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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包围战(2 / 2)


“别转过头来,就这样听我说。”



这句话像是钉子一般钉在克里斯的身上,让他将微微撑起来的身子又蹲了回去。



“……好。”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事吗?”



克里斯没有吭气,只是点头响应。这个动作产生的身体牵动透过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背部传到了米娜娃身上。



“你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做呢?你一样什么也办不到的。但这却会加重你心灵上的负担。”



“可是,至少这么一来……”



克里斯对着拄在自己面前的一把长剑,呢喃着说:



“这样你心理上的负担也许可以减轻一些吧。”



接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掩盖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克里斯听见米娜娃在深呼吸之后吐出了纤细的声音娓娓而谈:



“在你杀死我的梦中……我听到你好几次提到了你的母亲。你说她在你的面前被杀……”



克里斯合上双眼,让自己沉浸在身后这阵有如雪花飘落地面般细碎的声音中。



——我在既定的命运中既然要取走米娜娃的性命,那么又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呢……



——是因为躺在血泊之中的她,在我心里跟母亲的影像重叠了吗?



然而,这是已经被他们改变了的命运,因此,克里斯怎么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我跟你一样,同样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杀。”



克里斯强忍住促使他回头的冲动,继续听着米娜娃把话说下去。



“那不是什么预知梦,而是我的母亲就在我的眼前被杀。我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



——米娜娃那时候也曾说过,她跟我一样救不了自己的母亲……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背上传来了米娜娃身上发出的颤抖。



“你父亲,为什么要……”



在克里斯问出这个问句之后,米娜娃却只是不断呼出冰冷的呼吸声,让克里斯感受到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话继续说下去的犹豫。



“……我们家生来就拥有巫女的血统。家里只生得出女人,而且以生儿育女的角度来说,体质都偏弱。而我这身预知未来的能力就是遗传自我的母亲,是我们家代代相传下来的力量;从非常遥远的过去就一直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已经敞开心房,将自己身上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背上。



“母亲告诉我,这种力量是为了保护我们家的女人免于灾害的威胁而存在的……它会预先告知我们死亡发生的经过,还有死亡时连带产生的痛楚,为了让我们能够回避掉死亡的命运。”



——保护米娜娃一家免于受到灾害威胁的力量……



——用以摆脱不幸命运的力量……



“本来我们只能预见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死兆。然而,许多人得知我们拥有这样的力量之后,便为了加以利用而聚集到我们身边,同时想出许多改变这种力量的方法;比方说,他们找了方法让我们能够预知如果要生儿育女,将哪个男人招赘会是最适当的人选等等……”



“——招赘……这是怎么办到的呀?”



“所以我的父亲就因此杀了我的母亲……”



克里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米娜娃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而焦躁地胡思乱想着。就在他正打算开口直接提问的同时,他却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的解释,因而忍不住生生吞了口气。



——如果说米娜娃一家的女人永远都只能预见自己的死兆……



——那么只要定下规定,让招进来的夫婿杀死自己的妻子……



——这么一来,米娜娃一家的女人便只要预知到自己被杀的情况——预知到是哪个男人杀死自己就可以成立了……



克里斯忍不住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这真是可怕的设计,太扭曲了。这种规则不应该被订立下来的……



“他们就这样一直利用着我们家族的能力。而他们为了让我们能够鲜明地预见未来发生的事,因而时常对我们使用能够增加对于痛楚的感受性的药物,我也被强迫喝了好几次。与其那样——与其那样……”



不知不觉之间,克里斯没有放在嘴上的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米娜娃的手心,而扣在他手背上的五根指头正狠狠地掐着他的骨肉。



够了,别再说了……克里斯想出声制止,但喉咙里头却发不出声音。



“与其那样,倒不如死了算了……然后我们又被拉着带往各地,以预知战争、天灾的情况。如此这般,我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我们家里的所有女人便被当成了神灵一般崇拜着。”



被当成神灵崇拜——克里斯知道米娜娃说的是哪个神;即身上长着一对羽翼的车轮图像所代表的,掌管命运之势如何变化的女神。杜克神。



“我们家的女人一旦在女儿出生之后,女儿的母亲便会被自己的丈夫所杀,然后由女儿继承家族血源遗传下来的力量;这个国家就是建立在这种杀戮的轮回中。而我,其实原本也应该要继承这个道统的……”



——对呀,那么为什么米娜娃现在会在这里?



