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死者的呼唤(2 / 2)
距离目标的那道门还有几乎令人绝望的距离。他已经杀了好多人,铠甲上沾染的鲜血变得无比沉重。
「这个『噬星之兽』——」「这家伙果然带着灾祸回来了——」
克里斯一剑又朝着开口咆哮的家伙咽喉里刺进去,一阵令人胆寒的触威传回来,拔出剑的时候顺便也划开了邻近士兵的额骨。血花四溅的躯体倒地,在早已经浸湿的草皮上抽动着。
——这些都是曾经跟我一起并肩作战的同袍。
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快感窜上了克里斯的手臂。
——快感?
——不,我不能去想这种事!我现在该做的是早点赶到目标的那道门前……
他踏过尸体,沿着城墙狂奔。飞箭擦过了他的头和手臂,插在身边的石墙上、或者弹开……那里传来的,是死人的声音。
——不要去听!
——我现在只能去想先前拟定好的作战计划!
此时,足以占据克里斯左半边视野的大门——雕刻着尤丝泰提雅神像的门终于出现了。门前的卫兵脸上写满恐惧,带着不成声的喊叫举起长枪冲了上来。克里斯双手一挥,将对方头颅连着头盔一同砍下。劈断金属、肉,还有骨头的手感传回克里斯手上,让他忘我地呼出一口沉醉的气息。
他伸出染满鲜血的左手,正打算拨开门闩时,门后传来一声呼唤:
「——克里斯,你没事吧,快回答我,笨蛋,你干嘛一个人杀进去啦!」
是米娜娃的声音。克里斯的手顿时僵硬了……
——这样好吗?
——我该把门打开吗?我该把这副连同伴都杀的模样,展现在所有同袍面前吗?
——要是让他们看到我现在亢奋得不断颤抖的模样……
无数足铠踏过地板的脚步声,斩断了克里斯的思绪——作战还在进行中,我得赶紧行动,不能停下脚步,继续杀掉后面的追兵……克里斯像是狠狠掐了下心脏般点醒自己,然后用肩膀撞门,伸手拨开了门闩。
「报告,尤丝泰提雅门有一个部队杀进来了!」传令兵的声音响彻了圆顶建筑内部。朱力欧抽回探出露台栏杆外的上身,回到屋里。
「好,他们集中在南庭了吧?敌人有多少?后面的援兵呢?」
「报告,这个部队应该不满百人,后面也没有援兵跟上来!」
「哼,我看他们八成是打算派小部队从小门杀进来,然后冲往正门开门让大部队进来吧。这种战法太容易摸透了!」
朱力欧也跟驻军司令抱持同样意见。既然如此,现在就是杀死克里斯托弗洛的最佳时机;虽然突击部队应该是由精锐组成,但只要到达正门前先把他们围起来,他们就进退两难了。这时候一定得杀了克里斯托弗洛——得在这个吮噬同伴生命苟活的家伙解放烙印、展现受诅咒之力前杀了他,
朱力欧提起剑走向阶梯的时候,站在露台的年轻伺侯兵高喊出声:
「报告,敌人没有往正门方向移动!」
朱力欧听了反射性地回头望向圆顶建筑的楼梯口处。
「你说什么!」驻军司令也赶忙冲上露台,「那他们往哪里去了!」
「报告!他们应该是沿着城墙往西边去了!」
(……西边?)
(那可是正门的反方向呀?是大圣堂的背面,还有多数建筑尚未建造完成……)
「他们往西边是想干什么!那边没有门呀!」
驻军司令的吶喊在朱力欧脑中回荡——对呀,大教堂西侧没有门呀,所以也没有布兵防守……但西边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刚好司令也问到同样的问题,周围的人只能胡乱回答。
「这……有钟楼、音乐厅、管风琴间,还有管风琴的机关室——」
(管风琴?)
