眼睛望向四周。垂直耸立的绝壁,非但没变薄,也没变透明,甚至还给人一股压迫感。



「没什么不同啊。」



「所以我才说你和我不一样。就我来看,前方就像海市蜃楼般,原野变得透明。而且是更为辽阔的原野。」



「你站起来一下。」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伸手探向阿春背后。他这番话,我一时之间无法置信,所以想拉起坐在地上的他,和他一起看岩壁,带他走到水渠前。



而就在我伸手碰触到他肩头的瞬间——



他的肩膀处突然冒出一道漆黑的圆形波纹,那触感就像伸手插进灰尘当中。



尘粒漫天飞舞,同时散发出一股泥土与薄荷的气味。



我急忙缩手。阿春的肩膀变得像黑雾般模糊。我看过这一幕,和那天的怪物一样。



看着看着,他的肩膀又恢复了原状。



「刚才看起来就像影像变模糊了。」



我悄声说道,阿春一脸纳闷望着我,应了一句「你在说什么」。也许他还没发现。我想也没想,就以一句「没事」敷衍带过。



「你是阿春对吧?」



「你是维也对吧?」阿春似乎觉得很无聊,如此应道,接着又重复之前说的那句话:「就只是一般的地面。」



我这才明白,事情已演变到无法抽身的地步了。他看起来像是在这里和我说话,其实却不在我所能干涉的领域内。



4



「维也!」



下课休息时间,走廊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是佐藤爱。



从国三同班后,佐藤爱总会直呼我的名字雄也,对阿春则是叫他椎野同学。不知道为什么。



「我问你,椎野同学为什么都没来上学啊?」佐藤随意摇晃身子,如此问道。



「我不知道。」



「听说他离家出走,是真的吗?」



「是吗?我不是说我不知道吗。」



「可是他和你是好朋友啊。难道你没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也没听说。」



「不要瞒我。」



佐藤抬头注视着我。



霎时之间,我们成了「在走廊上凝望彼此的两人」,既甜美又教人难为情的氛围飘过我们。不,或许只是我自己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甜美的氛围飘过。我急忙把脸转开。



「干嘛一直盯着我瞧。」



「没什么。」佐藤呵呵浅笑。「我只是觉得你的表情好像在说谎。」



你哪看得出来啊,我心想。你又看得出什么?



「要是你和椎野同学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话,也要让我知道哦。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让我加入嘛。」



「哪有什么秘密啊,真肉麻。」



「是吗?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但我总觉得你们之间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你们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很合得来不是吗?对了,你决定好要念哪所学校了吗?」



「还没决定,佐藤你呢?」



「当然是森丘罗。要是能一起念森丘就好了。」



「是啊。」



「椎野同学也会一起念森丘呢。」



「他要是能去念更好的学校就好了。」



「听说他想获得推甄资格。」



「你可真清楚。」



一群玩捉迷藏的学生从旁通过,嬉嬉闹闹。佐藤突然转头就走。



我唤住了她。



「佐藤,你听过兽原吗?」



佐藤爱露出讶异的表情,食指抵着脸颊,沉思了片刻。我正要开口说话时,她伸手制止了我



「有了,你先等一等,别讲话,因为我快想起来了。好像是很久以前存在于美奥的一处可怕的地方,对吧?」



「啊,你知道?」



「是听我妈说的。我妈是外地人,但她对本地的事却很清楚。听我妈说,要是把猫丢在那里一个礼拜后,猫会变成狗,自己跑回来。」



什么?我不由自主反问。佐藤爱朗声应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发出银钤般的笑声。



「还有,每到晚上,那里就会有怪物聚集。一旦闯进里头,便会成为怪物的同伴。咦,为什么你表情这么奇怪?」



喂,佐藤,你说的那个地方,不是「以前存在」,而是「现在还在」,椎野春现在就躲在那里头——我差点脱口说出这些话。但就在我开口前,佐藤表现出「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的样子,直接改变话题。