“可是我逃走了。”



米娜娃的声音中带着沉痛的哀伤。横置在身旁的巨剑不断地发出震荡。



“我一个人,逃走了……留下我的妹妹、力量远不如我的妹妹,一个人逃走。而她,我的妹妹希尔维雅——她就成了我的替代品!”



米娜娃像是欲将过往一直积在喉咙里的哭声一口气全吐出来般呼喊着:



“她整个人被泡在药水里头,就连眼睛睁开的时候都得浸淫在痛苦的深渊之中……她马上就要被配婚、被迫生儿育女,然后被杀;这全是为了这个国家……我绝不……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克里斯从他所紧握的一只手中感受到米娜娃心中激昂的情绪。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不能原谅……整个圣王国我都不能原谅,我要烧尽一切!我要阻止这个扭曲的轮回不断发生——我要斩断所有圣王族的血源!”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手中传来的体温逐渐冷却。



——消灭圣王族,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是……



“在此之前,我不能随便死去……”



克里斯在脑中回溯着方才米娜娃口中所说的话。



我要消灭自己族人的血脉,在此之前我绝不能轻易赔上自己的性命——一直以来,每当那片艳红的、美得让人无法别开眼睛的死亡辉彩,照耀在米娜娃身上的时刻,她是总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这么一来……米娜娃她……



此时,米娜娃忽然惊觉到一阵异样而猛然抬起头来。周围的黑暗中开始出现强烈的噪音,破城槌的车轮碾过沙砾卷起的声响、弓箭划破天空的呼啸声,火焰燃烧的声音中还可以听见战士们的咆哮。银卵骑士团的突击部队已经开始发动作战。板车砰地一声倾斜,然后顺势冲了出去,在这阵冲力之中,米娜娃和克里斯差点摔倒在板车的木头地板上。接着,下一个瞬间,破城槌重重地打在门上产生的冲击毫不留情地撼动了他们。



——————————



“停!停下来!把破城槌收回来,快点——”



弗兰契丝嘉骑着快马从睥睨着城门的山丘上赶下来,带着支持突击部队的弓箭队在后方摆开阵势,同时对着突击队的百人长大声唤道。



“什么,叫我们停下来?是指放弃这次的作战行动吗?”



“对!快点!”



“不行!弗兰殿下!”



骑着马从后头追上来的吉尔伯特带着浑厚的喊叫声赶到现场。此时,火箭如雨交错的战场上忽然传出一阵轰然巨响。黎明时分开始泛白的天空下,在昏暗的光线中城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同时不正常的倾斜情况一览无遗——城门被攻破了。突击部队也开始冲进了城内。



“要是现在把部队撤回来的话,会遭遇到城门两侧圣王国军夹击的!”吉尔伯特说。



“可恶……”



此时弗兰契丝嘉也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她平时冷静而明晰的判断力。



(不能终止的话我该怎么办呢?要调动整个部队来确保突击部队的退路吗?)



(不对,还是确认了公国联军有了动作之后一口气捣毁水闸门呢——不行,现在这么做还太早!)



(那么要亡羊补牢地假装要抢敌人的破城槌、佯作攻击让突击部队有时间撤离吗……)



她在脑中以飞快的速度思考所有可行的方法,然后删除那些不适切的选项。



“那、那个……”一旁的宝拉显得有些畏缩地开口问道:“为什么作战计划要忽然终止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现在圣王国军呈现一片慌乱,而我们也攻破了城门,现在只要等着蜜娜和克里斯完成任务就好了不是吗?”



