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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帆风顺,多灾多难。(1 / 2)



*



适逢秋季连假,清远民宿连续数日热闹滚滚。



主人和政,自从和渊源很深的县厅一同推动观光发展企划后,就常在县内到处跑,所以最近民宿的营运主要都成了女儿佐和的工作。



最忙的时间还是早上,特别是在客满时房客一起退房最让人手忙脚乱。烹煮早餐、端上桌,清理空餐具,正当她来回奔波于食堂与厨房之间时,房客不一会儿就一个接着一个在结账柜台前排排站。



她也想尽可能把房客送到玄关,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要同时为数人结账,那也就难以做到了。站柜台时,有时会有房客问路,有时则有房客攀谈,光是要应付这些房客,就必须竭尽全力了。由于这里的用餐时间没有限制,所以也可能遇上食堂同时运作的情况。热食必须等到房客就座才能端上桌,但是又不能因此让房客为了等造成或退房而大塞车。



不过尽管如此,如今——佐和却边打收银机,边偷瞄正在收餐具的乔介身影。虽然沉默寡言,却也不是一副扑克脸,他那默默工作的样子,即便不多加偏袒,以民宿工作人员的标准而言,也算是能让人萌生好感。



当和政出差让家里唱空城时,只要房客众多,乔介便会留在家里当助手,实在是帮了佐和一个大忙。



房客应该也都没想到,竟然会被以为作家接待吧!「吉门乔介」在各类探访中并未公布照片,所以「名号」虽名震四方,「长相」却默默无闻。



「刚刚那味噌汤的料,真的非常美味。是加了什么在里面呢?」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顾客结账时如此提问。她曾提过,现在正和退休后的丈夫展开「遍路朝拜之旅」(注32:「遍路朝拜之旅」意即追随日本佛教始祖——弘法大师「空海」之脚步,逐一造访空海曾巡礼修行的四国(德岛、香川、爱媛、高知县内)八十八处寺院(灵场)。日本人相信,走过八十八寺院象征走过人生的八十八难,完成这趟朝圣巡礼不仅能够消灾解厄,也能让人生平安圆满。)



「啊,那是川紫菜,今天早上用的是从仁淀川采收的。能合你的胃口,真是太好了。」



餐点采用乡土味浓厚的食材,这点是清远民宿的坚持。「要抓住顾客的心,得先抓住顾客的胃」,这是和政所秉持的哲学。他认为旅行途中所体验到的美味记忆,不会随着时间褪色。所以只要有游客向清远民宿预约订房,就一定会先询问他们对于食物的喜好。



「我们觉得很好吃,想要买回去当伴手礼……不知道哪里买得到呢?」



「啊,我们民宿也有卖喔。玄关那边放了一些纪念品,方便的话欢迎去看看。如果想看更多不同种类的话,可以到这地图上标示的专卖店去。」



她找钱的同时,也递上放在柜台的手绘地图。



「只要出示这张地图,上头标示的所有店家就会提供九折优惠喔。」



和政也和各处店家签约,根据每月所介绍的游客总人数,收取介绍费。出人意料之外的,这笔收入如今也已不能等闲视之。



「谢谢,我再来看看。不知道这可以保存多久呢?」



「因为是干燥视频,这方面没问题的。」



妇人一边点头,和丈夫往玄关走去。



之后佐和也是卯足全力,应付出菜以及帮房客结算等工作。清远民宿的最高订房量为十间房,人数最多三十名。今天预定将一口气送走约二十名房客。



好不容易,当服务房客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刚刚说要看伴手礼的老夫妇又回到柜台来。他们买了数包川紫菜和两罐红烧海味酱。海味酱一瓶是川紫菜口味,还有一罐是杜父鱼口味。



「红烧海味酱也很好吃呢。」



「谢谢你。」



她手脚利落地帮忙包装,一边展露笑容与顾客闲聊了一会儿。短暂交流能让游客对于旅行地点留下印象。清远民宿的回流客这么多,也是因为合作这种处处讲究的待客之道。



老夫妇是民宿送走的最后一组房客。她送客人到玄关,乔介察觉后也一起跟上来。



妇人穿鞋时,一边这么问:



「这里只靠你们这对夫妻打理吗?」



面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佐和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她的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反射性地想要说明其中的各种误会——从何说起呢?想要说明自己与乔介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复杂。



结果,乔介却从旁以从容的语调回答。



「对啊。」



「哇,年纪轻轻的确这么能干呀。很吃力吧?」



「不会,所有人是妻子的父亲……我们只是代为管理罢了。」



「哦,那是入赘罗。」



妇人的丈夫以似乎颇感意外的声音插嘴。乔介在瞬间的迟疑过后,点点头。



「是的,就是这样。」



「我也是呢。」



大概是因此有股亲切感吧,丈夫原本似乎有些尴尬的脸庞展露笑容。



「可能各方面都很吃力,不过可要好好加油喔。」



「谢谢你。」



佐和完全没插嘴,只是低头伫立于原地。妇人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唉呀,满脸都变得红通通的。还是新婚吗?真是可爱呀。」



光是要缩着脖子点头,就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



「非常感激你投宿我们民宿,路上请小心。」



最后的谢辞由乔介代劳,佐和则在一旁深深鞠躬。她能做的仅止于此。



老夫妇步出玄关后,过了好一会儿,乔介这才若无其事地往里面走去。



「乔哥!」



她不自觉地发声。



「什么?」



停下脚步的乔介回过头。



「这不对吧,向客人撒那种谎……」



「既然客人看起来是那样,也没必要刻意否认吧。如果能让他们觉得『看吧,果然是这样』,怀着好心情出发也无妨啊。」



「……说是兄妹就好了呀。」



「那也是谎话啊。」



乔介干脆地扔出这么一句话。佐和脖子又缩了起来,燥热的感觉甚至蔓延到了脖子。



「反正不论怎么说都是谎话,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流畅接话。你刚刚话说得不清不楚的,等你吞吞吐吐完了,再来否定客人的问题,听起来就会像是别有隐情。那样反而是扣分吧。」



「那如果刚刚的客人再来光临的话,要怎么办?」



佐和抗拒似地低喃:



「乔哥明明就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呀。」



乔介媒体理所当然似地在这个家里。她陶醉在这样的幸福中,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



他是要以款待课为题材写小说,因此才会借住在此。虽然他说写完前都会待在这里,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总有一天会写完,胸口就会像被压碎似地难受。