「我上高中后,要去当偶像明星。」



「咦,偶像明星?」



「没错没错,我会去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甄选。很不错吧?想要我的签名得趁现在哦。」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则是一脸开心,笑盈盈地转身离去。我听见聚在走廊角落的几名女学生窃窃私语地说着:「佐藤最恶心了,去死吧。」



放学后,我前往美奥中央图书馆,打算调查「兽原」之事。



听到佐藤爱立志当偶像明星的宣言后,我莫名产生一种失恋的感觉,有点意志消沉,但我现在没时间为此烦恼。



我从乡土资料区抽了几本书,走向桌子。迅速翻了几页后,又重新放回架子上,同样的动作一再反复。



有本书叫《美奥的民间传承》,好像是民俗学研究学者自费出版的,里头有我想要找的描述。



「化生岩·兽原」



化生岩发祥于江户时代初期,据说当时空中飞来巨岩,坠落于美奥原野。



之后,有牛只在巨岩前死去,历经三夜后,化为大白鹭飞离原野,因此人们认为巨岩中有神明栖宿,故祭祀之。此外也有传闻说—半夜靠近巨岩所在的原野,或是碰触巨岩者,将化为野兽。因此当地人士又称之为「兽原」。



据说饥荒时,将死者搁置在原野上,历经三夜后,尸体会消失,村里会出现成群牛猪。



这项信仰一直延续至明治年间,后来因神社合祀政策⑵,神社遭到破坏,就此荒废。



据闻化生岩所在的原野,就位于藤森地区,但正确位置不详,可能是随着该地区的开发而消失。



从最后一句描游可以清楚明白,这位作者并不知道现实中的「兽原」为何。虽然这句话也可以迂回地解读成「作者知道真相,但为了隐瞒其存在才刻意这么写」,但若真是如此,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加以介绍才对。



在图书馆关门前,我一直在里头查资料,但始终无法取得和兽原有关的进一步资讯。虽然聊胜于无,但得知这项真假难定的传闻也于事无补——只要待在那里,就会产生变化。



那天夜里,我熄去房里的电灯,躺在床上望着墙壁。



阿春沐浴在月光下,受「兽原」的强烈影响,正不断在改变中。



我无法阻止他。



我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床边闹钟显示现在时间是四点。我迅速换好衣服,冲出屋外,跨上单车。



5



阿春蹲坐在荒屋里。一见我现身,他立刻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又增长了不少,整张脸浓毛密布。瞳孔的颜色转为金色,愈来愈不像人了。



「嗨,雄也。」他声音是沙哑的。



「我从便利超商买来了不少东西。」



我将漫画杂志、两公升装的乌龙茶、装有三明治的塑胶袋搁在他身旁。



阿春眯着眼望了一眼。



「你还困的话,就睡吧。」



「不,我不要紧。」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阿春身边。



「你在害怕吗?」



「有一点。你看起来很像狼人。」



阿春朝自己手臂的浓毛望了一眼,接着把脸埋在双膝间。



「岩壁变得愈来愈透明,我就快要自由了。再过不久,我便能离开这里。不过,那不是你们的世界,而是另一个地方。你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更辽阔的原野世界。」



「你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



「你这样不是很像自杀吗?」



阿春抬头瞪视我,他倏然起身,一把抓起我买来的三明治袋子,狠狠砸向地面,一脚踩个稀巴烂。



我正想向他抗议时,鼻头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冲击。我鼻血狂涌,阿春动手揍我了。我没有和他打的意思,就只是手按鼻子,抬头看他。



阿春瞪大眼睛,不发一语,以充满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说我不可以这样。」



我心想,阿春说得没错。一切就像谎言一样,就像站在一位明白自己离死不远的癌症末期病患的病榻旁,对他说「你不可以死」、「好好加油」。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快回去吧。」