一如宝拉所说,弗兰契丝嘉的作战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当札卡利亚的银卵骑士团将破城槌对准了——同为普林齐诺坡里同盟国的梅德齐亚都城圣卡立昂冲撞过去的同时,整个情况让圣王国军陷入一片混乱——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敌军发动攻势既不是朝着他们而来,也不是为了逃走——就在圣王国军反应迟钝地往东门聚集的同时,却被银卵骑士团引以为傲的弓箭队从背后放出箭雨突袭,让整个混乱的情况更是严重扩大。这时候,城门被攻破了。除了弗兰契丝嘉唯一的失算之外,这起作战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得非常完美。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察觉到这件事!)



弗兰契丝嘉咬牙切齿地要求部下赶忙向公国联军提出支持请求。



这次的失算早就已经有征兆了。因为圣王国军的反应太过迟钝,这是因为指挥官不在的关系。然而弗兰契丝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宝拉,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入城——我可不能让我的部下因为我的失算而赔上性命!”



“——失算?您所谓的失算是……”



“梅德齐亚和圣王国之间的交涉地点是在圣卡立昂城内举行的,我万万也没有料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孤身潜入敌国的城内,然后还逗留在那里头……”



“那家伙是……”



“是柯尼勒斯!”



——————————



梅德齐亚为柯尼勒斯安排的房间位在圣卡立昂城堡主城的最上层。他掀开窗帘,看见中庭一片混乱的景象。此时圣卡立昂城堡内已经不单单只有礼卡利亚骑士团的军队,还另外加上圣王国军和其它公国联军部队而形成一场大混战。



(是札卡利亚的那个小妞儿呀?这家伙做事情还是一样果断……)



柯尼勒斯换好衣服,确认了腰上的配件之后整一下衣领,脸上露出苦笑。



“大公殿下,根据报告,那些反贼们的目标好像是帕露凯大主教的房间。”



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柯尼勒斯答完话之后,瞥了昏暗的寝室一眼。



他早先不顾周围的人反对,带着四名护卫为了和梅德齐亚公国交涉而来到城内。他之所以住下来为的就是要让梅德齐亚公王安心,然而一旦事情演变至此,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柯尼勒斯来到走廊上头,在油灯的光芒中环顾着自己身边的几名侍卫。他比划着手势告诉他们只要留他自己一个人办事就够了。



“我说,你们确定突击部队之中有一个红发的女人没错吧?”柯尼勒斯问。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人大概就是‘洒盐的家伙’了吧。她的作战方式非常洗炼。”



其中一名最年长的护卫对着柯尼勒斯开口答道。柯尼勒斯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不发一语地跨出了步伐。



“还有,大公殿下,那个野兽之子也跟她待在同一个部队里头。”



侍卫后来补上的一句报告让柯尼勒斯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所谓命运的走势还真是眷顾我这个“被神选中的人”呢。这次的相会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吗?)



柯尼勒斯早已经算到梅德齐亚公爵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大主教交出来给他,不过他也已经调查出了藏匿大主教的场所。然而现在演变成这样的状况,大主教怎么样已经不是问题,柯尼勒斯甚至命令他的护卫不要阻止银卵骑士团将他带走。因为对方若是带着大主教逃亡,选择的逃离路线其实就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了。



柯尼勒斯在走廊尽头转进了一座细长高塔的入口,沿着石砖砌成的螺旋阶梯往楼下跑去。他从楼梯间听见下方还有另一批人马传来的足音。



(跟我猜想的一样。)



他从楼梯间的平台上又转入一处架在两幢高塔之间的石造弧形联络桥的入口,无数的脚步声在此时全部停了下来;连紧追在柯尼勒斯后头几名护卫的脚步声,也在这时候零落地从他身后消失。



“你们干得其实还挺漂亮的嘛。”



柯尼勒斯扬起嘴角的同时也拔出了配剑。



数十名的年轻骑士们挡住了柯尼勒斯面前的走廊通道。在这些身着骑士铠甲的人群中,柯尼勒斯看到了大主教身着黄色法衣的身影。然而,他的视线并没有逗留在这个人身上。因为他关注的是敌人队伍中央、那抹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显得非常醒目的红发身影。



