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生命



三月十七日（三）



替孝太郎做过彻底的检查之后，可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检查结果告知在一旁守候的提亚一行人。



「血压、脉搏和体温都低于正常值，而且所有的生命活动都呈现明显的停滞。就医学上的观点而言，孝太郎的生命已经亮起了红灯。」



孝太郎昏倒之后不久，可蓝就无预期地出现在病房之中。透过孝太郎的手环，可蓝得知他的生命正处于危险状态，因此在病房中大略检视孝太郎的状况之后，可蓝立刻将他带回『摇笼』进行治疗。『摇笼』是研究用的小型太空船，医疗设备比提亚的『青骑士』更加完善，可以针对孝太郎的病情进行深入的诊断。提亚和可蓝之间虽然还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心结，不过在露丝和奇莉华的调停之下，总算是化解了彼此的成见。如今三坪房间的关系人全都挤在可蓝的『摇笼』之中。



「经过紧急救治之后，目前是暂时保住一命，不过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向提亚等人说明病情的同时，可蓝不禁在内心松了口气。



——真是千钧一发……阿莱亚陛下，多亏有您……



如今孝太郎正躺在『摇笼』研究室的床上，身上插满了点滴和呼吸器。除此之外，床边还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医疗设备，用来监视孝太郎的身体状况。



然而维系孝太郎生命的力量，其实是来自被可蓝偷偷藏在床底下的席格那汀。孝太郎的生命力异常流失已经超越了传统医学所能理解的范围，若不是席格那汀在紧要关头发挥作用，孝太郎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孝太郎到底是怎么了？奇莉华，你知道孝太郎出了什么事，对不对？请你告诉我好吗？』



在场众人个个是愁云惨雾，早苗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先是自己面临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今孝太郎又莫名其妙出了事，早苗内心的恐惧和焦急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根据各项结果来判断，应该是错不了的。」



孝太郎的身体经过灵子力、魔法和科学三种方法仔细检查之后，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



「孝太郎他……」



奇莉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即使是早有预感的奇莉华，也不愿轻易说出内心的推断。然而眼前的局势令奇莉华无从选择，于是她只好下定决心，坦白地说出残酷的事实。



「……早苗，你从孝太郎的身上夺走了大量的灵力。」



『我？不要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没错，奇莉华！这怎么可能？早苗怎么可能伤害孝太郎？」



奇莉华的结论确实令人难以接受。虽然只有当事人早苗和脾气火爆的提亚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但其他人也抱持着相同的看法。



「这跟早苗的意愿无关，而是幽灵的本质试图对孝太郎不利。」



奇莉华也不愿相信，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孝太郎就快要死了。于是奇莉华只好以沉痛的语气，继续阐述她的结论。



「早苗是一〇六号房的地缚灵，仰赖两种灵力维持她的身体。一种是本体所供给的灵力，另一种则是从一〇六号房周围的地脉所得到的灵力。」



居住在一〇六号房的早苗是介于生灵与地缚灵的存在。为了维持形体，必须从原本的身体取得一半的灵力，另一半则是跟地缚灵一样，自附着的土地取得。



「然而这一年多的时间，却让早苗发生了变化。」



『变化？我没什么改变啊！』



「早苗从一〇六号房的地缚灵，逐渐改变为孝太郎的凭依灵。」



「凭依灵？」



提亚终于了解奇莉华的话中含意。只见她惊叫一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因此灵力的供给来源逐渐转移到孝太郎的身上。不过刚开始的灵力流失十分有限，孝太郎顶多只会感到肩颈酸痛……」



「难怪里见先生经常说他腰酸背痛……」



「我还帮他按摩了好几次呢。」



被幽灵附身之后的初期症状，大致上就是肩颈酸痛或是血液循环不良。孝太郎前阵子确实常常抱怨自己腰酸背痛，如今三坪房间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灵力供给源却在刚刚完全切换到孝太郎的身上。」



『为什么？』



「因为你将孝太郎视为最重要的存在，甚至胜过一〇六号房本身。」



对于早苗而言，一〇六号房是她等待父母归来的重要场所。如今早苗知道父母不会回到一〇六号房了，一〇六号房在早苗心中的重要性自然是大幅降低，甚至低过居住在一〇六号房的其他人。在这些人当中，早苗最重视的当然就是孝太郎。



『我是很喜欢孝太郎没错。既然喜欢，又怎么会伤害他呢？』



早苗知道自己对孝太郎所抱持的情感，却完全没有伤害孝太郎的意思。奇莉华的解释，显然无法被早苗接受。



「早苗，这跟你的意愿无关，幽灵本来就会依附在自己所重视的人或是物品上面。也就是说，现在的你的确是孝太郎的凭依灵没错，这也是如今孝太郎的生命受到威胁的原因。」



无关早苗本身的意愿，依附在其他人身上本来就是幽灵的生存之道。



幽灵会基于爱慕、执着或是憎恨等等理由，依附在人或是物品的身上。这是幽灵的天性，不受幽灵本身的控制。附身之后开始吸取寄主的灵力，这就跟人类的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如果只是普通的凭依灵，顶多只会让寄主感到肩颈酸痛或是容易疲倦；然而早苗的灵力实在过于强大，本身所需要的灵力远远超过孝太郎的供给。如今再加上本体的灵力供给出了问题，更在无形间加强了早苗对孝太郎的依赖度。孝太郎只是个普通人，体内的灵力有限，当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消耗。