我按着鼻子,沉默了半晌。我在心中暗忖,要是就这样回去,一切就结束了,这件事会永远搁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阿春竟然为刚才揍我的事道歉了,他垂首不语。鼻子的痛楚消退后,我开口问道:



「没关系啦,我没事。阿春,告诉我你妈那具尸体的事吧。」



「为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



阿春叹了口气,显示他放弃守口如瓶了。



「自从她来到家里后,一切全都走样了。我老爸并不想和她复合,但偏偏她是我妈,我老爸不得已,只好将她安顿在家里。『男人就要有宽宏的度量』,这是我老爸的口头禅,但到头来,这种义理人情,只不过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算了,这不重要。结果他们还是无法和睦相处。诚如我所预料的,我妈只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老爸。都这把年纪了,还老喜欢做些惹人厌的事,不断测试周遭的人对她有多大的包容力,她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



「感觉那好像是许久以前的记忆,甚至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待在这里,就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奇特,一小时的时间宛如一年。」阿春打了个哈欠。「之前因为没必要,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第一次造访这里,并不是小五那年和你一起来的那一次。」



那是我五岁时的记忆,我曾和我妈一起来过这座原野。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进来的,应该是我睡着时,我妈背着我通过水渠,带我走进这里的。



我们就像在野餐似的,坐在原野的岩石上。只有我妈和我两人,没有别人。



当时她还很年轻,一直静静望着我。



她当时的眼神并没有带给我安心的感觉,反而是有点恐怖。我妈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橘色的水壶,她取下水壶的杯盖,往里头倒茶。



接着将杯子递向我。



我还记得她涂有指甲油的纤细手指,以及上妆的脸庞。她手中的杯子微微颤抖。



她没叫我喝,就只是不发一语地递向我。



我双手接过杯子。



如果是在其他状况下,我应该会拿了就喝。妈妈替我倒的茶——当然是毫不犹豫就喝了。但当时我看到她脸上浮现紧张的表情,感觉事有蹊跷。周遭的森林和草木,都不断沙沙作响,仿佛在我耳边细语,警告我不能喝。



那块围有草绳结的巨石就在不远处。



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些事是身为幼儿才会清楚明白的。我深切感受到这是一个孤立之地。或许是因为四周被岩石包围的缘故,但不只是这样。那感觉就像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待在一座无人岛上。那里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息,虽然被人类世界孤立,却似乎与另一个世界相通。



我手握杯子,等着看妈妈会对我说些什么。也许她不会叫我喝,而是叫我丢掉。



我妈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抬眼静静观察她的表情,此举似乎令她开始感到心浮气躁,我愈来愈害怕了。我不想喝,但我觉得要是不喝的话,一定会挨骂。话说回来,在我面前的人,真的是妈妈吗?该不会是披着妈妈外皮的某种可怕怪物吧?



我将茶含入口中。



母亲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微微低头,手撑向前额,发出一声长叹。



我趁妈妈把脸转开时,偷偷把嘴里的东西吐向草地,我确定她没发现。



我妈低着头,双手掩面,沉默了半晌。



我将杯子还给妈,对她说道:



「我已经喝了,我们回去吧。」



「原谅妈。」



她抬起头来轻抚我的头,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为什么哭呢?我看了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



我感到昏昏欲睡,意识远离。也许是疲惫想睡,也可能是妈妈掺在茶里的成分多少有一些跑进我胃里。



我作了一个梦,宛如在深海里沉睡了一万年之久。



漆黑湿滑的水包覆我全身,白色的藻屑飞扬。那里没有昼夜之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当我醒来时,已是晚上了。