现在也是一样,偶尔会说要商议事情或采访什么的,回东京几天。每当乔介收拾行李的时候,每当家里空荡荡的时候,胸口就会像被锥子刺了一般地难受。



只要想起,乔介待在家里的日子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自己好不容易才习惯已然失去的,如今却在附带期限的情况下失而复得,这反而更加残酷。



「如果乔哥走了以后,刚刚的客人又来光临了,然后问我『你先生呢?』那我可以回答『离婚了』吗?」



她咬着嘴唇瞪向他,乔介则静静回视她。



要承受那目光让人痛苦,她甚至想撇开视线。她拼命忍耐着,乔介的表情却突然和缓下来。



「……要洗的东西堆积如山了。可得在老爸回来前,赶快洗好呢。今天大概也会有很多客人住进来吧。」



乔介说着便往内侧走去。佐和撅着嘴站在原地不动,不久后还是从他后头追了上去。



两人在一股微妙的尴尬气氛中,收拾完要洗的东西后,乔介说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在民宿一片忙乱时会来帮忙,不过忙到一个段落后,剩下的就是佐和的工作。清扫住房、收拾被褥、点收业者进货等,在这些工作的空档,还得兼顾自家家事、迎接下一批房客的准备工作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够她忙的了。面对已然成为例行公事的这一切,身体也已经能够自己动起来,不过只要一闪神,就会察觉到疲累,所以诀窍就是一口气把该做的全做完。



当她在午餐时间去叫乔介时,只见早年留下的书桌上有台打开的笔电,他面对电脑不知道在进行什么工作。写作?还是收集资料呢?



「乔哥,吃饭了。」



「喔,都已经是这种时间啦。」



乔介大大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



「今天吃什么?」



「魩仔鱼炊饭。」



「很赞嘛。」



「只是用现成的东西随便煮而已。」



乔介先行步下阶梯,一边笑说:「那也很赞呀。」



「在东京一个人住的时候,不是吃超商就是吃外食,没两三下就腻了。后来慢慢觉得吃饭很麻烦,还常常干脆不吃哩。还是家里做的饭最好吃。」



「你就好好地自己煮来吃嘛。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乔介比以前住在家里时瘦了一点。他本来就是易瘦体质,现在甚至有点过瘦了。



「一个人的话,自然就会觉得随便怎样都好了。」



「不行!」



佐和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乔介随之回头。佐和低着头,瞪视自己脚边。



「我不要乔哥生病。所以,你要好好吃饭。」



乔介沉默了好半晌,后来终于开口道:



「现在又你照顾我,安啦。」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明明说的是「即便回到东京,也要好好吃饭」。



乔介迅速走进起居室,她也没办法多做争辩。



「还有附上一碗味噌汤,赞耶。」



乔介心情很好地喝着味噌汤,那不过是把房客早餐的汤热一热而已。



「炊饭也是,还记得撒上绿紫苏,工还真细呀。」



「再怎么捧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啦。」



「我只是在说家里吃的饭很赞而已啦。自从来到这里,就渐渐变得比较健康哩。现在都很规律地早上起床、照三餐吃饭、然后晚上睡觉。以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佐和自己也吃了起来,一边问:



「作家这工作,果然会生活不规律什么的吗?」



「这也要看人啦。我自从成为专职作家后,就变得非常明显地不规律。一不留神,有时候还会到傍晚才起床出门,半夜写作,然后天亮了才睡觉。」



「现在变成白天起来做事,写作方面不会觉得没效率吗?」



「习惯后倒也不会。以前有兼差的时候,也是利用晚上空档时间写的。」



接下来的要问出口就需要勇气了。



「现在……工作进度怎么样呢?」



「只是约略构思plot而已。我如果没有建构出完整的plot,就没办法好好写作。」



「plot是?」



「就像是小说的设计图,也可以说是『情节』。这次要写的是报纸连载,所以有点搞不太清楚怎么建构情节。毕竟,我之前都没写过报纸连载。」



设计图……所以就是都还没正式动笔罗?「这还真辛苦呢。」她姑且一边回应,内心却松了一口气。对于佐和而言,她不太清楚那是多么辛苦的一项工程。只不过,所谓的「完稿」期限,这样听起来仍然遥遥无期。



乔介喝着味噌汤,然后整张脸稍微皱了起来。



「看来,现在也只能先把整体故事分割开来,再逐月约略地慢慢写出来哩……」



「报纸连载每天都只刊登一点点内容而已,像是张数之类的细节都能调整呀?」



好厉害喔,她本想这么继续说下去,却只见乔介皱着脸庞搔搔头。



「连载整体的 分量已经大概敲定,所以就从这样的量倒推回去……不过最后,也只能靠责任编辑来帮忙调整。我如果没办法靠自己安排小细节,就会坐立难安,不过也没办法了。以我目前的经验来说,连载小说算是一项太过庞大的工作。」



乔介很罕见地坦率吐露不安。



「……担心的话,当初为什么要接呢?」



「那是因为你……」



乔介的视线,突然间从歪着头的佐和那里闪开。她明白这样的空档代表什么。那是他有些尴尬——害臊的空档。



「当然是因为老爸决定要帮忙款待课了呀。这本来就是我提出的点子,那个人都要帮忙了,我不做些自己帮得上忙的事,怎么说得过去呢。『熊猫争取论』那时我什么都帮不上忙,现在就能稍微从旁协助了。我向挂水提起老爸时就已经决定,如果那家伙找得到老爸、劝得动他,我就来写款待课的故事。后来,责任编辑又正好来找我谈报纸连载的工作……老实说,我那时候也觉得这工作过于庞大,有些害怕。可是,如果能在报纸连载,在对县厅施压方面就会很有利。」



说到这儿,她原本就想问这件事了。



「乔哥,你为什么会把爸爸介绍给款待课呢?」



是那个县厅里的单位耶,她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因为,挂水就是不肯放弃。」



乔介把炊饭送进嘴里,一边这么答道。



「我对他也够粗鲁冷淡的,但是他就是很顽强不肯放弃。我就是败给他的那种毅力。」



「那种只会傻笑的家伙……」



「那家伙承受打击的毅力可不是盖的喔。而且,老爸也喜欢观光工作,就算辞去县厅,也没离开过观光相关工作吧。甚至开始做起民宿、开始做起观光咨询顾问。」



的确,和政对于观光业,拥有高于一般人数倍的热情。



「正因为钟爱观光业,老爸他应该更想贡献心力,去改善本地如今的惨状。这里本来就应该依赖第一级产业(注33:第一级产业指直接从自然界获取产品的的产业,如农业、渔业、采矿业、制盐业等。)和观光的,结果那样的观光业却没有获得完善规划。县内各区域确实投注了各种心力,但是他们的努力却没向全国宣传。为了观光立县,就需要县厅的力量。但是,县厅却缺乏这方面的行事概念,组织也没有弹性。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要类整各区域的创见,把『县』当作商品广加宣传。能够成为观光最大窗口的就是县厅,结果县厅却与各种观光素材背道而驰。