——————————



克里斯从身旁的米娜娃脸上明显地看到了恐惧。他紧握着手中的剑柄,定睛注视着弧形走廊地势较低处的那名男子——没错,他就是之前那次远征军的指挥官,王配侯柯尼勒斯大公……克里斯没空去想对方为何会在这么早的清晨出现在城堡之中。此时米娜娃终于从恐惧中回神,对着其它的骑士团成员大声叫道:



“往后面去!带着大主教殿下快走!两队留下来挡住这些对手!”



克里斯背后痴肥的大主教咿咿咿地叫了一声,然后便听到一队十个人的部队带着大主教转身飞奔出去的脚步声。



此时柯尼勒斯缓缓移动了身子,却在下一个瞬间整个人从原来的位置上忽然消失不见——



“什么!”“嗯?啊?”“这、这家伙!”“呜哇!”



银卵骑士团前列一字排开地挡在走廊这头的几名骑士,同时扬起了一阵哀嚎。被折断的剑刃弹到天花板上,飞溅出来的血沫洒满了石阶;几副铠甲各个部位铿铿锵锵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合起来勾勒出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柯尼勒斯用他细长的剑身不过轻触了几名横在他眼前的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银卵骑士团的几名精锐轻轻松松地撂倒在地上。



柯尼勒斯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成员此时身上的四肢都还发出了微幅的颤抖。他们圆睁着双眼,其实连意识都保持着清醒——这是我当时看过的那一套剑术……克里斯察觉到的同时,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住了。



空出倒在地上十余名骑士的空间,原本站在柯尼勒斯背后的四名护卫一口气冲上来围绕着主人向四面散开。米娜娃蹲低了身子举起手中的巨剑摆开架式,十分警戒地瞪视着柯尼勒斯一动也不动。



“大公殿下,大主教他——”



身边的其中一名护卫用视线牵制着克里斯等人,同时对着自己的主人开口问道。



“别管他了,现在陛下的事比较重要。”



柯尼勒斯带着令人感到忌惮的狞笑对着自己的部下应了一声,然后将一双如金属般冷硬的眼眸定睛直视着米娜娃。



陛下——柯尼勒斯确实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词汇,不论是克里斯还是站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士,都明明白白地听见了。想必他们也察觉到这句话让米娜娃整个人僵直住的反应。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了。上一次微臣和陛下您碰面的时候,应该是微臣身上还不能配剑的年纪吧。”



柯尼勒斯一步、一步、一步……甚至毫不犹豫地踩过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员的身体,朝着米娜娃这头缓缓靠过来。克里斯将剑尖提到和他目光同高的位置,像是要保护米娜娃一般上前跨了一步站在她的面前。



“希尔维雅殿下因为最近这一阵子时常看见陛下您的身影,因此说她非常想见到您呢。”



“住口……我根本不认识你!”米娜娃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



“您怎么可以说不认识微臣这个也许有机会成为您夫婿的人呢?”



柯尼勒斯冷冰冰的语气听来却似乎颇为愉悦。这些话让没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几名银卵骑士团成员在一阵碎嘴声中不时回头瞟了他们自己的同伴——米娜娃。克里斯的心脏忽然感受到一阵有如千刀万剐的绞痛,一股黑暗的冲动席卷他的心头,令他想将在场除了米娜娃之外的所有活人一口气全部咬死。



“陛下和希尔维雅殿下不同,不需要药物也可以预见未来不是吗?”



在柯尼勒斯的一句话中,克里斯从眼角余光瞥见了米娜娃举起手中的巨剑,剑锋反射出浑厚的金属光泽。



“你这家伙,对希尔维雅做了什么!”