我仰躺在草丛中,满天繁星在空中闪烁。我应该是边睡边吐吧,我呕出的秽物就在一旁。



我感觉背贴着地面,心想,难道是这里的地面不肯放我走?我勉力站起身,想与地面分开。



风从原野上吹过,发出一阵沙沙声响,就像舞台响起一阵喝采一样,旋即又归于平静。



我找寻妈妈的身影,但始终遍寻不着。



我顿时明白自己被独自留在这空无一人的封闭土地上了,那时好冷。



我听见远方传来狼噑般的声音。多年后我才知道日本没有野狼,但当时我以为那是狼噑。



前方立着一道黑影。



是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还大几岁。如今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人类。但当时的我心想,现在只能求助于那道黑影了,于是向前请他帮忙。



「我想回家。」



男孩思考片刻后,不发一语地牵着我的手。



我们走出水渠,来到有几盏日光灯的昏暗路上,这时,男孩出声唤住走在前方的一名女子。



「佳苗小姐。」



那位名叫佳苗的女人回过身来,我大吃一惊。她是我的托儿所老师——佳苗老师。



佳苗老师一发现我,也发出一声惊呼。



「这不是小春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自己一个人?



我环顾四周,已不见那名身穿和服的男孩。



佳苗老师手里拎着购物袋。



「你的妈妈或爸爸呢?」



我死命摇头。见到托儿所老师后,我大感放心,同时开始感到害怕,蹲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托儿所老师背着我回到家门前。



我害怕,不敢踏进家门,总觉得家人不会接纳我。一辆巡逻车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按了门钤后,我老爸出来应门,他睁大眼睛望着我。接着他咆哮似的朝家里大叫一声:「喂!」



我妈和警察快步冲向大门。妈妈用夸张的动作抱紧我,泪流满面,说道:「啊,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宝贝。太好了,小弟弟,很害怕吧。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松了口气。啊,太好了,我可以待在家里。之前我是在恶梦中,现在一切都恢复原状了。



他们说妈妈和我是在公园走失的,我没出言反驳。因为我心想,既然大人这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之前我假装喝水壶里的茶,然后又把它吐掉这件事,我也没有提起。因为我总觉得,一旦事情往「某个方向」发展,好不容易重拾的心安就会再次瓦解,重新被带回那场恶梦中。



数天后,我妈失去了踪影,简直称得上是失踪了。她突然跑到美国去。



小五那年,我和你一起进入原野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浑身不舒服。起初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在返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切,啊,原来我之前曾经去过。



此地四面为岩壁环绕,在美奥是一处没人会来的特殊场所,只要不知道入口在哪儿,便会困在里头出不去,活活饿死,我重新确认了此事。原来那不是一场恶梦,这个地方真的存在。



我也明白我妈当时在打什么主意了。我悲从中来。



之前我也曾告诉过你,我妈去年回来了。



她似乎完全没料到我还记得「兽原」的事。她当时想对我做的事,也许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口中讲出的话都很稀松平常,像是「要好好用功」、「泡澡时,要考虑到后面要泡的人,得保持干净」之类的,但听了还是令人火冒三丈。



不知为何,她身上总有不少钱。心情好的时候,她随手就给我一笔零用钱。想必她认为我扭曲的情感,全部都能靠钱来解决。



她总是毫无意义地给我零用钱,有时五千,有时一万,多的时候,甚至一次给三万日圆。



——小春,这个你留着用。



就像这样。当然啦,单就这方面来说,我也觉得不错。我用她给我的钱买衣服、买CD,或是存进扑满。我从没开口要求过她,是她自己要给我的。



妈妈并非整天待在家里,她总是四处跑,时常一出门就数日不归。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外头有工作。



她给我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试着跟踪她。基本上,她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我完全不想知道,但她给我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很想弄个明白,搞不好这些钱是她在某个地方辛苦流汗挣来的呢。



我调查后发现,她赚钱的地点好像是柏青哥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有专业柏青哥高手那样的赚钱本事,但想必本领不差。我向老爸透露此事。



「那家伙都是靠打柏青哥赚钱呢。」



本以为我老爸听了会很愤慨,没想到他只是眉头微蹙。



「那也还好吧。大人要怎样用自己的钱,是她的自由。觉得不该学的事,就不要学,你如果能做到这点就好了。」



如果是自己赚来的钱,确实就像老爸说的那样,但那真是她自己的钱吗?会不会是生活救济金?不是老爸给的钱吗?不是她向其他男人抢来的钱吗?会不会是已故的外公、外婆留给女儿的财产?