老爸如果是以个人名义去做,即便拥有各种人脉管道,毫无资本能力的个人,能做的毕竟有限。乳沟能够参与县厅的观光计划,他也会想要投入其中,发表各种提案吧。」



佐和有些尴尬地低头。



款待课的挂水前来接触时,顽固地拒人于门外的就是佐和。还对他说什么:把父亲逼得转任闲职,最后被迫辞职的县厅,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



不过,当和政一了解内情,就说出隔天要和对方见面。即便分隔多年,乔介却还是比较了解和政。



「……乔哥还是比较能够成为爸爸的助力。」



「你在说什么啊。他可没让我经营民宿耶。」



以轻松语调搪塞过去的吉门接着问:



「老爸怎么还没回来呀。他出门时说过,今天白天就会回来的啊。」



「他打过电话说,要到傍晚才会回来。」



「是喔。那个人只要一出门,总习惯将预约追加再追加,把行程排得满满的咧。」



*



我不会再回高知了。



原本在关东就学的乔介,是在大学四年级的春天回乡时这么说的。那一年,乔介二十二岁,佐和二十岁。



……为什么?



她还记得当时要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非常吃力。



你也听说老妈再婚的消息了吧。



她是从和政那得到的消息。那时她也心怀不满,觉得「不是才和爸爸分开不到一年吗?」



简单来说,就是我现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乔介毫无悲愤之情,只是淡然地说。



可是,也能在高知这里找工作呀。



唉,我喜欢高知,也想回来,只是……



乔介并未全盘拖出,但是被察觉到了。简单来说,就是母亲、又或是母亲的新对象,觉得乔介待在当地很碍眼。



到这年纪,我也不想再叫个疏离外人「老爸」。我要叫的「老爸」,有清远这老爸就够了。



你就不要管妈妈了嘛!



听到这句不自觉脱口而出的抱怨,乔介苦笑以对。



别这么说嘛。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而且不管再怎么说,也是她一路把我拉拔大,要是觉得我碍眼的话,我自动消失也算是尽孝吧。



别说这种话!



什么消失嘛,一点都不吉利——而且乔介在学费方面,应该几乎没对母亲造成负担才对。和佐和不同,乔介成绩向来很好,从县内的升学学校毕业后,直接考取关东的国立大学。而且还靠打工或奖学金,大致得以支应个人开销。



乔哥,现在也可以回来家里……



你应该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吧。



乔介始终挂着困扰的笑容,这是为了说服佐和。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样啊。



我不想成为被和政扶养的家庭成员,乔介说:



我很感谢老爸。老妈在他最艰困的时候离开这个家,她大概那时候就已经和现在这男人在交往了。老爸是个敏感的人,多少也已经察觉了吧。即便如此,他对我还是尽心尽力。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还他的,他们离婚那时候,老爸在我名下所存的前,都不知道帮了我多大的忙。我实在不想再欠他的情了。



然后,乔介笑了。



所以,我不会白费掉老爸对我的付出。就算是争一口气,我也要把大学念毕业。最后一个学年度的学费,我已经叫老妈当成是断绝关系的补偿费帮忙出了,从老妈那也会有够用的钱进来。打工加上奖学金,还有老爸帮我准备的钱,应该可以撑到毕业。



——之后,据说乔介提出了分籍申请,从母亲的户籍独立出来。那好像是获得那笔「够用的钱」的条件。



乔哥,这样好吗?



她对于打电话来报告始末的乔介,发出挽留似的询问。



没办法啊。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但那个人不依靠什么人是活不下去的。如果在那样的依靠条件中,我是个阻碍的话,不走人也没办法啊。



更何况,该拿的也都拿了呀,乔介笑说。



她感受到他毫不强势,却不容改变的决定,所以也就无法再多说什么。



……欸。



那犹豫的声音让人难以忘怀。



你有没有打算离开高知?



她答不上来,为之语塞。光是这样的气氛,就然乔介随即结束话题。



抱歉,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忘了吧。就这么戛然而止的话题,从此之后不曾再次出现。



或许,那就是唯一一次的转捩点吧。当他终于把私人物品整理完,接着移居东京时,也没再提过那个话题。



乔介后来就在东京工作——不久,母亲也因为再婚对象调职而离开高知。



太过分了,对于已经毫不相干的母亲,她只能这么想。觉得乔介碍眼,就逼着他不准回到高知来,结果又因为自己的方便,那么干脆地就舍弃高知。



而我,也明明一直在等着乔哥回来。



乔介当时那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感,真是变得枉然了。



我真的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乔介在电话那头苦笑。



那就回来呀,她也不可能这么说。因为乔介都已经下定决心在东京工作,在东京有了自己的生活。要是说什么「把那些全都抛下回来吧」,感觉上自己好像也会变得跟现在已是毫不相干的母亲没两样。



在那之后不久,乔介成为了作家。他的工作似乎很顺利,高知的书店也开始陈列起他的书。



她之前不知道乔介有在写小说。在他们还是家人那时候,就已经在写了吗?



我到底知道乔哥什么,又知道多少呢——每当在书店看到乔哥的书时,就会觉得乔介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在心存芥蒂下也无法常常主动联络,那么一来,乔介的联络也随之减少。



乔介说过和政很敏感,其实乔介自己也很敏感。他大概是在每次的电话中,察觉到佐和心存芥蒂吧。而他又是如何解读那样的感觉的呢?