在米娜娃的怒吼声中,克里斯看见她身后的一头红发晃荡的瞬间,那一抹红色即刻完全侵占了他的意识,体内的血液如同烧熔的铁一般滚烫,窜过了身上每一个角落,驱策着他不自觉地冲了出去。他的口中扬起一阵宛如野兽般的咆哮,纵身一跃越过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队员,笔直冲向柯尼勒斯。然而,之前守护在柯尼勒斯身旁的几名护卫也赶忙举起剑锋冲了过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



出鞘的剑光一闪,激出一阵连同硬质金属和骨肉同时劈裂的致命声响,回荡在石造的联络桥中。飞溅的鲜血玷污了克里斯的脸颊。没有穿戴铠甲的四名柯尼勒斯贴身侍卫手腕、上臂、腹部同时被整个划开,分成好几段散落在克里斯的左右两侧。而他同时又迎着这道砍劈带来的惯性朝着柯尼勒斯一跃而起。面对这一记气力万钧的刀锋落下,即便是柯尼勒斯也不得不向后退开,用手上那把细长的长剑挡下这一记攻击。



克里斯落地的同时,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凿穿了石砖铺设而成的走廊地板。若不是柯尼勒斯动作快闪得过,这名王配侯恐怕也是要硬生生被砍成两半了。克里斯在咽喉发出的嘶鸣声中拭去了沾染在剑身上的鲜血。



“呵,之前那种程度的战场果然杀不死你呀,野兽之子!”



柯尼勒斯脸上浮现出笑容。在他的一双目光注视之下,克里斯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对烙印正发出炙热的温度而传出刺痛。



“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也是在我的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配角呀。因为——”柯尼勒斯将手中那把刀锋两侧宽度不等的细身剑举在眼前,脸上露出一张令人忌惮的扭曲脸庞:“因为你必须是最肮脏的那一个。”



“什么——”



别听他的,不管他说什么蠢话都不能听……克里斯压抑住了回嘴的冲动,朝着石砖地板上用力一蹬。



就在这时候——



“克里斯,要取他性命的人是我——”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窜出,同时一抹红色的烈焰越过克里斯的身边冲了出去。下一个瞬间,刀刃浑厚的金属光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柯尼勒斯的头部挥出去。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高亢金属撞击声进了出来。柯尼勒斯用手中那把细身剑拨开米娜娃的巨剑攻击,让这道弧线转了弯砍进了石砖地上。米娜娃拔出巨剑返身又是一击,却同样又被柯尼勒斯借力使力地拨开。



米娜娃的巨剑卷起的剑风让克里斯完全无法靠近。但前额和手背上的烙印清晰的脉动却不断搔弄着他的神经。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的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拨开米娜娃手中的巨剑……



此时,克里斯察觉到了一个异象——柯尼勒斯的右手手背上和他同样也焕发出蓝白色光芒。



“……可恶!”



柯尼勒斯一击将米娜娃的身体连同手中的巨剑一起弹开,在她跌撞在石砖地板之前,克里斯反射性地将她抱住。他屈膝捧起米娜娃那一副纤细的身体,抬起头来又将视线移到了眼前这名年轻的王配侯身上。



他手上的光芒源自一幅比克里斯手上的烙印更为华丽的图腾。



——不会错了,那是烙印。



“怎么,你觉得惊讶吗?”



柯尼勒斯说话的同时将手中的长剑举到了自己面前,颇有炫耀意味地将手背上焕发着青光的烙印展示在克里斯的眼前。



“你难道从没想过,如果你身上可以有受到诅咒一般的肮脏烙印,这世上就不会有另一个人拥有了代表幸运的、受到上天眷顾之人的烙印存在吗?”



克里斯从柯尼勒斯语带嘲弄的言词中、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他身体撕裂的恐惧。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而我……又是什么人……



“……呜、可恶……”



此时米娜娃在呻吟声中扭动着、欲从克里斯的怀里挣脱,握紧了手中的巨剑正打算站起身来。而这时候,克里斯从柯尼勒斯的左手上也看见了同样的烙印如血潮的脉动一般闪烁着光芒,让他身体中忽然窜出一股由背脊直上心髓的恶寒。他在这阵诡异的不祥之气中回头,看到的景象差点让他手中的长剑松脱掉到地上。



原先始终趴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此时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屈膝蹲在地上的克里斯和米娜娃团团围住。他们举着剑的手臂呈现诡异的扭曲角度,踉跄的脚步宛如烂醉如泥的酒客。



——不会吧!