朱力欧此时忽然想起他在港都伊雷-戴尔-葛雷寇的旅馆中听到的事。在那问旅馆里,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召开了这次出兵过程中唯一的一次作战会议。而朱力欧也躲在屋子的外墙上偷听到了。
(不对,那时他们只确认了整座大教堂的格局,要大家记住门的名字还有圣堂的名字而已……)
……门的名字、大教堂的详细格局——还有管风琴……这些词汇在朱力欧的脑中激荡,进出了火花,「是管风琴间!」他赶紧奔向圆顶建筑中央的驻军司令面前,抓住司令的肩膀大声叫道。
「你、你说什么?朱力欧?」
「敌人的目标是管风琴,快点!快把部队集中到音乐厅去!」
蔷薇窗外洒下了黎明时分淡淡的晨曦,照在并排在石砖墙上的管风琴铜管上,闪耀着金色光芒。弗兰契丝嘉心想,难怪大主教会瞧不起札卡立耶斯戈的礼拜堂了。这间室内挑高三层楼的音乐厅,整面墙布满了管风琴的铜管。在复杂的铜管排列中,彩色镶嵌玻璃巧妙地点缀其间,整栋建筑彷佛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然而她现在可没时间去欣赏这些杰出的设计。
「动力方面可以吗?」
弗兰契丝嘉对着一根通往地下室的铜管大声叫道。
『再一会儿就可以开始送风了』』铜管回传了部下的声音说。
这架管风琴拥有四排琴键:舞台就设在一座细长高塔的音乐厅前方。宝拉稍微推敲了一下这架管风琴的机件结构,「……我、我大概弄懂了!」
「那就拜托妳啰!」弗兰契丝嘉斜倚在铜管上说。
「团长!敌人的部队围上来了!」尼可罗从音乐厅敞开的门外探头大喊。
「拜托你们稍微挡一挡啰,现在绝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了解!看我们的吧!」
(来得及吗……)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军靴踩踏声,朝着音乐厅集结。到底是银卵骑士团的目的被发现了,还是他们看出队上的指挥官人在这里,抑或者是……弗兰契丝嘉在刀剑交锋的清脆撞击声中听见骨头被劈断的声音,冰冷的寒意冷不防窜上背脊,让她整个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她总会有这种反应。每次带兵作战,随着计划顺利推行一步步将敌兵推进死亡深渊,直到最后闻到血腥味的时候,她总会忍不住颤抖——她不是女神,不论部下怎么美化她,敌人显露出如何嫌恶、忌惮的反应,她都不是。
弗兰契丝嘉向来只是仔细地观察蛛丝马迹,探询着每个微小的可能性,并将这些可能性汇集起来而已。
(真是讽刺。人在大教堂里头,除了祈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弗兰契丝嘉抛开耳边的声音,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铜管上。
曙光洒在大圣堂的象牙色白墙上,音乐厅前的草坪中,如雨飞溅的血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飞舞的铠甲碎片和折断的刀枪间,米娜娃犹如一道白色烈焰,手持巨剑疯狂地舞动。
「是、是『洒盐的死神』……」「这怎、怎么可能!」「原、原来她在这个部队里面呀!!」
恐惧的哀嚎在赶来音乐厅前的圣王国军中此起彼落地蔓延。米娜娃甩开沾染鲜血的前发,用巨剑撑住地面向后跃了一步。瞬间,她原来站的位置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
「蜜娜!妳不要逞强,先退开!」
身后传来吉尔伯特的呼唤,米娜娃却充耳不闻。
「放箭!快放箭!」
弓箭队的队长连嗓门都喊破了。
「这是迷信,什么『洒盐的死神』还有『噬星之兽』都只是传闻!你们害怕才会称了他们的意——继续放箭!不准停!」
米娜娃用力地蹬了一下草坪,朝着长弓并排的队伍冲去。她手中巨剑一扫,先将弓箭队队长的上半身铲飞到天空中,一个返身又把周围弓兵们的身体连同锁甲和长弓一同劈断到地上。
(克里斯!克里斯在哪里!)
米娜娃只身杀进了在畏惧中吓得发愣的部队里,她挥着手中的巨剑,用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道杀戮的红色弧圈。她拚了命地找,却找不到克里斯的身影。她记得克里斯从内侧打开门后,明明曾经看到他……
「蜜娜!不可以深入敌阵!」吉尔伯特跟上来在她身后大喊。「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弗兰殿下!难道妳已经忘了吗!」
「我找不到克里斯!」米娜娃挥舞巨剑挡开迎面的箭矢,边退边大声叫着。
「我也跟丢了,不过现在不能管他了!他不会随随便便就栽在敌人手上的!」
敌人的咆哮依旧围绕在他们四周,左手边的弧形通道中出现一群举着紫色旗帜的部队。绵密的箭雨中,米娜娃被吉尔伯特拉着躲到音乐厅周围的石柱后方。此时团里的骑士也有好几人中箭,躲在石阶上头……
「这群家伙真是烦死人了!」
「呼……喝……只有一百人果然很难保护团长的安全吗?」
「蜜娜!妳快点进去音乐厅!要是连妳也被敌人围住就不妙了!」
「可是克里斯他——」
敌方再次箭矢齐发。千名敌军杀到,这和米娜娃早先预见的死兆影像重合,战场上的亢奋化成高热流经全身,米娜娃身上的力量开始不断拆解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形式。
(不行,这群敌人我穿不过去……)
(我该撤退了吗?我该丢下克里斯一个人撤退吗?)