彼此间淡淡的贺年卡交流,成为最后仅存的一条丝线。每年迎接元旦时,每次从信箱中拿出贺年卡时,就会不安地忖度「这叠信件中是否夹杂着乔介的来信」。而乔介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将这条孱弱的丝线绕在指上,佯装毫不在意地过日子,但又一边深怕失去那条线,持续死命地将之紧握于手中。



说不定,那条线早已不知何时从手指上不见了。彼此也不曾积极地想把那条线拉到身边来。



说不定……虽然这并非本意,脑海中却浮现挂水的脸庞。



说不定是靠挂水,才得以与乔介重逢的。



*



那一天,在那蜿蜒曲折的狭窄山路上开车的人,是挂水。手边的线索就只有地图和设施介绍的传单。「别使用行车导航系统」,这是清远的指令。



曾经去过好几次的清远,却完全不帮忙指路。



「清远先生,是这条路吧?」



「这个嘛,到底是不是呢?」



清远笑嘻嘻地往后仰靠在后座座位上,坐在副驾驶座的是多纪。说到底,喜欢开车的清远会交出方向盘,也很不寻常。



山路有时变成似乎会与对向很难会车的单行道,然后在杉木林中往上延伸至深山里。由于沿途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标示物,他也开始不安地怀疑起来,等在前方的到底是不是目的地。



当他们驶进一个小小的聚落时,充当导航帮忙注意周遭危险的多纪大声道:



「挂水先生,有标示了!是这条路!」



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忽略的手制箭头标示,就竖立于山路旁。



上头写着「吾川天空公园」,这是飞行伞的飞行场。



「啊,还好,刚刚还以为迷路了呢。」



挂水「呼」地吐了口气,一边把车往前开。车子在这条意见完全成为单线道的山路上前进,不久后视野开始逐渐扩展。等到靠近山顶,出现了一处不知道是遭到砍伐或是本来就没有树木生长的斜坡。斜坡上铺满草坪,大概是人为整理出来的吧。



在这数百公尺长的斜坡上,就只有一处较为和缓。该处斜坡上空,有数人背着左右幅度狭长的伞衣,在进行短距离飞行,看来像在上课。



停车场空荡荡的,挂水把车停进斜坡旁边的停车场。一看引导标示,发现斜坡周遭哟营地以及数栋小木屋,还有一处办公室。



清远熟门熟路地直接走进办公室。那是兼做简易贩卖部的服务柜台和接待室,另外还有厕所。说好听一点是「简约」,其实就是一栋简陋的建筑物。



「你好。」



清远向接待柜台出声后,里面的女职员报以笑容。看来像是熟人。



「今天能飞双人吗?」



「可以啊。刚刚正好飞了一会儿,我想很快就会下来了。」



「双人飞行」(Tandem Paragliding)是使用可以两人乘坐的专用器材,由教练前抱的飞行方式——根据预习介绍传单上的资讯,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清远先生,你要飞吗?」



「你在说什么东西,是你要飞啦。」



「……啊?」



挂水毫不遮掩地高声道。清远则以等着看好戏的神情,说:「我都飞好几次了。」



「等……等一下啦!我怎么都没听说!我不要啦,怎么这样!」



「这里也预定要编入休闲乐园中。款待课的不事先体验怎么成?」



「还是……」清远打出最后王牌。



「你要让明神小姐去飞吗?明神小姐从明神山起飞,听来正好一语双关,不错嘛。」



让人想不到的是,吾川飞行场正巧位于高知县西北部的明神山山顶。



哑口无言的多纪,面对突然抛向自己的球,整个人呆若木鸡。她好像对于高处没辙。



「是要哪个去呢?」



烦耶!挂水在内心抱头苦恼。他眼前被人明摆着「若在此遁逃,飞男子汉也」的示意图。



「——知道了啦!去飞总行了吧,我飞啦!」



挂水自暴自弃地大叫,清远随之得意而笑。



「真是好胆识呀!」



把人家逼到这样,还真敢讲耶。挂水觉得这真是够了。



完成申请手续后,接待女孩说完「号码到了会叫号,请自己打发一下时间」,就放牛吃草。是从附近村子来的吗?接待是位穿着牛仔裤加围裙的朴素年轻女孩。



一步出户外,可以很清楚看到正在上课的团体情况。他们穿着醒目的服装、背着醒目的伞衣,在斜坡上往下冲,然后悬浮数公尺。从远方看来显得狭窄的斜坡上,即使五、六个人并排飞行都还绰绰有余,可见实际空间比看起来还要宽敞吧。



其中, 在空中滞留时间长的人,也有滞留时间短的人,着陆时也能看出技巧诧异。为了避免缠到伞衣,好像要一边滑翔、一边以往下跑的感觉着陆,可是也有人无法跑得很顺利而跌倒。



「在这里飞,看起来也好像挺好玩的就是了。」



正式上场时,到底会让自己从哪里起飞呢?



他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多纪随之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挂水先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明神小姐别放在心上啦。」



若说到他希望能把这事放在心上的人,正在四处闲晃。



「难怪他会说『穿轻便衣服过来』了。」



对于这次的「远足」,清远还特地制定服装。对于平常就是「裤装派」的多纪,也像叮嘱似地下达裙装禁令。



鞋子这样没问题吧,挂水俯视双脚。因为是工作靴,所以鞋底很硬。斜坡的斜度比想象中来得抖,运动鞋好像会比较好跑。



「鞋子,没问题吧?」



多纪似乎也察觉到挂水的挂虑。



「嗯,也不至于不能跑啦。」



此时,清远悠哉地晃回两人所在之处。



「要飞罗。」



他抬起的下巴所示意的前方,是耸立于办公室后方的三角形山顶。那高度和遥远的距离让人头昏眼花。



「……哪里啊?」



「不是有好几个点在飞吗?」



——那个吗?



被这么一说总算意识到的小点,像芝麻一样迷你,定神凝视后好不容易才看出人形。



多纪从旁抓住挂水衣袖。



「没……没问题、没问题的。」



没问题才有鬼!根本就是大有问题——可是,一旦在这时候发牢骚,只会让多纪担心而已。



「今天的风好像也很好,只要坚持点,就可以飞很久喔。」



「我并不想要特别坚持什么!」



如同清远所言,好几个在天空飞舞的伞衣重复数度回旋,乘风滑翔。久久不见降落的迹象。



他们等了大概三十分钟吧。飞行员逐渐降落至飞行场斜坡周围杉木林的高度,他们各自的服装差异都开始辨识得出来了。



斜坡上的上课演练组还在持续联系,众飞行员轻快地闪过他们,开始降落在斜坡下方。



妆点着鲜艳色彩的伞衣原本因空气而鼓涨,现在则松垮地塌了下去。这是双眼可见的物理法则,因为伞衣失去了升力。飞行员活动的双腕牵动着飞行伞,他们操作的是什么呢?只见飞行伞滑翔一阵子后,便如跑步似地着陆在地,简直就像轻快跑下阶梯般——和上课组感觉就是不同。