“住、住手!”“这、这是怎么回事……”“可、可恶……”



此时所有人的眼中都还保持着清醒的意志,但身体却仿佛无法经由自己的意念行动……



忽然间,克里斯看见其中一名骑士已经挥剑朝着他们劈了过来,他凭着自己的反射神经猛然抱起米娜娃在地上翻了一圈。瞬间,他们原本蹲的地方在钢剑落下的同时进出一道火花。



“喂,你清醒一点,那是我们的同伴呀!”“别靠过来!”“你疯了吗!”



交错的剑光之中,银卵骑士团的骑士们此起彼落地惊呼着。米娜娃先一步从地上站了起来;克里斯因为背部在墙壁上撞了一下,咳了两声才赶紧站起身子。剩下方才没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几名骑士拔剑挡开了同伴们的攻击,哀叫着不断后退。



“住手——可恶!”“混帐东西!”“蜜娜!快逃!”



三名同伴举起剑朝着米娜娃攻过来的同时,口中也对着米娜娃发出警告,听在耳里不由得感到沉痛。米娜娃将巨剑挡在自己面前,辛苦地挡下了同伴们的攻击。



“喂,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我不知道呀!身体自己动起来了!”“蜜娜,你快点逃别管我们了,不然再这么下去——”



米娜娃将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剑锋给挡开,却也被自己的同伴们逼到了墙边。此时柯尼勒斯的笑声从位在米娜娃面前的骑士们身后飘了过来:“这下你们知道厉害了吧?这就是我的力量,是司掌幸运之神眷顾之人才有的力量!”



“柯尼勒斯!你这家伙——”



米娜娃咬牙切齿地冲出去,却被克里斯一把拉住。他靠在石壁上探询着退路,然而同伴们挥过来的剑锋道道锐利,不断地朝着他和米娜娃两人手脚的位置攻击。此时克里斯为了从背后保护米娜娃而使得他的肩膀和大腿各挨了一剑,同时扬起一阵痛苦的惊叫声。



“只要不伤到他的眼睛和声音就好,对准他手脚尽情地攻击吧!”



在柯尼勒斯命令之下,受他控制的骑士们全都痛苦地咬着牙而渗出血,却不能自己地缓缓朝着自己的同伴们逼近。就在这时候,克里斯前额上的烙印终于忍不住窜出如被火烫伤一般炙热的疼痛。同时,脑袋中开始回荡着体内那头野兽的呼唤——



(吃吧!)



(吃吧!)



(吃掉他们!)



一道剑锋刺向克里斯的咽喉。克里斯用左手将它一把抓住。剑尖刺穿了他的手心,同时戳伤了前额烙印的中央处。额上的烙印在血痕中闪耀着白光,淌出的鲜血流入克里斯眼中,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鲜红色。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里斯张开喉咙发出咆哮。此时这声音已经不是来自于他的意识——不是人了。他手握着长剑猛力一挥,划破阻碍产生的反震传回了他的右手臂,那是一种仿佛横向划破一匹布般的触感。在这一记挥砍之中,一双手臂连同铠甲一起被砍飞撞在墙上。对方喷出的血沫又将克里斯的视线染成了更深更鲜艳的红色,同时也完全覆盖住克里斯的意识。接着他又是一剑刺向一名仿佛在惊恐中乞求什么的同伴咽喉,同时在他断气之后架着他的身体充当盾牌便朝着其它人冲了过去。剑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首异处的脑袋甚至弹飞到天花板上。从铠甲腰间的接缝处被斩断的身体滚落到地板上、淌出了大量的鲜血,将地板染成一片赤红色。