(克里斯,你到底在哪里呀,蠢蛋——该不会、该不会……)
宽敞的石阶上忽然出现手持长枪的部队。米娜娃挥舞着手中巨剑刮起一道道剑风,将敌方好几名士兵卷得血肉模糊。她一边挥剑,一边和吉尔伯特一同被逼退到音乐厅入口前方。即便银卵骑士团的精锐在这里筑起了人墙,却也一个个中箭倒下露出缺口。
(我的剑不适合防卫战……)
米娜娃在这种被敌人从正面围死的情况下,无法使出她一贯只身冲入敌阵,然后再快速抽身的战法。因为要是她冲进敌营,就会让敌人有杀进音乐厅的机会了——不能给敌人有突破的机会,
「不要放松对音乐厅侧边的警戒!」
米娜娃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二楼窗边尼可罗探出身子大声呼喊。他手持着短剑一把接一把向下扔,短剑划破空气精准地刺进了朝着贴花玻璃窗前进的士兵眼中。
「他们会破窗冲进去的!」
此时米娜娃身边又一名骑士上臂挨了一剑不支倒地。米娜娃扶起他,带他一起退到音乐厅入口。吉尔伯特也挥舞着手中的细剑挡开了长枪,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我们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呀!」
米娜娃忍不住大叫。
「相信弗兰殿下就对了!」
吉尔伯特的声音夹杂在恼人的钢铁摩擦声中传过来。米娜娃扶着的骑士吐血倒下——他的腹部受了枪伤。米娜娃接着砍下踏着尸首冲上来的敌兵,将他一刀两断。血花四溅的同时,箭雨和长枪也一起涌上——
米娜娃忽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飘浮感——彷佛脚底喷出热气,要将她的身体抬起般令她颤了一下。
「团长!水车接上了,现在要开始送风了!」
铜管传出地下动力室中团员的声音。弗兰契丝嘉张开眼睛,庄严的管风琴间洒下的晨曦照在她的眼帘上。
「宝拉!」弗兰契丝嘉呼喊时,仍将耳朵贴在管风琴的铜管上,「阿丝特雷雅颂第六号!」
「是!」宝拉坐在管风琴前方,一头浅褐色头发与披着蓝衣的娇小背影,在曙光照跃下显得非常耀眼。弗兰契丝嘉受不了刺眼的阳光而瞇起了眼睛。接着,宝拉纤巧的两只手便开始在黑白两色的琴键上舞动。
管风琴奏出的庄严曲调,就连待在大圣堂顶端的圆顶建筑中也听得见——不,这么说并不正确——这首在严谨对位法中谱出的六部钢琴合弦大声地摇撼着整座大圣堂,乐声响彻了云霄。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他们在弹琴吗?」
「不会吧!在这种时候弹管风琴吗!」
这是一首献给阿丝特雷雅、歌颂战功的圣歌。而察觉到这点的只有曾经作为神婢、学过神学的朱力欧一个人。毕竟圣王国的人向来只信奉杜克神,对于古老帕露凯诸神的赞歌根本一无所悉。
换言之,这首圣歌对于圣王国军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就是他们占领管风琴间的理由吗!)
「是阿丝特雷雅门,敌人的分队会从那边杀进来,快点准备迎击!」朱力欧揪起了捂着耳朵、被管风琴吵得皱起眉头的驻军司令,对着他大喊。
「朱力欧卿,你说什么!」
「敌人一开始瞄准的就是管风琴间!」他用力摇撼驻军司令的肩膀,「对方打算用管风琴来告知城外的部队要从哪里进攻——要攻破这座大教堂的哪一道门!」
「什么——」
回荡的管风琴声中,一阵慌忙的足音靠近。但报告声却被雄壮的旋律掩盖,几乎根本听不见。
「报告,南南东的门被攻破了,又是敌人的百人部队——」
就在传令兵报告战情的时候,管风琴的旋律又改变了,这次是献给爱诺米雅的圣歌。
「报告,敌人的小部队从水沟旁的门杀进来了!」另一名传令兵大声叫道。
「你不会把待命的弓箭队派过去把他们全射杀呀!」
「可是待命的弓箭队要绕过去,会被已经派往西侧广场中的部队挡到呀……」
「可恶,不过就是偶然被敌人攻破了布防较弱的几扇门而已,大家不要慌!」
(不对,这不是偶然!)