这也是当初奇莉华不愿说出真相的原因之一。一旦早苗知道父母亲不会再回到一〇六号房，内心的优先顺序自然会出现变化，极有可能直接依附在孝太郎身上。基于这个考量，奇莉华才迟迟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



『意思是孝太郎会因我而死……是我杀了孝太郎吗？』



早苗的双眸泛起泪光，指着失去意识的孝太郎。



「是的。」



奇莉华的回答十分简短，却隐含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可以的话，她也不愿见到早苗伤心难过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跟孝太郎全都活不成……不行，说什么都不可以！可是……回到原来的身体之后，我就会忘了孝太郎跟其他人……不行，我也不要这样！』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然而早苗却畏于选择正确的答案。毕竟对于现在的早苗而言，正确的答案无疑是等同于没有希望的未来。



『告诉我，孝太郎！我该怎么办才好！』



早苗飞奔至孝太郎身边，希望孝太郎替她解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早苗，到头来还是只能依赖孝太郎，偏偏这么做只会伤害孝太郎的生命，就各方面而言，早苗的生命已经少不了孝太郎了。



「早、早苗……」



早苗的祈愿得到了回应。孝太郎缓缓睁开双眼，似乎恢复了意识。不过他的声音异常虚弱，甚至比重感冒的时候更加气若游丝。



『孝太郎，你醒来了！』



「嗯……已经醒来好一阵子了……之前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



可蓝的检查结束之后不久，孝太郎就恢复了意识。不过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听见早苗悲痛的呐喊之后，才忍不住开口说话。



『孝太郎，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伤害你，却也不愿失去记忆！』



孝太郎一定知道答案。在早苗的心目中，孝太郎就像是个无所不知的父亲，天大的问题也难不倒他。



——早苗……你得自己决定……



然而孝太郎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此孝太郎并未回答，反而向早苗提出另一个问题。



「早、早苗……你希望自己有个怎样的未来？」



开口说话的同时，孝太郎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早苗依然不断地夺取孝太郎的灵力，在席格那汀的守护之下，孝太郎才得以勉强维持意识的清醒。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每天快快乐乐地跟大家在一起吃饭或是打电动！还有找到我的爸爸和妈妈！这才是我想要的未来！』



早苗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持续现在的生活，以及见到自己的父母。偏偏这两个愿望不可能同时实现，悲从中来的早苗才会忍不住落泪。



「既、既然如此……回到你的身体吧，早苗……」



『这么一来，我就会失去记忆，再也记不得大家了！』



早苗摇摇头，豆大的泪珠自双眸潸然落下。这一年来的生活是早苗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她无法忍受失去回忆的痛苦。



「不会的。」



然而孝太郎却摇摇头，强忍着肉体的痛楚，朝着兀自啜泣的早苗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会？』



「就、就算失去记忆，我……不，我们也会成为你的朋友……让你拥有跟现在一样的未来……」



即使失去记忆，也能拥有不变的未来。



与早苗结为好友、带着她来到一〇六号房、跟大家一起吃饭或是打电动。就算真的失去了记忆，早苗所期盼的未来也得以延续。



『孝太郎……』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早苗的意料之外，她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孝太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孝太郎见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怎样，你们觉得呢？」



孝太郎向旁观的众人寻求附议。



「没错，早苗！别以为失去记忆之后，就可以把电玩进度抛到脑后！既然开启了战端，就必须负起结束那场战争的责任！」



提亚立刻表示赞同。话题虽然还是绕着电玩的胜负打转，弦外之音却与早苗的期盼不谋而合。



「早苗，我们还要一起收看真爱之心的续集呢！到时候我会拜托COSPLAY研究社的同学，替你将失去记忆的期间忘了收看的部分录影下来的！」



噙着泪水的由莉佳大声开口。这一年以来，由莉佳和早苗总是一起收看魔法少女的动画。一想到往后只能独自收看接下来的续集，孤寂的情绪顿时油然而生。无论如何，由莉佳都想跟早苗一起观赏最后的大结局。



「早苗，先说说你喜欢吃些什么吧。等你再度回到一〇六号房的时候，我好预作准备。」



其实奇莉华早就知道早苗特别喜欢的料理，那就是汉堡排和咖哩，是大多数的孩子以及孝太郎也喜欢的菜色。不过奇莉华还是刻意向早苗寻求答案，她也想留下跟早苗之间的承诺。



「早苗小姐，大家说得没错。失去的只是记忆，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不会消失的。」