走廊中充斥着众人对克里斯的呼唤,但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眼前的情景与其以杀戮名之或许已经不太恰当——是收获。被割下来的尸块在克里斯的脚边一块块堆栈了起来。柯尼勒斯那令人觉得刺耳的笑声搔弄着耳膜,回荡在四周。



“——克里斯,住手!克里斯——”



女孩的声音像沉重的钟声一般不断地呼喊着同一个名字,然而这声音却在克里斯手中划破活人骨肉的触感下、轻易被排拒在意识之外。体内那头野兽的声音此时已经和克里斯咽喉中呼出的咆哮声彻底融为一体。



当克里斯内心的痛哭声完全消失时,他已经置身在一片血海之中。



——好怀念呀……



而此时第一个出现在他脑中的感想竟是那样慑人的憧憬——像这般淹没了脚尖的温热触感,不正是我过去失去之后不断在追求的景象吗……克里斯看着遍布在他周围的尸体,心想,这不才是他的栖身之所吗?



还有人活着。这些失去了一只手臂和眼睛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似乎在被妖剑攻击过后失去自由的同时,就连肉身上传出的疼痛也已经感受不到了。他们在血泊中抓起地上的剑,像是挣扎般爬向克里斯。



“克里斯!你、你这家伙!”



米娜娃的声音刺穿了克里斯的耳膜。



“别看我!”克里斯头也不回地对着米娜娃大声叫道:“别看我。我是……”



——我杀了自己的同伴……



——就和“噬星之兽”的诅咒一样,我手刃了自己的同伴……



“你快逃,别管我了——”



克里斯对着米娜娃唤了一声。柯尼勒斯手持着细身剑,脸上浮现出一抹冷冷的微笑。克里斯盯着他。此时在柯尼勒斯身后的楼梯间又传来了无数的脚步声及呼唤:“大公殿下!”



“您没事吧!”



“克里斯!你——”米娜娃对着克里斯不断呼喊。



“蜜娜!住手!我们该撤退了!”“你想死吗!”“他已经没救了!该放弃了吧!”



“放开我!”米娜娃在同伴的拉扯中挣扎着,“克里斯!你——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克里斯!”



米娜娃的呼唤,克里斯已经听不见了。克里斯眼中含着泪水与鲜血,口中扬起一阵不成声的哀嚎,朝着对他围上来的同伴们冲了上去,像是摘掉昆虫的翅膀般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他们。他踏过了同伴们的尸体朝着柯尼勒斯舞着剑冲去。这名年轻的王配侯在嗤笑声中一招招挡下了克里斯的攻击。



“这样的你才美呀,野兽之子!”



石造的联络桥中出现了圣王国军的士兵。克里斯的四肢受到对方的长枪攻击,在血泊之中倒下。一只军靴踩在他握着剑的手背上头。野兽之力对于杀戮的渴望似乎已经得到满足,因而自克里斯的体内一点一滴地缓缓消退。他倒在血泊当中,听着米娜娃的哭号随着无数的脚步声一起逐渐远去。



“同伴的血味道如何?”



柯尼勒斯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我说过,你的命就是得要像这样一个人挣扎、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就是野兽的死法,是你无法违抗的命运呀。”



克里斯抬起头,但一双眼睛已经染满了鲜血,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他明白,这是他的宿命,是野兽的宿命。他得像这样孤独地一个人、在避开与任何人邂逅的同时,手中空无一物地曝尸在荒野之中。



然而,他却在人们围在营火旁邀他一同靠过来的时候,天真地应邀凑到那一片充斥着体温而显得温暖的营火周围,试图借此扭曲他所背负的宿命。因此,这是他的报应。他得像现在这样用手杀死自己的同伴——在米娜娃的眼前。



克里斯闭上眼睛,将一双欲开口说话的嘴唇埋进带着铁锈味的、微温的血海之中。



——不知道米娜娃是不是平安逃走了。



——逃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就此把我忘掉,把她心中的那个我给杀掉……



——如果早在那时候……



——早在那时候她便把我杀了,那该多好……



终于,一片黑色的泥泞缓缓淹没了克里斯的意识,将他拉入深邃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