朱力欧凝神谛听频频改变曲调的管风琴旋律。
「可恶!反正他们都会全部往音乐厅移动吧,他们肯定会沿着城墙内的弧形通道移动,在那里迎击他们——还有把大部分的部队都聚集到音乐厅去,快把弹奏管风琴的人给料理掉!」
然而,接下冲进来报告战情的传令兵,却让驻军司令顿时哑然——
「报告,包围音乐厅的部队被敌人从后方突袭了!」
「敌人是从大圣堂二楼发动攻击的!」
「——你、你们胡说什么!」
驻军司令手里握的指挥杖差点滑出手中。此时管风琴的乐声和札卡利亚士兵的歌声、圣王国士兵的哀嚎交织着回响在耳边。
「他们穿过了大圣堂中央吗?不是走广场吗?在大圣堂里待命的大部队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简单就让他们穿过!」
不顾驻军司令大叫,朱力欧冲上来在司令耳边喊着:「快点把士兵全都集中到正门去!要是正门被攻破问题就大了!」
「什么?正门?可是现在应该要先把敌人的分队个个击破才对呀!」
「敌人早就已经掌握我们布防的方式了!现在若还想着将敌军个个击破,只会让损伤扩大而已!」
「怎么可能!你说他们已经掌握我们布防的方式了吗!」
「管风琴的铜管是延伸到大圣堂的每个角落的!」
司令的脸庞瞬间扭曲成难以形容的模样,之后崩溃,「你、你是说……他们是……听声音……来判断的……是吗?这怎么……怎么可能?」
朱力欧点头。现在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因此,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才会这么执着于确认大教堂内每一面墙,每一根柱子的结构。这座大教堂为了让朝圣的信徒感受帕露凯众神的神威,因此管风琴的铜管架设方式,是从音乐厅经由地下延伸到教会每栋建筑的每个角落。而这些铜管现在就成了这名天才军事家的耳朵,还有手指,让她摸透了整座大教堂内的一举一动。
「这、这怎么可能,光、听、听声音……就可以……」
驻军司令慌乱的呼吸声,已经让他无法好好说话了。
「这、这种事情……是人类可以办到的吗——可、可可可、可恶,该、该死的札卡利亚女狐狸,这个该死的魔女!」
司令举起了指挥杖,「把所有人聚集到音乐厅去!去把那个女狐狸大卸八块——」
「不行!要把兵力聚集到正门布防呀!」
「死小鬼!你住口!正门怎么样!现在就算正门被攻破了,札卡利亚的部队也早就已经杀进大教堂里了!他们的部队不过千人呀!我才不管什么正门呢——把所有部队调往音乐厅去!」
「不可以,正门要是被攻破——」
朱力欧冲上来摇撼着驻军司令的肩膀。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失去理智,这人现在露出一副诡异的眼神,面对朱力欧的劝告完全不为所动。
(糟糕!这样下去正门就没人防守了!)
朱力欧狠狠踹了驻军司令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然后自己冲上露台,「第一到第十六小队全部聚集到正门广场去,快点聚集到正门广场去——移动、移动!不要让他们攻破正门!」
原本圣王国士兵遭受敌军袭击,又听到撼动整座大教堂的管风琴声,已经全部陷入慌乱。但朱力欧凛然的声音似乎唤醒了他们的集中力,视线全集中到露台上。朱力欧拔出了剑,遥指向正门大喊:「快点防守正门!」
就在圣王国军高举着紫色旌旗、再次有组织地移动时,管风琴的乐音却也瞬间转换成慷慨激昂的下降分散和弦,如暴风般席卷了整座大教堂。
(这是——)
(是帕露凯宗教的主神——伊诺-摩勒塔的愤怒之歌,是他们攻击正门的信号!)
「札卡利亚的部队要杀过来了!弓箭队快点散开!」
朱力欧的视线两端,高举着银色旗帜的军队从正门两侧的庭院中,像是大水奔流般朝正门进攻。圣王国军在布防完全被敌方掌握、截断、个个击破之后,现在只剩下敌方一倍的兵力。若是再加上双方士气的落差,根本就完全打不过对方。
接着,绝望更降临在朱力欧身上——在列队重整过后,一个灰色的身影竞直接冲进这批镇守在正门前的部队。这人的身分一看就知道是谁——他手中冰晶般的长剑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双手和额头上焕发着青光舞动的长长残影……
(是克里斯托弗洛!)
重重哀嚎声中,圣王国军一群又一群被卷入血腥的风暴。战火延烧到了正门内侧。朱力欧毫不犹豫地翻过露台栏杆,沿着陡峭的屋顶滑下,然后在镶着刻纹的瓦片上蹬了一下,旋即跃进剑风呼啸的战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