「就是说呀，早苗！到时候若大家都裹足不前，我一定会想办法强迫他们主动认识你的，尽管放心吧！」



露丝和静香的看法也是一样的。即使两人的眼睛都泛着泪光，为了实现早苗的心愿，她们还是支持孝太郎的意见。只因为露丝和静香都跟其他人一样，将早苗视为最好的朋友。



『呵——！等你回来呵——！』



『早苗，我们也很喜欢你呵——！』



两具土偶从旁插口，语气十分开朗。



「……你们给我安静一点。」



『呜咕呜咕！』



『啊嘎啊嘎！』



开朗的语气显然跟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可蓝干脆塞住两具土偶的嘴巴，拎着他们前往研究室的角落。



——为什么会羡慕那个孩子？这代表我的心境也有所成长吗？



迫使两具土偶闭上嘴巴之后，可蓝回过头来环视众人，眼神格外柔和。



『谢谢你们……』



早苗拭去泪水，微微一笑。众人的关心与祝福让她十分感动，可是一想到分离的时刻即将来临，却又难掩内心的酸楚。即使擦拭了好几次，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也很喜欢大家……』



直到早苗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之后，三坪房间所有关系人之间的共同情感才正式浮上台面。孝太郎和其他少女都深爱着彼此，没有一个人例外。爱的形式虽然各自不同，情感却是一样的。透过这次的事件，在场的所有人都对彼此的情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认。



『提亚，我一定会完成游戏进度的。』



「没问题，随时恭候大驾。」



输赢已经不再是重点了。提亚和早苗的游戏进度，如今成为两人之间唯一的交集。



『由莉佳，真爱之心的周边产品，就暂时交给你保管。』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嗯，谢谢。』



早苗跟大家之间的交集并不是只有一个。透过各种媒介，早苗跟每一个人都建立起不同的交集，真爱之心的电视动画也是其中之一。



『奇莉华，我想尝尝你最拿手的料理。』



「确定吗？」



『嗯。如果你觉得好吃，我一定也会喜欢的。』



「好，我会预作准备的。」



直到离别的这一刻，大家才深深地体会到每一个人都是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去充满欢笑的生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露丝、静香，我走了之后，孝太郎就拜托你们了。别看他神经大条，偶尔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呢。』



「没问题，早苗小姐。」



「放心，我会负起房东的责任。」



每个人都在内心祈祷，并等待早苗再度回到一〇六号房。



『卡玛拉、可玛拉！我也很喜欢你们，下次再跟你们一起玩喔！』



『呵——！太好了呵——！』



『真高兴呵——！一言为定呵——！』



「够了，给我安静一点！」



『呜咕呜咕！』



『啊嘎啊嘎！』



道别众人之后，早苗来到孝太郎的身边。只见她紧紧地搂着躺在床上的孝太郎，旋即缓缓起身，凝视着孝太郎的脸庞。



『孝太郎，让你受苦了……』



「三、三言两语就、就想打发我？真、真是没礼貌……」



『我也没那个意思。』



早苗伸出双手，温柔地轻抚孝太郎的脸颊。过去的往事顿时如走马灯一般，自脑海中浮现。



两人才刚见面，就上演了一场行李大战。直到由莉佳出现之后，两人才暂时停火。接着奇莉华和提亚一一现身，局势越来越复杂，三坪房间的人口密度也随之暴增。然后呢？对了，接下来发生了好多事情。早苗差点被绑架，提亚写了一份舞台剧的剧本，甚至连地底人也跑来凑热闹。还有孝太郎突然失踪，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在这段日子里，早苗真的觉得很快乐。和孝太郎相遇后的这一年来，每一天都充满了耀眼的光辉。一想到即将要失去这一切，仿佛要撕裂身体的痛楚便涌上心头。



『人家可是以成为温柔婉约、知书达礼的守护灵为目标的呢。』



「这个目标、已经达成了。」



早苗曾经多次协助孝太郎度过难关。在孝太郎的心中，早苗绝对是一个优秀称职的守护灵。



『不，我是一个恶灵，差点害死你的恶灵。』



「恶灵不会，又哭又笑的吧？」



孝太郎的前额渗出汗珠。早苗本想替孝太郎拭去汗水，但碍于幽灵的身体，只好皱起眉头微微苦笑。



『啊哈哈，看来我连成为恶灵的资格都没有。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当我自己。』



「没错。不过、成为你喜欢的自己吧。」



『……嗯。』



过去的早苗是个幽灵，没有未来可言。如今早苗即将找回自己的人生，往后也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甚至是组成自己的家庭，开创守护灵或是恶灵无法拥有的光明未来。



『对了，孝太郎，这个还给你。』



「嗯？」



『护身符，应该很重要吧？』



早苗解开挂在颈子上的护身符，塞进孝太郎的手中。自从被幽灵猎人绑架、遭受恶灵袭击的那一天开始，早苗一直将『家内安全』的护身符带在身上。



「这已经送给你了。」



『或许吧。不过……我不能带在身上。』



早苗即将还原成灵力，回到自己的身体。可是护身符无法还原，所以早苗才决定还给孝太郎。