着陆后的飞行员开始熟练地折起伞衣。上头还系着好几条绳索,却丝毫没有互相交缠打结的混乱感。



「要抱着你飞的,就是那个男的喔。」



清远手指指向一位正在折大一号红色伞衣的中年男性。刚刚看他们飞的时候,就连外行人都看得出这个人的飞行格外熟练优美,挂水因此在心底松了口气。肯定是个老手吧。



看到挥手呼叫的清远,红色伞衣的飞行员也一边挥手,向这边走来。这个人拥有标准体格,乱翘的头发相当丰厚,只是大部分都已转白,年纪大概和清远差不多吧。



「久违了,清远先生。」



听他口音与土佐腔不同。



「今天来,是要让年轻同伴看看你帅气的地方吗?」



「不不不,今天是想请宇野先生抱这个年轻人飞呢。」



这个叫做宇野的 飞行员,双眼闪现喜色,视线往上移至挂水。



「你对这有兴趣呀?」



「不,那个……因为工作关系,想要稍微体验一下。」



「喔~工作和飞行伞有关系?」



清远插嘴向歪着头的飞行员说明。



「这家话在县厅从事观光方面的工作。」



「喔,你们是要在哪里帮忙介绍这边吗?」



「目前的打算,就是希望能做到这样呢。」



「那还真的让你乐在其中才行耶。」



挂水毅然决然地低下头。



「敝姓挂水,请多多指教。……可能的话,还希望手下留情……」



「不用这么紧张啦,飞行伞要发生事故也是很有难度的呢。」



这么挂保证的宇野,往挂水肩头一拍。



「那,说走就走吧!」



「咦,要走了吗?」



「得趁风的情况好的时候赶紧飞才行。往山顶的厢型车已经在等了。」



眼见宇野干脆地迈开步伐,挂水也手忙脚乱睇追了上去。他虽然笑着向看来很忧心的多纪挥手,脸颊却微妙地抽搐着。



办公室前方是一条未铺面的碎石路,蜿蜒穿梭于杉木林中,一路延伸至山顶。厢型车是开车男性的车子,往返山顶的交通,据说是使用顾客或教练他们轮流出借的私人车辆。



「请问这里没有往天空公园的迎宾车之类的吗?」



这么一问,引发周遭一阵爆笑。



「没有、没有,哪有那种东西呀!这里一周的营业日不到一半,冬季又暂停营业,放台什么迎宾车,就亏大啦!」



「更何况,我们连租借器材都不太买得起呢!」



「咦,可是……」



介绍传单上写着「备有租借器材」。



「啊,那个主要是靠常客的募捐啦。像是帮忙买些替换品,或不再玩飞行伞的人,也会把器材放在这里。」



听到这么窘迫的财政状况,他惊讶得一张嘴合都合不拢。



「这样就觉得惊讶,也未免太快了吧。像我,也只是普通顾客而已耶。」



宇野的这句话,让挂水不禁大声地叫道:「咦!」



「你不是天空公园的教练吗?」



「这里可没有钱能设置双人飞行伞的专门教练啊。我是从神户常跑来这里的常客。这里的教练呢,光是上课组需要的人手就已经很紧绷了,根本没工夫顾到临时想参加双人飞行伞的顾客。而且熟客之中,拥有双人飞行伞执照和器材的,也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而已。」



「咦?所以说……」



「没错,我和那个人没来的时候,双人飞行伞就自动休业。不过呢,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其中大概都会有一个过来啦。」



「请问,有那个……日薪之类的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啊。是义工、义工啦。」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互助营运啊!挂水在摇晃的车内,越来越感到词穷。



「不要紧啦,我们只希望有更多人玩飞行伞。反正一个人飞或抱别人飞也没多大差别呀。」



其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听到宇野的提问,挂水这才找到一个问题。



「我,今天把靴子给传来了,像这样脚底没问题吧?」



「啊,放心、放心。像这种鞋子就很好。」



宇野抬起膝盖,秀出的双脚穿着一双看来很耐穿的登山鞋。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



「你为什么会特地从神户跑到这里来呢?」



宇野咧嘴一笑。



「这个问题就等飞完再说吧。」



窗外突然亮了起来。因为杉木林的踪迹已经消失,周围一片开阔,广布低矮的丛生竹。



这里已是抬头望去,什么都没有的山脊。



「欸,这里?从这里飞吗!」



「对呀~」



宇野说着,就在低矮的竹丛上开始摊开伞衣。



挂水呆呆眺望眼前景致。披覆丛生竹的区域,以世人眼光看来正是所谓「如临深渊」的地形。简直像是从高楼大厦俯视地面的高低落差,就在自己眼下。



在山脉表面整地规划出的飞行场,所占面积仅能从缺了杉木林的那块区域约略辨识出来。



「这……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这是个跳崖自杀的地点吧!」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想坐车回到下面去也行,他肯定会开心地冲回车上系好安全带坐好。



「挂水老弟,亏你还是清远先生带来的,怎么这么胆小啊。」



「请别把我和清远先生相提并论!」



「你也可以坐车子回去啦。只是,这样女朋友不会对你的形象幻灭吗?」



这嘲弄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地感到踌躇。



「女……她也不是什么女朋友啦。」



「是喔是喔。虽然不是女朋友,确实个想在她面前称逞威风的女孩子吧。快下定决心吧。」



才不是因为这样呢——虽然是误会一场,只是因为不飞就这么下去,绝对会被清远先生追上山来逼着飞。到时候,如果整个过程再来一次,也对所有来访顾客不好意思。



挂水一边寻找藉口,同时接下轻量安全帽,在双人飞行伞的前座坐下,绑上各种安全带。



风从下方往上吹。



「喂,全速冲刺!别摔倒罗!」



悬崖尽头就在眼前不远处。面对此等光景,「冲向悬崖」还真是个恐怖的指示。这文法上和「全速冲刺,然后跳下去」根本没什么不同。



只是——实际上根本跑不了几步路。



「咦!」



他瞬间被一阵强烈的风压往上抬升,双脚就那么离开地面。



原本觉得好高的山脊,急速在眼下远离。



「哇~!这怎么回事,好猛啊!」



起飞的悬崖已经在下方的远处,在那里准备的成员看来也变得像米粒一般大小。但是,他却没有任何恐惧。这强劲的风力让他无条件地相信,乘着这样的风,是不可能从这里坠落的。全身上下都恩能够感受到那股升力。