「该把她赶出去了吧?」



「没必要这么做吧。而且你再过几年,就会离开这个家,自己独立生活。到时候不管父母怎样,都和你无关了。况且,她毕竟是你妈。不管憎恨有多深,母子之间的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下定决心,向我妈提议道:「我想和你私下聊聊。」假装想和她讨论以后的出路。



就在上个星期六,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



「我知道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那里。」



当我走下水渠时,我偷瞄了一下她的脸。她面无表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思,但想必她已料到我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了。



前往「兽原」,往儿时记忆中的那座岩石走去。



天空出现数道细长的白云,亮白耀眼。



我让妈妈坐在之前那块岩石上,和那天一样。她就像人偶般,不发一语照着我的话做。我原本猜想,当她知道要前往「兽原」时,或许会开始讲一大堆借口,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听话,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让她坐在岩石上,接着站在她面前,双臂盘胸,以夸耀胜利的姿态俯看她。



你打算怎样?



以前你带儿子来的这座「公园」,我早就发现了,那天的事我可是一丁点也没有忘记呢。好啦,那天的事你怎么解释?你会觉得羞愧吗?



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中是什么形象,这都不是用这点小钱就能蒙骗过去的,你明白了吗?



突然间,草丛里一个鲜橘色的东西映入我眼中。在这放眼全是自然景物的风景下,这个异物显得特别醒目。



我缓缓走向它,拾起那桥色的水壶。



它几乎没半点脏污,外观还相当漂亮,简直像昨天来这里远足的母子不小心忘在这里的。塑胶光滑的橘色壶身看起来像被一层薄薄的朦胧光膜包覆着。



我直觉它就是那个水壶。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在没人清扫的无人岛上丢弃垃圾,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垃圾还是会一直留在原处。这个水壶也一样在这里搁置了十年……



它一直在这里等待我今天到来吗?



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吗?



我轻轻晃动那橘色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里头装着东西。



后来我所做的事,只是一时兴起。如果换作别人身处同样的情况下,应该也都会想这么做才对。



「妈。」



我称呼她一声妈,自从她去年回来后,我从未这样叫过她。我露出得意的笑容,让她看那个水壶。



我缓缓取下杯盖,将壶中的液体倒入杯中。本以为会流出发臭的液体,但倒出的红褐色透明液体却完全不会给人不洁之感,也没发出任何怪味。尽管我一点也不想喝,但它看起来冰冰凉凉,相当可口。



我脸上泛着笑意,向妈妈递出杯子。那天的情景重演了。



我妈接过杯子,惊诧地望着它,冷漠脸庞不带任何感情。



风停了,草木就像屏气敛息般悄静无声。



她不可能喝的。我只是希望她别再蒙混,好好想想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此感到羞愧,泪流满面地找借口搪塞,反省,谢罪。如果她这么做的话……



如果她这么做的话,我会考虑原谅她。



今后要重新建立彼此的关系,得先做个了断才行。只要她道个歉就行了,没必要喝下它。



但我妈却将它一饮而尽。



接着她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也茫然地望着我。我瞥向水壶底端,上头有一行麦克笔写的「小花班椎野春」,已经快看不见了。那是妈妈的字。



一分钟过了。我死命祈祷什么事都别发生,祈求水壶里的水只是变质的乌龙茶,希望她拉个肚子就没事了。



妈妈的双眼开始失去神采,她低下头,从岩石上滑落了。



十年前,我在这里醒来时听到的喝采声于风中响起。



我手中的水壶掉到草地上,我快步冲向前。



我妈她痛苦呻吟了两、三声,就断气了。



之前我在这里昏倒时,到晚上便自行清醒了。搞不好妈妈到晚上也会自己醒来,于是我决定在这里等到晚上。



在太阳西下的这段时间,许多念头不断在我脑中掠过,我想了好多没意义的理由。



她为什么喝下它呢?她不可能误以为这是一般的茶,这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明知如此,她还是喝了它。她认定自己的人生到了终点,才喝下它。



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个装有毒液的水壶会摆在这里,该不会就是我妈自己安排的吧?会不会她早看出我会带她来这里?



只要妈妈没活过来,便无从得知。这样根本不算是做个了断,简直就是夹着尾巴逃跑。最后被逼到这一步,却又逃跑了。难道她认为这是悲哀的她最适合的葬身之所?再也没有比「看别人陶醉在自我满足的理由中」更教人郁闷的事了。



快起来啊,我焦躁地在心中暗忖。够了,你快睁开眼睛吧,虫子会吃你哦。但妈妈还是动也不动。喂,都这时候了,你还是非得给人添麻烦才高兴是吧?



四周变得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她躺在这里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杀了自己的妈妈?



我没有丝毫复仇成功的满足感,反而是遭人背叛的感觉很强烈。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冰冷、崩解了。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我坐在妈妈的尸体前。她曾念绘本给我听、替我烤蛋糕、背我,尽管我不愿想起(明明以前从未想起过呀)这些过往画面,它们却还是一一浮现我脑海。我无比后悔。



有人坐在绑着草绳结的岩石上,注视着我。是我小时候那名身穿和服、在夜里现身的男孩。男孩静坐不动,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他虽什么也没说,但感觉就像在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想回家吗?



好像突然强迫我做出某个重大的抉择。要回家吗?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背负这个罪,我也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我不要回家。这个念头很强烈。我不要回家,我不想回家。



我拾起地上的水壶。虽然杯盖已经掉了,但里头的茶还剩一些。我以前从未想过要寻死,但我在短暂的瞬间做了决定。我在妈妈身旁发现杯子,伸手拾起它。



将液体倒入杯内时,我流下眼泪。或许可说是一时乱了分寸,失去理智吧。那时我已无法思考了,我将它一饮而尽。



我觉得眼前一黑,之后就倒卧在地了。



黑暗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倒卧的地方。总觉得真正的我,好像老早以前便丧命于此了。若是翻开这里的泥土,也许可以找到年幼的椎野春遗留的白骨。



会不会我原本便是生活于山野间的无名存在呢?会不会我是后来遇见被舍弃在此、名为椎野春的可怜小孩,才借用他的记忆和身体,在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情况下生活于人类社会中呢?



我数度失去意识,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陷落黑暗,溺于黑暗。痛苦到极点后会失去意识,片刻过后,会再飘然浮起,但不久后黑暗之底又会有某个东西一把抓住我的脚,将我拖回黑暗中……这样的情况不断反复。



我明明是自愿的啊,可是一旦开始感到痛苦,理性和自尊便会消失,只想靠本能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每当我如此默念、使劲挣扎时,就会感觉有一小部分的原野渗进我体内。我想呼吸,想拼命呼吸。草的气味渐渐中和了毒性。



当我醒来时,自己正身处于黎明前的昏暗中。



我终于挣脱了。我暂时感到松了口气。



我站起身,发现衬衫上沾了呕吐物,一股恶臭传来。



妈妈仍旧躺在地上。我满怀期待靠近她身边,但她还是没有呼吸。她应该也一样陷在黑暗中吧。之所以没醒来,难道是因为她没有挣扎,不想活下去吗?还是我小时候服过微量的毒液,因此形成了免疫力?是体力的差异?或是另外有某个我不知道的原因存在?