——这是鸟呀。是鸟的视点。知道这种视点的,肯定也只有鸟而已。



和航空照片如出一辙的地形,塞满往下俯视的视野,头一撇,南方那里远远地可以看见海洋。是太平洋。



「刚刚的起飞很漂亮嘛,真有你的。」



宇野从背后发出赞赏。



「下面的山脊正好成为县境。天空公园这边是高知,另一边就是爱媛。从空中横跨两县,也算是非常独特的景致吧。」



「是的!」



「你想操纵看看吗?」



「咦?可以吗?」



「握住这个。要好好握住喔。」



感觉像是圈状握绳的东西,接连被递到右手还有左手。



「这个。是由吊绳链接到伞衣上的。所以,右边往下拉,右侧伞衣就会跟着折叠,往右回旋,然后拉左边的话就会往左回旋。好,现在拉右边……」



挂水听话地拉下右边吊绳。飞行伞痛快地转了半圈。以 自己的力量破风、乘风飞翔,那股爽快实在难以言喻。



他在宇野的指示下,数度重复回旋,也自然而然地学会如何移动本身体重。



「做得好、做得好。年轻人,你还满有天分的嘛。」



「哪里,我只是按照你的指示动作而已。」



「可是,你看看。你保持的高度是最高的呢。」



其他应该是随后跟着起飞的成员,现在已经所有人都在自己眼下了。



「身为一个初学者,也不怕转弯压身呢。以前骑过摩托车或什么的吗?」



「没有,就学生时期稍微骑过脚踏车而已。」



虽然只是玩票性质,不过也曾加入过越野脚踏车社团。



「喔,难怪啦。你在套带上的重心控制得很好呢。」



「咦?真有那么好吗?」



「想到你一开始那么怕的样子,简直像是假的一样呢。另外,风向掌握也做得很好。」



听宇野直率地大肆畅谈自己恐惧的样子,挂水不由得也觉得有些尴尬。



「没啦,感觉上……整个飞起来以后,反而不想降低高度哩。」



「我就说吧。特别是这里呢。」



由于是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表情。但是,宇野的声音带着自豪。



「这里以飞行场而言,规模算小,但是地形和风却是棒得没话说。只要条件齐备,那还真是会一边找风,然后有多久就飞多久呢。」



「『有多久就飞多久』,具体来说大概是几小时呢……?」



「老实说,想上厕所的时候才会下去。条件好的日子里,在遇到风的极限之前,往往都是先受不了憋尿的极限。」



这么说来,随随便便也能飞上好几个小时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特地从神户过来的。除了我以外,也有很多县外的熟客喔。设备做得出来,但是地形是做不出来的。以风的绝佳情况还有可以长久飞行这几点而言,这里可是全国屈指可数的优良飞行场呢。从神户来到这里,绝对能值回票价。飞行场就位于吹着这么棒的风的地形上,根本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观光部再怎么说,也知道有个叫做「吾川天空公园」的设施。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是个能吸引顾客特地从县外造访的地方。



「还有双人飞行伞也是。能让外行人一下子就体验到这种高度的飞行场可不多。一般来说,就只能体验到更为保守的高度,还有一定程度的时间而已。说到这,年轻人,你也已经飞了二十分钟罗。」



「咦,这么就了吗?」



他不曾体验过像这样飞逝而过的时光——因为自己是真的在飞嘛。



「如果想邀外行人来玩飞行伞的话,让他们体验畅快的双人飞行,还是最直截了当的。吾川在这方面,就是最合适的地点。」



——这话所言不虚。假设能不依赖他人,自己随时都能享受这种飞行的话,就连原本对于飞行活动丝毫不感兴趣的挂水,只要稍加想象,就能认同这话。



「这对于爱好者而言,还真是座宝山啊。」



天空公园本身未经太大规模的认为规划,就只是一般露营地该有的设备,还有在山坡上开拓出的飞行场。



不过,光靠地形,就让这里成为爱好者垂涎的景点了。



他深刻体认到,之前清远或是吉门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不进行整体开发的情况下,将全县改造成游乐场。凭藉高知说拥有的自然资源,光靠意识转换就可能实现该目标。



设备做得出来,但是地形做不出来的。宇野干脆那句话可说是至理名言。



「高知这里,其实有潜力发展成为飞行活动的圣地。吾川比较远,要过来也很累人;不过稍微近一点的地方,还有土佐市或是石土之森。」



这么说来,只要一到假日,就会在仁淀川河口附近看到飞行伞交错飞行的伞衣。



「我都习惯来这里,所以倒是没去过那些地方。听说,那里的动力飞行伞还有滑翔运动也是盛况空前。」



海洋、山岳、河流,一抬头就是俯视自然的天空——那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存在于高知。自然到让县民未曾察觉那一切的价值。只要把行销重点放在大自然,就不会有死角。



就连天空也含括在内的话,就能将「户外活动」从头到尾都对外行销。只要对此有所自觉,就等于拥有了无坚不摧的武器。



除此之外,若能加上生态体验观察,譬如产卵季一到,保证看得到海龟产卵——这项价值他们自己之前也都没有察觉到过。



挂水俯视着延伸至海边的地形,一股寒意从背脊蹿升。不是因为风很冷。



高知还有我们,原来一直拥有这样的资源啊。



——仿佛就像眼罩被揭开一般,是个让人震慑的新发现。



脚下的草坪迅速往后方窜去。



「快跑!别用脚去找地面,从半空中开始就要使劲跑!在女朋友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吧!」



不是女朋友啦,他没有余力进行反驳。



虽然刚刚从地面看过别人着陆的样子,开始一旦要自己降落,还真的非常恐怖。身体感受到的对地速度可不是开玩笑的,而且又是斜坡。他明白得一边跑一边降落,但是坐在套带里看不到双脚,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跑,很难抓到感觉。



「挂水先生!」



他听到多纪打气似的声音。他看到她正仰望自己降落。她正朝这边像个孩子似地猛挥手。



可恶,加油啊我,撑住呀!



脚跟抓住地面了。有点被往上吊的感觉。那流动的速度出乎意料地顺利趋缓,然后停止。



「太好了,降落得很好!」



宇野操作绳索,让吃满风的伞衣落下。



「可以帮我折起来吗?」



卸下套带后,两人一起折起伞衣。尼龙材质的伞衣,感觉又轻又不踏实,甚至让人难以相信。这东西刚刚还载着两个人在天空翱翔。



「还满好玩的吧。」



「是的!」



「挂水先生以后也想试试看吗?」



「大概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单独从山顶起飞呢?」



「这个嘛,想拿到那种程度的执照,大概要三个月吧。」



「想不到还满快的嘛!」



之后来考虑看看也不错,他这么想着,一边询问器材价格,这才发现初期费用要几十万元。是个让人多少感到却步的价格,不过只要是需要用到器材的运动,大概都得花到这样的金额吧。



「没错、没错。会觉得『花个几十万,任何时候都能飞耶』,还是『如果要花几十万,不如不要飞』,全都是个人的价值观问题。」



但是,觉得「花个几十万,任何时候都能飞耶」的人,选中此处,每周特地从神户远道而来。而且透过实际听闻他们居住的具体地名,更能强烈感受到观光资源的雄厚实力。



「挂水先生,好厉害喔!你刚刚都不怕吗?」



他对前来迎接的多纪,露出腼腆的笑容回答:



「起飞之前很怕。可是一起飞后,就完全不怕了。」



「可是,是从那种地方飞耶。」



多纪仰望明神山陡峭的山顶。挂水和多纪如今观照眼前景致的角度,或许已经有所不同。



「只要一起飞,甚至还不想下来呢。明神小姐也可以试一次看看,感觉会改变的喔。」



「看来你很乐在其中嘛。」



挂水对走近的清远用力点头。



「感觉上,好像终于明白清远先生为什么要我飞了。」



——这么说,会不会太吹牛啦。清远对话一出口随即赶到胆怯的挂水,咧嘴一笑。



「你下来的表情很不错嘛。」



清远然后回头转向多纪。



「明神小姐要不要也去试试?」



多纪的肩头跳了起来。



「那、那个……下次有机会再……」



「只是,你大概不会很积极地去制造那个『机会』吧。」



清远呵呵笑着,后来和一起飞的其他成员打过招呼,三人便下山去了。



*



当天的回程中,决定顺便到清远民宿去。



因为,清远说「到那里去商议事情,顺便吃晚饭」。



挂水和多纪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瞬间交换眼色。



说到清远民宿,负责打理的人正是佐和。身为佐和厌恶的县厅人员,那里的门槛还真的很高——或许该说是让人心怀恐惧的程度。



不过,清远旋即以手机联络自宅,没两三下就安排好了。



「佐和会做晚饭。不过房客也住进来了,到时候可能要请你们等等。」



「你们正忙的时候上门打扰,不会造成困扰吗?」



清远对莫名显露顾虑的挂水,挥手道:「没差、没差。」——不是啦,我们所顾虑的不是你,而是佐和小姐呀。如果事情之牵扯到你,都一路走到现在,我们也不会再对你客气了。



只是,坚决推辞又会显得不够圆滑。提不起劲的挂水,只得把车开上通往清远民宿的道路。



清远民宿的停车场几乎客满。



「真是盛况空前呀。」



「嗯,因为遇到连休。现在正是民宿赚钱的时机。」



为了避免与房客打照面,他们从家族专用的玄关上楼,然后被领到主屋。



「民宿的晚餐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吃了。」



跟着清远一走进起居室,吉门就坐在那里迎接他们。清远直接走进内侧房间。



「欢迎。」



同时发出啪嚓一声,他正在摊开的报纸上剪脚趾甲。



「坐啊。有放湿纸巾的就是客人的座位。」



挂水依言就座。多纪也在挂水身旁客气地并拢双膝坐下。



「拜托你,乔哥!别在吃饭前剪指甲啦。」



出现了!面对佐和的登场,挂水不自觉地正襟危坐,多纪也一样。正因为有前车之鉴,佐和对两名清远负责人而言,还是被归类于「棘手人物」。虽说现在是应清远之邀,但是被招待吃晚饭这种棘手场面,更教人坐立难安。



「客人都来了,很没规矩耶。」



佐和一边教训吉门,一边拿着抹布擦矮桌。挂水对于佐和那样的语调感到有些意外。也不知道佐和是否有意识到他们两人,她虽然无视于他们的存在,不过至少似乎把他们当成客人看待。



「乔哥。」



「我知道哩、我知道哩。」



「你哪里知道啦。」



「再一下啦。」



吉门的含糊回答也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和平常不一样。



姑且不管这些——



「那个,对不起,突然来打扰。」



挂水向佐和道歉,佐和擦拭桌面的手并未停歇,一边回答:



「没什么。反正大概是我爸硬拉你们来的吧。」



她仍维持那一贯的语调,不过以至今的佐和而言,却是不可能的柔软回答。



「乔哥,你可别把指甲弹到桌上来啊。」



「好啦好啦。」



佐和回到厨房后,多纪轻声笑了出来。吉门顶着诧异的表情抬起头。



「抱歉,我只是觉得原来吉门先生也会剪指甲呀。」



「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可是,脑子里就是很难勾勒出作家的日常生活呀。吉门先生很少曝光,就更难想象了。就觉得像是被家人骂之类的,原来跟我们家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啦,你在说什么啊?我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当然会上厕所,也会剪指甲啦。」



总算剪到左脚的小趾后,吉门这才折起报纸,然后塞进垃圾桶。当他起身时,端着大餐盘的佐和正好走进来。



「剪好了,就去洗手!」



「我知道,现在不是要去洗手了吗?」



吉门虽然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步出起居室,但是那样的对话反映出,唯有在得以完全放松的家人之间,才能容许这样的距离。



清远会到内侧房间去,似乎是为了换上舒适的衣服。回到起居室的清远,看到餐桌便发出「喔~」一声。



「挺豪华的嘛。」



两个大餐盘被端上桌,各自摆满生鱼片和鲭鱼寿司。



正在摆汤碗的佐和,肩头随之跳了一下。



「哪有啊……!突然说要带人来吃饭,所以我只做一些可以很快弄好的菜而已啦。」



「哇~」发出声音的是多纪。



「这是佐和小姐做的吗?好厉害!」



「哪有啊,随便做做而已啦。像生鱼片,也只是买去骨片回来切而已。」



佐和顶着一张别扭的脸庞,把汤碗放到多纪面前。



「可是,我不会做鲭鱼寿司。我妈也觉得麻烦,都是买现成的了事。」



「如果买五人份就太不划算了……寿司的话,民宿那边也常常要做,我已经习惯了。」



佐和那张脸好像越来越火大了。



此时,吉门笑嘻嘻地插嘴:



「不过,绒螯蟹你觉得弄起来很麻烦,所以之前都不太想做吧。」



佐和端出来的是以白芋为佐料的绒螯蟹汤。佐和瞬间满脸通红——原来如此,真有意思。



「很麻烦吗?」



当挂水一加入战局,清远随即探出身子道:「什么,你不知道做法吗?」



「乡下的祖母会做,但是我没看过烹煮过程……要把螃蟹捣碎吧?」



「那可麻烦啦。我们要做全家的分量时,都会用食物调理机处理。不过如果不事先剥下甲壳,再一只一只地约略切块,机器的刀刃就会损伤。做房客要吃的量时,就要动用石臼了。」



「我还以为我们家呀,除非民宿那边得做然后顺便做家里吃的,否则是吃不到的呢。」



吉门嘲弄的声音完全是乐在其中。



「伙食要是一只随随便便的,对家里气氛也不好吧!而且,店里正好有便宜可捡……!」



「知道了,知道了,快坐下来吧。」



吉门让她尽情吐露藉口,而这个完全被吉门玩弄于掌心上的佐和,对于县厅组而言,倒像是看了一场新鲜的好戏。



「不理你了,快点吃啦!」



佐和的语调虽然非常粗鲁,但是低垂的脖子却红通通的。



「我要开动罗。」多纪说着把筷子伸向鲭鱼寿司,佐和随即低着头,以冷漠的声音对她说:



「急急忙忙的,味道可能还没吃进去吧。」



「很好吃耶。」



一口咬下的多纪,嫣然一笑。



「如果有更好吃的状态,我还想再吃吃看呢。」



「爸爸联络得那么突然……要是早点跟我说的话就……」



讨厌县厅的她虽然愤恨仍深,但是面对爽朗的多纪,步调似乎也稍微被打乱了。佐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表情也柔和了不少。



感觉上,像是驯服了野兽?这灵光乍现的比喻,让挂水差点笑了出来,他连忙把视线从女性阵营那里移开,目光转至吉门。



结果,只见吉门面带微笑。一脸凶相的清远和五官端正的吉门,长相明明不太像,那样的表情却很像清远——挂水不自觉地比较起吉门和清远。



「很可爱吧。」



听到那不至于传进佐和耳中、很容易会和清远翻报纸的声音,还有开着的电视声响相互混杂的低语——挂水动摇了。



什么呀,这种自然而然地掺杂爱意的语调。吉门先生这个人,事实上偶挺严重的恋妹情结吧。



「那个也很可爱,但是太没有个性,感觉上就是少了什么。」



当他察觉到吉门意指多纪的瞬间,反射性地怒由心生。



「她也是很有个性的。」



你只是没看过她耍性子的样子而已。



「现在要比的,就是这部分罗?」



面对这隐含各种意义的问题,他为之语塞。普通要比较的话,大概是比谁可爱之类的,但是说到底,现在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比较?——简直就像是在说「我的女朋友比较怎样」。



「你大概也喜欢个性刚强的吧。」



「……我倒想问问吉门先生你耶。」



那个疑问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讲话的时候好像把她当作是个女人耶,我是说佐和小姐。」



「不是女人,那是什么?」



被吉门理所当然似地这么一说,他反而急了起来。



「欸,可是……」



面露诧异的吉门,看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没说过吗?我们科没有血缘关系喔。」



差点高声叫出「咦」的挂水,额头被吉门「啪」地打了一下。聊得正起劲的两名女性惊讶地转过来,清远也从报纸中抬起视线。



「怎么了,乔哥。」



「没什么。只是有蚊子停在挂水头上而已啦。」



听到吉门若无其事地回答,佐和皱着脸道:「天气都已经转凉不少了,还有啊?」



「要那蚊香过来吗?」



「已经不在罗。」



当然不在啦,根本就是你捏造出来的蚊子呀!挂水怨气冲天地瞪向吉门,吉门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吧。」



那句台词是针对挂水而来。



啊,原来如此,他此时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剪指甲时的吉门和佐和的对话,让他觉得怪怪的真正原因。



那是因为我没听过这个人讲方言嘛。



不过正确说来,有些出入。



吉门首度造访县厅时,挂水在观光部听过吉门「拼命硬挤出来」的方言。吉门在电话中真的很受不了他时,也曾在瞬间转换成方言。



正确说来——基本上,吉门不会用方言跟款待课的人uohua。



今天也是,自从进他们家门以来,吉门只在跟佐和讲话时会用方言。他和清远对话时之所以用标准语,是因为挂水和多纪也在场。



当吉门到县厅的时候,即便面对清远,也不会讲出方言。标准语大概已经成为他的工作语言了吧。随着挂水和多纪走进家门,家里对他而言,也暂时变成了虚拟职场。



即便如此,他还是只对佐和讲方言。那绝对不是意识性的转换。



一旦思考个中缘由,突然之间也吃不出料理的味道了。



「佐和,再来一碗汤。」



清远折起报纸,向佐和递出汤碗。接下汤碗的佐和迅速扫视了餐桌一眼。



「我煮了很多,多纪小姐和挂水先生不嫌弃的话,也请多喝一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多纪率先把汤碗举起。



「挂水先生呢?」



面对多少好像还是对自己有所顾虑的佐和出言催促,挂水慌张地把汤一饮而尽。



大概是考虑到要开车的县厅组,明明不论是清远或吉门看起来似乎都很能喝,「配饭酒」却直到用餐完毕都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饭后被端上桌的茶。



「喔~挂水玩了飞行伞呀?」



面对吉门的提问,是多纪回答:「对呀。」



「挂水先生好厉害也。从山顶起飞,飞了三十分钟呢。」



「喔~那还真厉害。」



吉门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然后,他问挂水:



「觉得怎么样?」



「嗯,真的很有趣喔。虽然刚开始是被清远先生赶鸭子上架,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了。」



「玩得挺开心的吧。」



快感谢我吧。清远用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说道。连这种夸赞话也自己说,才是清远本色。



「不过,真的好玩到都想劝明神小姐试试了。吉门先生也试着去玩一次比较好喔。对于一位作家来说,大概会是宝贵的经验吧。」



「不,我……」



吉门的语调开始含糊不清。看到吉门不像平常的他,挂水疑惑地头一歪、佐和此时插嘴:



「乔哥对高的地方没辙嘛。」



「别说了!」



还真是看到了他鲜为人知的一面,挂水不自觉地咧嘴一笑。更为坦率流露情绪的是多纪。



「吉门先生,好可爱喔。」



她一边咯咯发笑,在不经意之间给了那男人凶狠的一击。果不其然,吉门绷起一张脸。



「每个人都会有觉得没辙的事情吧。你也是怕得不敢飞的话,跟我就算是一丘之貉啦。」



「飞机之类的,没问题吗?」



吉门以一脸厌恶的表情,对着接话的挂水瞪过去。就只有这次,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惧怕。



「……因为飞机是没有实感的。不往外面看的话,就跟搭电车没两样吧。」



「最不行的就是很高的桥,或是惊悚类的有了设施了吧。如果是整个人暴露在户外高处那种的就没办法了。」



佐和是想要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吧,陆续揭露吉门的弱点。坐在惊悚类的游乐设施中,高声惨叫的吉门,想象那样的情景真的满有意思的。



「你为什么废话讲个没完啊?」



吉门的脸色更沉了。



「对了。」



完全不会判读周遭气氛,自顾自地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的,是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