我想回家。但已找不到水渠了。



原野的气氛变得与过去迥异,它显得特别的蓝。



远处的岩壁看起来变薄了。过去认为是现实的事物,似乎离我愈来愈遥远。



阿春说完后,歇了口气,莞尔一笑,似乎觉得有趣。



「然后你就来了。正当我觉得再也遇不到任何人的时候,你突然从土里冒出来,四处张望、一脸呆样。」



我试着伸手戳向阿春。戳碰的地方果然没有带给我任何触感,只有一道黑雾浮现。



「接下来会变怎样?」



「你会成为一名高中生,我会变成一头野兽。这是当然的啊,傻瓜。」



阿春将那覆满黑色浓毛、宛如兽人般的脸转过来面向我,露出犬齿。



「就算我变成吃人的野兽,你还会是我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



我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



「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我站起身,在原野上散步。



他母亲的尸体始终没埋葬,倒卧原野上。



我鼓起勇气走近。



弃置在原野上的尸体应该会以惊人的速度持续腐烂中,但实际上的分解程度不及想像。她的两颗眼球已经没了,而且没半点动静。她确实已经没有生命了,但还是和一般的尸体不同。她体内长满黑色的苔藓,皮肤到处鼓起,出现像菌类般的生物。



我拿起小石子丢向她,击中的部分涌现模糊的黑影,和阿春一样。



回到荒屋后,阿春已经睡着了。



我如果背他,不知道会怎样?我仍顽强地抱持最后一丝希望,执起他的手。手碰触的部分立刻崩塌散落,化为一团黑雾。



「不用管我。」阿春闭着眼睛,像在讲梦话似的说。



6



那天深夜,我趁家人睡着后步出家门。



浮云在月光下流动,初夏的夜风吹过住宅街。我踩着单车,缓缓朝「兽原」而去。



我想见阿春最后一面。



整座原野微微散发朦胧亮光,仿佛是渗入土中的魔力被释放到地表上了。这画面既宁静又带有惊人的气势。



我前往荒屋查看,但里头空无一人。



我心想,阿春已经前往那辽阔的原野世界了,并对此感到沮丧。



出现在阿春面前的那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或许也会在我面前现身,于是我坐在围有草绳结的岩石前等待。



我从怀中取出溜溜球,把它当成护身符,紧握手中。



可能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溜溜球与原野的光芒产生共鸣,发出蓝色的磷光。手握电池时会感受到某种沉重、温热的力量,此时溜溜球的手感和那很像。



那一夜,时间就像拖着铅块般,行进速度非常缓慢。阿春说得没错,这里的时间异常缓慢。



我等了许久,什么也没现身。只感到一股孤寂,犹如熄火的暖炉残留的余温。



一阵强风吹起。我不禁眯上眼,在我睁开眼睛前的那一瞬间,包覆原野的淡淡亮光倏然消失了,回归为夜晚黑暗的原野。



我望向紧握手中的溜溜球。之前确实蕴藏其中的力量已完全枯竭,它又变回原本平凡无奇的儿童溜溜球了。



我感觉到自己被拒于门外。



我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奔驰在初夏夜晚的街道上,与醉汉、刚参加完联谊的大学生、带狗散步的中年男子擦身而过。



河边步道、社区、杂树林、寺院、学校、市公所、市立游泳池、兴建中的大楼、车站前。



在昏暗的住宅街美容店窗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海报,我发现海报里那个面带微笑的人,和之前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名满脸怒容的大叔,长得一模一样。发型就不用说了,连粉红色的衬衫和服装也完全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海报时,有只蝙蝠从大路旁的樟树飞出,远处不约而同地传来狗儿的长嚎。



街角处,一道像猫但又无法肯定是猫的黑色模糊身影倏然跃向围墙,失去了踪影。



黑暗屏息潜藏在美奥各处,悄声低语。存在于美奥的,真的就只有「兽原」吗?我佯装什么也没发现,持续踩着踏板,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